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尘淖
门开着,风从那里吹进来,纱帐翻飞。恍然间那个少年站在门口,背影凝霜,衣角正掠过,便消失不见。
“燕非……”朱弋低声喃喃一句,他还会回来吧……可是燕非,那个燕非,还会回来吗?
茫茫然睁眼一看,外面艳阳高照,一时之间刺得眼睛有些恍惚。朱弋怔怔对着天顶看了许久,忽然一顿,意识到一夜过去,眼前竟真的奇迹般恢复澄明。
窗前立有两名婢女,见她坐起,恭敬行礼,“姑娘醒了?是这样,国师让我们姐妹俩过来伺候姑娘梳洗。”
朱弋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在旁人眼中,她依然是患有眼疾的柔弱女子,一念浮起,瞬又消逝,脸上始终不露声色,恬淡道:“谢谢。”
铜镜如湖面,自己的容貌投映其中,立即波纹一样荡漾开来。她看着镜中自己眼珠的颜色,淡淡的灰,漠然却也惊艳,像下着雪的那种深夜里,大地反射着天空的光,制造出介于漆黑和明亮之间的昏暗。
朱弋看得出神,抬起手来摸了摸睫羽。她自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种待遇,两个婢女心灵手巧,替她换上末阑女子的装束,长裙曳地,环镯叮当。没有蒙面,只用艳红的纱轻轻戴过脸颊,眉眼若隐若现,整装完毕,其中一婢道:“天呀,传闻当年长公主的美貌惊煞神仙,那感觉应该就是姑娘这个样子的。”
另一个婢女打了她一下,暗使眼色,嘴里说:“姑娘去街上走一圈,明日满城的女子都要这样穿披红纱了。”
那婢女反应过来,连说:“是呀是呀。”
朱弋看着镜中二人的神色和动作,笑道:“是吗。”
二婢一前一后,将朱弋护在中间,领到正厅,郁孤台刚刚候在那里,转身一看,脸上微露惊艳之色,淡笑道:“好,很好。”
朱弋站稳,弯腰伏礼道:“见过大人。”
郁孤台道:“嗯。刚刚太子府来人说太子醒了,正想见你,你随我去吧。对了,怎么不见燕非?”
朱弋说:“他被主人召回。”
郁孤台哦一声,不再多说。
上了马车,朱弋静坐不动,郁孤台道:“国主此番很是盛怒,一定要追究后果,太子醒后替你苦苦求情,说完全不关你的事,再加上我的力保,可让你安全无忧。”
朱弋谢过他,郁孤台又说:“至于燕非,有人亲眼看到他对太子出手,就算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饶。他离开一段时日也好。”
朱弋听着,抬起头来忧忧地问:“大人要捉拿他吗?”
郁孤台道:“这也只是做个样子,其一重伤太子的罪名毕竟不小,其二,以燕非身手,末阑军士要伤他岂是易事?何况捉拿。你要知道,我虽是向着你们的,却也有身不由己的立场。”
朱弋在心中冷笑一声,淡淡说:“大人说得极是。”
到了太子府邸,郁孤台和朱弋被引至太子休息的寝房,洛泷靠着厚厚枕榻,精神好了许多,见到一身红纱的朱弋,更是喜出望外得险些忘了自己正在病中。
朱弋轻轻揭开面纱。黑发挽髻,缀以金饰,洛泷昨日相赠的红玉古簪松松地斜躺在云鬓之间,通体润泽,在金色的映衬下更显华贵。
洛泷脸上渐渐浮现出惊艳褪却之后的怀念神色,“朱弋,你今日看起来好美。”
朱弋笑着伸出手去,洛泷自然握住,拉她在身边坐下,这一动少不得牵碰创处,轻咳出来。
朱弋等他平息下来后说:“还有心思看我美不美,是嫌伤得不够重吗?”
