我以为他说弄点吃的,是让一群宫女太监折腾满满一桌深宫美食,却不料是他亲手做的。
我跟着他,走进乾坤宫的小厨房,看他亲手和面、切面,亲手择菜、打蛋,亲手升火、烧水,亲手煮出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然后端了一碗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另一碗放在他自己面前,变戏法似地抽出两双筷子分别放在两只碗上。
筷子是淡黄色的竹制品,简单干净;面碗是木制的,颜色很深沉;都不是皇宫大内惯见的类型。
我像盯怪物似的盯着他。如果说我这丞相府小姐,这些年因为父亲的清廉而凡事都习惯自己动手是能让人理解的。面前的凤景天则让人不可理解。堂堂东宫太子,堂堂凤朝帝王,满皇宫上上下下哪哪儿都是伺候他的人,何至于要自己动手做吃的?更何况他动作熟练,显然不是偶尔而之。
“看着我做什么?皇帝亲手做的面条可不是谁都能吃到。”他咧嘴笑了笑,筷子一挑,便将一大卷面条塞进嘴里。
我没有说话,举起筷子,毕竟要饿到极致的我拒绝面前香味撩人的面条确实是件很难的事情。
“吃吧,没有毒。我就是想毒死你,大祭师也不让啊!”他有些自嘲地笑,又吃掉一大卷面条。“别看了,快吃。这筷子是我亲手削的,碗是我亲手刨的。”
我在想,父亲会不会也知道凤景天有这样的一面,这样平民化的难能可贵的一面。
我吃了些,确实很美味。很清淡的汤,很简单的煎鸡蛋,很柔韧的面条,还有一个至少现在这一刻让我感觉很温暖的人。不能否认,这很美。假如他是一介平民,而我也不是什么皇后,或者我愿意将自己托付给这样一个人。
只是,这种光景并不持久,方谨从门外探头进来,低声说了句:“皇上,贵妃娘娘已经到了。”
我碗里的面条才吃到一半,凤景天面前的碗早就空了,只剩下些面汤。见我看他,他的脸上浮了一层不自在的神色。
我心想,你召不召妃嫔侍寝是你身为帝王的自由。我并不爱你,也无需在意。但即使如此,我的内心还是涌上一阵不舒服的感觉。不管怎么样,我也是正宫皇后。你召了贵妃前来,竟还要我看戏,看戏之前竟然还对我做一出温情脉脉的样子。即便我是神,也实在难以理解与接受。
我没做声,低下头,夹了一些面条放嘴里,吃到一半,很柔韧的面条忽然断掉几根弹回面碗,面汤趁机蹦在桌面上。
大约他误会了,以为我是故意弄出动静,沉默了一瞬,道:“让子珊等朕一会儿。”
他叫的是岳子珊的名字,这是我没有料到的。
一个帝王,如果他不是深深在意这个人,不会在皇后面前脱口叫出这个妃子的名字,因为他应该懂得这是对皇后多么大的讽刺与侮辱。显然,我不会一直是他的皇后。我不过是个挂名的,岳子珊将来才是。
但他显然又犯了另一个错误,因为他下一句是:“我陪你吃完。”
对,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这一点在他以前对我说话时我就发现了。做帝王的人,每天都会说无数个自称:朕,即使一开始可以随意切换为我,那也不会一直这么说下去。因为人会有习惯。一个习惯久了,就很难改掉,像他这样随意在朕字与我字之间游刃有余地切换,简直是奇葩。又或者,他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有这样的习惯。
“我饱了,不吃了。”我实话实说,站起身来。
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误解了,只道:“我知道你食量小,所以给你盛得少。我亲手做的,你吃完吧!”
我又一惊,我食量多少,他是怎么知道的?总不能这么细微的事情,都让看管我的宫女一一向他禀报吧。
他看出我的疑惑,没有多说,只推了推我面前的碗。
老实说,我心情很复杂,但我还是很听话地坐下了,三下两下把剩余的面条都扒完,重新站起来道:“都吃完了。你做的面条确实不错。”
他笑了笑,和我一前一后走出小厨房。
小厨房位于乾坤宫的最右侧,要去正殿还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京师地理位置偏北,八月夜晚秋凉已盛。夜风拂来,我竟然手脚皆凉,不由得双手紧了紧臂膀。父亲说,我体质像极了娘亲,一到秋天,手脚血脉都很弱,到了冬天就更离谱了,经常会手指尖脚指尖都像冰块似的冻人。
“你怎么了?”他察觉出我的异样,问。
我摇摇头,步入花径,区别于他即将迈步而去的宫灯廊道,没想到他立即跟了上来。“如果你真觉得不错,以后我再做给你吃。”
我没有答话,因为有可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或者,换你做给我吃。”
我顿了顿身形,道:“后宫之中,山珍海味任你挑选,这是何苦?”
我没有挖苦他的意思,但他却真的被我问住了,于是没有再跟来。
就在我走出花径的那一刹那,站上宫廊上的靓丽人影很自然地朝我转了过来。岳子珊看到我后有点吃惊,但很快,凤景天就走到了她面前。岳子珊莲步轻移,轻轻挽住了凤景天的手,样子极为亲昵。显然,她这几年已深谙后宫规则。作为一个妃子,皇帝爱不爱你或许不重要,但皇帝重不重视你就显得举足轻重了。或许有的妃子一辈子也得不到帝王真爱,但凭借过人手腕仍足以终身富贵,令家族飞黄腾达。岳子珊不单是想做皇帝重视的女人,更想做他心目中的爱人。面对她如此自以为然的动作,我礼貌性地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转身而去。
出了乾坤宫,步子一转便是御花园。园子里树影横斜,风一吹,枝叶沙沙作响,不知名的虫儿疏疏落落地鸣叫,显得有点寂寥。
一路上我很沉默。
过了好一阵,闷声不吭的秋叶担忧地道:“娘娘,夜来露重,回凤雏宫吧!”
我嗯了一声,与她缓缓朝前走着。走不远,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两个小太监上前朝我行礼,打头的那个拎着两盏灯笼,一边说话一边将左手的那盏递给秋叶。“皇上担心娘娘迷路,命奴才二人护送娘娘回宫。皇上说了,秋来夜凉,让奴才将披风带来为娘娘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