洛泷笑道:“有你在我好起来,起码快十倍。”
郁孤台插进来说:“殿下,圣朝使者下月中旬便可抵达,庆典在即,千万保重身子。”
一提这事洛泷便叹了口气,“这一切相关事宜本来是我在筹划的,这下子要全权劳烦老师了。”
郁孤台走后,洛泷遣退所有侍婢,拉着朱弋手说:“父王没有为难你吧?”
朱弋说:“怎么会呢,陛下不是不明理的人,再说还有郁大人在。”
洛泷舒了口气道:“我唯恐他一怒之下将你关入大牢,再来个即日问斩,红颜薄命,香消玉殒,那我岂不要生生痛死!所以赶紧醒了过来。”
他这话说得肆无忌惮了些,跟打情骂俏也差不远了,朱弋听着,却只是柔柔一笑,没有露出反感神色。
洛泷目光落到她发髻那支红玉古簪上,心中一片狂喜,又看一眼朱弋被他握在手中的柔荑,不由痴痴地说:“我就说嘛,你还是适合这种发簪……你还记不记得我送你时说过的话?”
朱弋听了,唇角的笑意更甚,深深低下头去,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耳侧曼妙的弧度,无限娇羞。
一时之间洛泷也找不到什么话说,二人安静下来,朱弋忽然说:“洛泷,我求你一事。”
笑容仍在,语气已不复旖旎。洛泷微怔,立刻明白过来,“是关于燕非吧!”
朱弋点一点头,说:“他犯了死罪,但这本该是我的责任才对,燕非的心志十分单纯,是我没有看住他,教好他。”
洛泷边听边皱起眉头,他早觉得燕非的存在十分碍眼,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置,现下正好有一个机会,朱弋果然又为他求情,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朱弋哪知道洛泷心中的这些盘算?只顾着自己说:“我终于发现,这种人群密集的地方不适合他,我早已料见自己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可是却也不能看着他留下送死,所以就央求郁大人,将他放走了,你怪我么?”
洛泷瞪大眼睛,“你、你把他放走了?”
朱弋说:“是呀,对不起,我总是做出要你为难的决定……”
洛泷会这样想才怪。听见这句话时他心中的欢喜劲上来,那伤似乎都好了八九成,“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其实也一直在烦恼着要怎样为他脱罪呢!原来你已布办好了,真是谢天谢地,他目前没事就好。对了,朱弋,你把他送到何处去了?”
朱弋说:“我也不知道,可是你放心,他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她笑容淡淡,目光透过洛泷静静望着一点,脸上神色怅然若思,“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跟他,也不会再有瓜葛。”
那样子的朱弋让洛泷看得出神。
镜中花,水底月,像隔着时空的虚幻投影,虽然真真实实地握着那双手,却有一个感觉充溢心头。只要一松开,她就会陷入时空的狭缝,消失不见。
像她的感情一样,抓不住。
朱弋回过神来,笑道:“对了,不说这个,你们刚才在说庆典,什么庆典?我可以帮上忙吗?”
洛泷笑着说:“是圣朝的遣阑使,每三年来访一次。至于你能帮的忙,就是在庆典上穿戴一新,坐在席间,生生震傻那些自诩有三妻四妾的达官贵人。妻妾成群却又如何?加起来也不一定比得上你。”
朱弋也笑了,落落大方说:“好,这个任务我自问还是能完成的。”
洛泷一高兴,又连连咳嗽两声,朱弋忙说:“你瞧你自己,还是个病人。若是想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赶紧好起来啊,不然我穿给谁看,当真是为了养他人的眼吗?”
这话再明显不过,洛泷听了完全怔住,反复回味后慨叹,他一病病出多少惊喜,像这样的伤,就是再来几次也值得啊!
洛泷养伤这些日子里,朱弋就一直住在太子府中。国主拜慈虽然质疑朱弋来历,嫌她不是出身名门,可若论谈吐见识和容貌身材,他也承认朱弋无可挑剔。犹犹豫豫的几天拖下来,加上郁孤台推波助澜,似乎也就默许了洛泷对她的情意。
大半个月过去,洛泷伤势基本已愈,因为意外而推掉的庆典事宜筹办得差不多了,他也乐得清闲,每日带着朱弋四处游乐,虽说她有眼疾不能观赏(实际上末阑值得观赏的着实不多)不过,城内还是有一些珍奇玩意值得一试的。
对于城内居民来说,这下可谓大饱眼福——王子身边那一位身着艳纱、天姿国色的佳丽,成了多少男子心仪的对象,虽然早在数月前,她的出现就已经引起了克孜戈尔的满城风波。
听说她来自中原,双眼有病,但是才华过人,一出现就治好了国师的顽疾,二人已成为忘年之交。
听说她是王子在中原拜师学艺时,一见倾心的人。只因看了她一眼,心高气傲的王子自此对末阑其他皇族女子再无眷恋。
朱弋坐在四面挂着轻薄纱幔的马车上,洛泷特意命人赶制了这种交通工具,朱弋心中发笑,这不是把我当成展览品么,可是看着众人惊艳神往的目光,那点不悦倒也勉强压制住了。
有多少女人在暗暗抚摸自己面纱下的脸庞和五官呢?有几个能够站出来,揭下那层掩饰她们缺陷的,或是禁锢了她们美色的黑纱呢?
羡慕,嫉妒,无济于事。她们永远都无法成为朱弋,不是因为容貌,只是因为这一点,这微不足道的小小的一个举动。
洛泷不禁笑道:“朱弋,我发现末阑的女人其实一点都不比中原的女人长得差,只是她们一生也没有抛头露面的机会。”
朱弋说:“是啊,等你做了国主,一定要废除女人终身覆面这条教义喔,我真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荒唐的规定呢?”
洛泷尴尬笑道:“那是因为末阑先祖相信女人是祸水,尤其容貌美丽的,更是会引人遐想,犯下罪孽。”他又说,“可是即使朱弋你蒙住全身站在人群里,我也一定能立刻就认出来。因为你周身的光晕就像神赐有的,凡人根本无法取代。”
朱弋笑了笑,说:“听给我梳头的侍女讲,末阑那位送去中原的长公主非常貌美,不知我和她相比起来如何?”
洛泷怔了怔说:“这个,我出生不久她似乎就被处死了,未曾见过,所以不好妄论啊!但我相信你绝不逊色丝毫。”
朱弋说:“长公主是送嫁圣国皇帝的,虽然路上遭遇不测,但好歹到了目的地。那里的人应该对她有所耳闻吧?不知道来这里的几位遣阑使中,有没有人看过她的容貌。”
洛泷皱眉道:“朱弋,你似乎很在意长公主当年的事啊,按说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为何……”
朱弋打断他说:“我只是突然发现了和她之间的共同点。在末阑,长相美丽,又不巧露出容貌给人看过的女子,好像都不得善终啊。”
“今天这儿有这么多人看过了我的长相,要是有朝一日,我其实是末阑人的事实泄漏出去,想象一下我会有怎样的命运呢。”她的口气悠然自得,正是这一点让洛泷起了一股毛骨悚然感,“也像处死长公主一样,把我送上绞架吗?”
话没说完,洛泷便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好了,别再说了,知道的人只有你我,难道你还疑心我会泄漏出去?我洛泷指天发誓,这条秘密,我活着时替你守,死了就带进棺材!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朱弋歪过头,巧笑道:“你怎么突然认真起来了,一点玩笑都开不得。我没有不信你,我疑心的是除了你我之外,还有第三个人已经知道我的身世。”
洛泷怔道:“还有谁?”
朱弋笑了下,一字一句说:“浪萍。”
洛泷皱眉回想,“宴古茶楼的老板?那不是你的旧友么?”
朱弋缓缓摇一摇头,“那人性格古怪,今天帮你,明天可能就反过来害你,只要利益驱使,背信弃义是稀松平常的事。甚至有时候,他做一个决定根本没任何理由,有他在一天,我无论如何都不放心。”
洛泷道:“这个容易,我立刻着人去办,放心,不出三天他对你的威胁就会解除。”
朱弋轻笑,只怕没你想的那么容易。不过,她也并没有指望单凭洛泷就能收拾浪萍,只想借他的手遣几个人去略作打探,查查风声罢了。
夜凉似水,纵使在这寸草不生的沙漠腹地中,圆月依旧皎洁,温润如玉,更胜江南的蟾月三分。
卫璇光望着月色出了神,突然一阵轻风流过,卷走了那一点点跳动的烛豆以及案台上本就暗淡的光影。这是第几次了?他淡淡一笑,起身摸出火折子,耐心地再度把灯点上。
一个打盹的小卒在这时头颅重重一坠,惊醒了过来,一边揉眼,一边发现了卫璇光点灯的背影,“将军,让我来!”
卫璇光扭头笑了一下,“不碍事。你也累了吧,别在那风口上睡,到我床上去躺会儿。”
小卒惶然道:“小人怎敢!将军不歇下吗?明儿还要继续赶路呢,距离末阑只剩下一天的路程,等到了克孜戈尔,您会更忙的!”
卫璇光哈哈笑道:“我一个小小的随行,怎么可能忙,倒是李大人,洪将军他们俩人,才会忙呢!”
卫璇光之父乃是圣朝的咸池将军卫晨明。虽为将军,却从未带兵打过仗。据说前朝圣帝在一次宫变中为一个姓卫的侍卫舍身相救,感激之余,赐予名衔,并且允诺可以世袭,待遇等同公侯。封赐前夕,群臣激烈反对,认为卫姓侍卫救主乃是份内之事,根本不必追封,更遑论世袭,简直是污了皇族的血统。先帝再三思量,苦闷之余随手翻读《淮南子·天文篇》,目及此句:“日出于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
灵感一来,赐号咸池将军。
《史记·天宫书》中,曾认为古时四大神兽为东宫青龙,南宫朱雀,西宫咸池,北宫玄武。到了圣朝,咸池因为并非动物,实力又无法与青龙、朱雀和玄武抗衡,终于被正式排除在四灵之外,西神兽改为破坏力极强的白虎;而咸池则降格做了主管秋季五谷粮收的一颗小星宿。先帝此举也是为了向众臣暗示,那卫姓侍卫虽跻身士族行列,却与手握实权的正统贵族仍有大大的不同。
《淮南子·天文篇》中又有一说。咸池此地,据说是太阳神君洗浴之处,先帝自比烈阳,那卫姓侍卫被誉为咸池,倒也不过分。
圣旨一颁,几个聪明的权臣都明白了先帝的意思,从此再无人提出异议。
那卫晨明自出生起,便过着贵族的生活,整日沉迷花天酒地,温柔醉乡,连把剑也拿不起来,何况打仗。
卫璇光是他与在外厮混的女子所生,无名无分,年幼时还下落不明了一阵子,失踪数年无人关心。若不是卫家第三代子嗣全部暴毙,只留下这一棵独苗,卫璇光自忖恐怕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承袭咸池将军的名衔。
不过,圣帝对他颇为喜欢。而太后亲出、权倾朝野的容王还收他做了义弟,亲自赐名璇光。卫璇光年满十六这一天,义兄江寄水上书向圣帝举荐他随使节造访末阑,增长见闻。
卫璇光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想来末阑的原因,恐怕只有义兄一个人清楚。他收回思绪,转向那小卒道:“你不睡的话就替我掌灯吧,我去看看那个人怎样了。”
小卒答应一声,乖乖拢着火苗走在前面,来到另一顶帐篷前,抬手撩起布帘。
卫璇光弯腰进入,走到铺着毛毡兽皮的床前,俯身细细查看。
七年过去了,这个人的容貌为何没有丝毫改变?半个月前发现奄奄一息倒在沙地里的他时,卫璇光着实吃了一惊,不是因为他怎能在条件恶劣的沙漠中独自一人生存那么久,也不是因为造成他这浑身重创的具体原因,而是这张脸在记忆之中所留下的惊涛骇浪。
“朱弋……”
卫璇光一惊,迅速抽回神志,俯下身去,“喂!喂?”却再没有了回应。
是梦呓啊……
卫璇光直起身来,轻轻叹一口气。看来除了等他苏醒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得知朱弋的下落了。
我无论如何都想来末阑的原因,你知道吗……朱弋姐姐?
沙漠里的帐篷,是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住来势汹汹的疾风的。
小卒无可奈何地在身上摸着火折子,想尽快把熄掉的油灯点燃,卫璇光低喝一声:“不用了,风这么大,点了也没用。”
小卒于是放弃,专心致志看卫璇光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什,一手拿着,一手来回轻轻摩挲。一路上,他不知已经重复这个动作多少次,抚得物身近乎光亮。
这小卒是离开京城后,随行队伍中临时派去伺候卫璇光的,一直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几十天相处下来,发现他是个没脾气的主子,慢慢有了胆,这回终于鼓起勇气,凑近看了看。
“将军,这是宝贝吧?”
卫璇光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是啊,这真的是一个宝贝,没有它,我就不可能活到今天。”
那是把短小得过分的匕首。长不过一掌,托在男子的手心里更显娇小,除了意外时顶多用来防身外,看不出还有什么上阵杀敌之类的功用。
那小卒看了看,故作内行地得出笃定结论,“将军当时遇到的一定是极为凶险的情况。”
卫璇光哈哈一笑。小卒又看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好奇问道:“将军,您说他会是什么人?”
卫璇光怔了一怔,勉强笑着,没有回答。
小卒说:“看他穿戴,既不像去往西域的驮队,也不像末阑国民。受了这样重的伤还死不掉,应该是个练家子吧?!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将军,随便收下来路不明的人不要紧吗?咱们可是朝廷的御使呢。”
卫璇光说:“我自有分寸啦,明天进了克孜戈尔后,找一处医馆,雇几个人和大夫照顾他就是。”
小卒说:“是小人不对,小人多嘴。”
两人在黑暗中说着话,声音虽轻,却因为夜色的寂静,还是有几分刺耳。卫璇光突然说:“嘘!”
小卒以为自己嗓门过大了,可是眼前一闪,回过神来时,卫璇光的身影已经不见,再凝神一看,床上那在他们看来伤得要死的人,也在这说话的空隙里突地不见了!
小卒一愣,四下仔细一找,才在这顶帐篷里阴影最浓郁的位置,发现了那僵持不下的两个人。
他的主子正背抵一隅,目前形势,像是被这陌生人生生逼入了险境。
小卒急得叫道:“喂!你怎么可以恩将仇报!”
却听卫璇光短喝一声:“别过来——出去!”
小卒以为他是要自己去搬救兵,可是关键时刻,哪有奴才丢下主子临阵脱逃的道理,他就是找来了人,也少不得要军法处置。眼下当然是学习卫璇光的祖上——忠心护主,尽量不舍身!救了皇上能封赐咸池将军,救了将军至少也能封赐一个参军吧!
于是大喝一声:“将军快跑!”同时猛力吸气,提拳扑上那陌生人。
说来也怪,他的拳头还没杀到,那人就闷哼一声,摇晃一下,软软侧身歪倒。小卒目瞪口呆,莫非自己无形之中练成了举世内功?
卫璇光也是一怔,急忙扶住他倒落的身躯,脱口叫出一个名字:“燕非!”
怀中之人气若游丝,歪倒之际,呕出一口暗红色的淤血。卫璇光一边架起他一边朝呆立一旁的小卒叫道:“快去叫军医呀!”
小卒反应过来,怀着满心疑惑撒腿跑出。
卫璇光把他架回床榻,急切低唤道:“燕非!你醒醒呀!你告诉我朱弋在哪里?
她还活着,是不是?”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隐约看到那人抬起浓密睫羽,目光微迷,没有血色的双唇下吐出暗弱的几个字:“朱弋……”
“她也从山里出来了,是不是?”卫璇光低喊道,“她在哪里?”一片烛光移来,军医已抵帐外,卫璇光扭头看去,再转回脸来时,燕非已然失去意识,再次沉沉昏睡。卫璇光叹一口气,只得起身退至一旁,让位给诊视的军医。
烛火明灭不歇,军医喉中发出轻轻喟叹,卫璇光皱眉道:“怎样?”
军医说:“回禀将军,孙某行医十多年,未曾见过这样严重又古怪的内伤,且不说沙漠之中条件严苛,药材匮乏,就算采来雪海蟾贝,上党古参,恐怕也是无济于事的。”
卫璇光怔道:“这话什么意思?”
孙军医说:“孙某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吧。”
卫璇光改怔为惊,说:“你的意思是他治不好?他——活不了?”
孙军医说:“这也难讲,常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无水无粮,便是不受伤也死定了,他既然能活下来,一息尚存,就必有过人之处,咱们不妨往好的方面想。”
打发走军医,天也快亮了。卫璇光无心睡眠,愣愣看着燕非沉在黑暗中的脸廓。小卒抖开一件披风,给他搭上说:“将军,您、您认识这人?”
卫璇光一怔,小卒说:“刚才您对着他叫了一个名字呢,而且我喊上孙军医后就立刻跑回来了,听到您说的一些话……”
卫璇光拉了拉披风,笑说:“是啊,我以前是来过末阑,此番随行,就是为了了却一个七年前的心愿。”他索性摊开手掌,露出那把匕首说:“这东西,正是我想寻访的那位故人原本持有之物。”
小卒小心问:“那位故人在克孜戈尔?”
卫璇光轻叹一声:“也许吧……事到如今,恐怕只有他能告诉我了。”
说着,扭头看一眼床榻。记忆中,燕非的身手何其惊人,连他都到了这种奄奄一息的程度,朱弋……还能安好吗?
夜凉如水,心乱如麻。
穿过克孜戈尔的城门后,圣朝的御使队伍便逢城民夹道,一直在如雷的欢呼声中蜿蜒前行。
觐见国主,参加连环不断、繁复错综的接尘仪式。卫璇光虽然不是这次御使队伍的中心人物,却也因为名衔缘故,无法脱身。
找医馆,安顿燕非的事,只好遣给随从去做。卫璇光再三交代,他醒了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通知自己,嘱咐数遍,苦口婆心和严辞厉色两种态度双管齐下,直到办事的人诚惶诚恐,这才不放心地整装梳洗,参加盛宴庆典去了。
他记得朱弋说过,她的外公是一国之君,母亲是末阑的长公主。回到圣朝后,他才知道除了现任国主拜慈,末阑几乎所有皇室成员都在七年前那场匪贼夜袭的国难中丧生,而送嫁中原,貌美贤良的长公主,因为在游寇那里失了清白之身,回国后被处死的事,则更早更早,已经过去足足二十五个年头了。
从来没有人提到过长公主的遗孤。贵为末阑公主的朱弋,为何独独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深处?
又或者,从来不曾存在过?
卫璇光思绪烦乱,心不在焉地入了席。有人倒酒他就喝,有人客套他就敷衍两句,心思全然不在庆典的任何环节上。
作为筹划的权臣之一,郁孤台在这场盛宴中也算颇费心血,动足脑筋。见所有人反应和预料中如出一辙,唯独那面如冠玉的咸池将军闷闷不乐,眉头轻锁,甚至,瞟都没有往席间瞟一眼,心中微微不悦,忍不住笑道:“卫将军,怎地这样神思不定?有什么冒犯、或是怠慢之处,还请指正才好。”
那御使之一的李享笑道:“国师有所不知了,卫将军情有所属,当然无心欢宴。”卫璇光听见这话本能一愣,又听李享说,“而且就我看来,这位姑娘应该就在末阑。”
卫璇光急急道:“李大人不要胡说。”
李享不怒反笑道:“卫将军整日把玩的物什,怎么看都是末阑姑娘随身携带的长意刀,我可有说错?”席间一片唷声,李享受了鼓励一般,越发揶揄地打趣道:“来过末阑的人都知道长意刀一是姑娘用作防身,击退欲行不轨的登徒子;再来就是赠予心上人做定情之物。卫将军人中龙凤,当然不可能是前者了,所以李某一直在猜想,能让卫将军心心念念地记挂,不知道是哪位佳丽那么好福气啊?”
卫璇光哑口无言,下意识握紧袖中匕首,郁孤台也来了兴趣,笑道:“卫将军,君子有成人之美,若用得着,我自当效劳。”
卫璇光尴尬道:“这……”
他正在努力回想自己拿着长意刀的事何时被李享看了去呢,突然席间一片安静,就像龙卷风来临之前的平和,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弄得卫璇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顺着所有人的目光一并望去。
一片红纱像鲜血在水中散开,又像流火席卷。卫璇光生生慑住,那女子面上带过一层轻纱,面目若隐若现,经过他的身畔时,突然把脸转过来,四目交接,卫璇光腾地从座位上站起,下一刻,太子洛泷挡住了他,扶住那女子手臂,把她带往自己旁边的座席。
不知过了多久,鹤立鸡群的卫璇光才从惊诧转为怔忪,继而神志回到现实。纵观其他使节,却也不比他镇定出息,李享更是无所适从,反应过来后,喃喃道:“敢问这位姑娘是……”
洛泷笑着说:“请各位原谅她目盲体弱,就不一一见礼了。我在中原拜师学艺时,只结下这一位红颜知己,也是生死至交,我敬慕她的才学和为人,于是想介绍给在座各位。”
大家听在耳中,都不由自主拈起酒盏来,卫璇光虽然迟钝,却也在被人施以眼色后反应过来,拿了酒杯在手中,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太子身旁的那红衣女子。
洛泷挽了佳人,端两只酒杯,情意款款道:“朱弋,你我就同敬大家一杯吧。”
众人便就此举起杯来,正要例行公事地喝下,却听哐啷一声。
转头看去,只见那咸池将军一脸惊疑,浑然不觉手中的玉杯已经落地摔得粉碎。这一变故弄得人人诧异,面面相觑。
朱弋虽面色镇定,却也很是不解,为什么圣朝的御使之中会有人直直地盯着她看,那表情分明就是遇见旧识一样,一分欣喜,三分震惊,六分不能确定的疑惑。
莫非他看出我的容貌,和长公主的相似之处?
朱弋暗自思忖一番,却又否决了。这咸池将军,看起来刚及束冠之龄,分明就是个少年,哪有可能见过死了二十几年的长公主?!
可是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出来自己还和圣朝的人有什么瓜葛。
李享反应过来,笑道:“卫将军,虽然这位朱弋姑娘的确美若天仙,但你也不至于震惊到如斯程度吧!”
卫璇光愣愣地眨几下眼,窘笑道:“对不起……是我失态了。”说着弯腰,端起案台上新换的酒盏又说,“在座各位都比小将年长得多,在此敬各位一杯,特别是朱弋姑娘,聊表歉意。”
风波就此过去,可是朱弋总觉得两道炯炯目光萦绕其身,无论自己在做什么,何时何地,都摆脱不掉……虽然感觉不到恶意,却也莫名其妙的不好受就是了。
盛典闹到三更天,众人的激情,方才逐渐退去。
觥筹交错的残影犹在眼前轻晃,卫璇光收拾情绪,随一群使节走出大殿,不经意地,看到太子洛泷挽住佳人的旖旎夜景。
远远望去,月色如霜。男俊女美,生生羡煞旁人。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卫璇光静静地回味着,垂下眼来。他们出双入对,自己要何时才能抓住机会,单独跟她说几句话呢?不知不觉的,长意刀滑出袖管,被他爱惜地握在手间。
再抬眼,太子洛泷在朱弋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立刻跑开,重入大殿之中。朱弋一人静静立着,背影如画,卫璇光心中一阵狂跳,捏着匕首正待上前,却听见有人大喊着:“将军!卫将军!”声音由远及近,飞速靠近中。卫璇光自叹一声,转头看去,果然是他身边的小卒阿喜,正举着他的令牌,一边跑一边高呼。
无奈之下,卫璇光只得放弃朱弋那边,“怎么了,是不是他醒了?”
阿喜抹着汗说:“是,是呀!他一醒过来,就要走!我们十几个人,竟然都拉他不住!”
卫璇光微微迟疑。他一门心思地期望燕非醒来,无非是等他告知自己朱弋的下落,谁想在皇宫之中居然能够不期而遇,这样的巧合下,他的苏醒看似已经没有必要。
可是……孙军医的话又在耳畔响起。想他一个重伤之人,如果不管不问,由着自生自灭,当初又何必相救呢。
那人毕竟……毕竟……
“将军?将军!”阿喜连唤数声。
卫璇光回过神来,深深看了朱弋背影一眼,吸一口气,转身道:“罢了!备马,我和你同去看看。”
寂静官道,漫漫黑夜。两匹快马一前一后,穿街过巷,马蹄过处尘烟飞扬。
整条街上,只有那一家医馆门缝里溢出灯光。卫璇光和阿喜同时勒缰,跃下马背;将手中缰绳一抛,由阿喜接了,拉着马匹走开,卫璇光径自拍门入内。
这间医馆不大,只胜在隐蔽和整洁。踏入内堂,满地浸透血渍的绷带和布巾,鼻翼旁飘着浓苦药味。卫璇光皱一皱眉,抬眼看那大夫满脸无可奈何、麻烦上身的表情,摇摇头,把这一干人等全都挥了出去。
那人周身多处渗出血渍,面白如纸,偏还苦苦撑着,一抬脚靠近,他目光就疾电一样射过来。卫璇光站定,俯身捡起一条长长的绷布,看着手指上留下的半干血渍,忽然开口说:“你还记得我吗?”说着,兀自一笑,有些涩意,“你肯定不记得,就连朱弋,都不记得我了呢,何况是你啊。”
提到朱弋,燕非眼中流光一闪,当即撑着床榻站起,却歪了一下,跪跌在地。
卫璇光也半跪下,注视着他疑惑问道:“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
燕非淡淡扫他一眼,目光中没了敌意,却也不看他,根本无视似的兀自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
才走两步,已经不支地向后仰倒。卫璇光一惊,情急之下稳稳接住,顿觉满手腥热,不由得微怒道:“你不要命了吗!本身就没多久可活,还不好好休养,急着断自己生路啊!”燕非仍不理他,没有表情的脸上隐隐透出一片倔强的痕迹。卫璇光火了,用力把他转过来吼道:“你不记得我就让我来告诉你!这七年我可是没有一天忘记过你的脸!当时,是你亲手推我进那片红色泥淖,当时,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怎样——现在想起来了吗!”
燕非睫羽轻抬,淡淡目光投向卫璇光,后者在这样的视线中哼笑两声,“不过拜你所赐,我没有死成,却从此开始转运。”
燕非双唇微翕,淡淡道:“小四……”
卫璇光一怔,看他的神情,分明是早已记起自己了才对,只是一时之间,他怎么也确定不了自己听到的那个称谓,“你、你叫我什么?”
燕非虚弱笑一笑,声音淡不可闻:“朱弋看到你,会很高兴。”
气息虽弱,语气却很淡定。卫璇光怔住,不知从何说起,气势瞬间全消,只听燕非轻轻说:“她处境危险,我一定……要见她……”
“险?”卫璇光脱口而出,立即想到与她形影不离的太子洛泷,虽然表面上是毫无威胁,可是暗潮汹涌却也未可知。当即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要害她?”
燕非张了张嘴唇,手指突然攥紧他衣袖一角,紧到极点之时,又慢慢松开。
“喂!你——”卫璇光一时语塞,呆了半晌,用力大叫:“大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