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负相思之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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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血祀

外面无人应答,卫璇光一愣,正要外出查看时,却听到连声惨叫。

卫璇光大惊之下起身,只见门外涌进来一批手提长剑身披胄甲的末阑卫士,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队长缓缓上前两步,低头扫一眼燕非,哼道:“好大的胆子,竟然窝藏要犯!”

这家医馆的大夫被拖出人群,跪在地上连声讨饶,撇清干系。

那队长说:“你店里的伙计通风报信颇为及时,捡回一命,你就没这么好运了,带回去听候发落!”

卫璇光呵斥道:“放肆!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伤者是我带来的,与旁人无干!”

队长大笑一声,说:“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圣朝使者嘛,在我们末阑触犯了法律,也一样要制裁!”

卫璇光皱了眉道:“怎么他是要犯吗?我救他时并不知道这一点!他犯了什么罪?”

队长说:“行刺太子,这罪算不算大?使者大人,难道您没有看到满街贴出的皇榜?但凡窝藏者,疑似同党者,一律就地处死!”

卫璇光一时无言以对,却还是说:“我要见你们国主!”

队长道:“那是当然的,不过,还请您配合,戴上这个!”说着,将一副镣铐扔到他脚下。

这等奇耻大辱让卫璇光勃然大怒,“我无论如何也是圣朝的命官,这样的做法,你们有没有想过后果!”

那队长却全然不惧,顶撞他道:“圣朝人仗着国广人稠,在我们末阑,一向肆无忌惮,嚣张跋扈,我等敬重国师为人,才忍气吞声,对你们以礼相待。圣朝命官又如何,高人一等吗?圣朝命官就可以在末阑随意侮辱女子,无视末阑的国法吗,是你们不要逼人太甚!”

卫璇光一怔,心想他这句在末阑侮辱女子却是什么意思,“等一下!其中必定有误会!”

队长冷笑道:“误会不误会,使者大人您还是留着去对我们国师解释吧——带走!”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卫璇光沉在一头雾水之中。虽然那卫队队长并没有真的给他锁上镣铐,却也前后押送,看守得密不透风。

前一刻还是酒肉欢宴,没想到才抵达克孜戈尔不到半日,就身陷囹圄,这,这也实在太大起大落了吧!

押至庭外,那队长说:“使者大人,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面见国主是要除下身上一切武器的,请。”

卫璇光道:“我的佩刀已让你们拿走了,还要怎样!”

队长说:“是么?”

朝身边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两名兵士欺身近前,一个抬起卫璇光双臂,一个从他肩头搜下,面色一凝,探手入袖,“队长!”

目光触及那件物什,卫璇光忍无可忍,“喂!那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你们难不成怀疑我会拿它行刺国主?!”

队长冷道:“可这也是不折不扣的武器啊,更说不定是为了掩饰,专门做成了女子专用的样子而已。”说着,将那把小巧的长意刀拿在手中,无视卫璇光的怒气,招呼左右送他进去,自己则改道另走偏门。

郁孤台把茶碗放回桌面,关节忽然抽痛一下,他低头看着那根手指,似乎在寻找那缘由不明,来去迅速的痛感——使用月乌的后遗症,便是逐步加深的冻伤,如今能够感觉到痛,仍算是幸运,要知道严重起来,整个人都会毫无知觉。郁孤台深吸一口气,再也等不得了!他筹划七年才进入那鬼神难侵的艳疆山,一无所获不说,还泄漏了这件至宝的存在,让刺地夜华落到了更为棘手之人那里。

要从浪萍侯身边夺它回来,难如登天,如今也势必只剩下唯一一种极端的法子可使。

门轻轻开了,郁孤台半转身,对护送朱弋前来的侍卫挥挥手,示意他带上门退下。

屋子里只剩二人,朱弋惑道:“大人,听说您突然拘囚了圣朝来的使者?”

郁孤台道:“我不但要囚禁他们,还要杀了他们。”

朱弋怔道:“这是为何?”

郁孤台缓踱数步,这才开口说:“为了刺地夜华。”

这句话听得朱弋一时反应不及,“刺地夜华不是在浪萍那里吗?跟圣朝使者有什么关系?”

郁孤台道:“五侯府在暗,别说是从他们手里抢东西,就算要找到踪迹都很难,我翻阅《古华志》,苦研数日,终于发现有一条途径,不但可以令到浪萍放弃刺地夜华,还能让这株奇花在末阑现身。”

朱弋听得紧张,不祥预感浮上心头,颤声问:“什么法子?”

郁孤台确定窗外门前都没有人在,缓缓说道:“刺地夜华,花如其名,是靠着血肉尸体和死气生长起来。几百年前,有一个强盛的国家名曰‘仰洪’,国民嗜杀,喜好四处侵略,他们经过的土地上几乎都有战事发生,血流成河。浸透了鲜血的大地滋养出刺地夜华,以奇快的速度生长,不到半年便绞碎了整个仰洪国。”

朱弋毛骨悚然,那是可以预见的惨烈景象。她突然一震,一个微弱的念头像丝线一样,迅速穿起了所有前因后果,“大人,你是想……你难道……”

郁孤台接过她的话,冷冷说:“不错,杀了三年一度的来访使者,圣朝就会问罪末阑,届时大兴战事,让这片土地重演当年仰洪灭国的历史——以鲜血和腐肉为牲供,唤醒刺地夜华,此法谓之‘血祀’。”他越说越是激奋高昂,“等它生长起来,试问谁能阻止得了?即便五侯府,也不得不放弃!”

朱弋却只觉得脑海中惊雷滚滚,这人——这人真是疯了!为了得到一株刺地夜华,竟要牺牲整个国家成千上万的人!她倏地跪下,“恳求大人三思!大人!刺地夜华非同小可,若是疯狂生长起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郁孤台略有意外,但也不以为然,“不然你还有别的法子么?”

朱弋想了想,又苦苦哀求说:“就算五侯府放弃它,那大人能控制得住成长起来的刺地夜华吗?”

郁孤台说:“控制不住,我也不会冒此奇险了!《古华志》里记载下了末阑先祖收伏它的法子。那株刺地夜华在吸干仰洪后,花开两朵,一雌一雄,在此时以奇特磁质将它封印,特殊磁力下吸住并隔断雌雄双蕊中储存的养分,令其无法受孕即可。只不过这一时刻极为关键,早一分,则花开不到极致,杀伤力便会锐减;迟一分,又无法抑制长势。总之我也知道这很冒险,但又别无它法。”

朱弋低着头,双手微微颤抖,“可是,可是这样,便要牺牲整个国家……那仰洪……”

郁孤台冷笑道:“怎么,你说过的话都是骗我的么?什么如今的末阑皇室全是一群脓包,只有我当得起这举世无双的神兵的话?”

他伸掌托起朱弋下颌,凝视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道:“本国师答应过你为你复仇,让你做太子妃,就绝不会食言,试想若不是我,你的命保不保得住都是个问题,何况跟洛泷出双入对!如今到了效力的时候,可别告诉我,你不想干!”

朱弋脸上血色尽褪,浑身微微颤抖。

郁孤台松了手,哼道:“瞧你吓成那个样子,真是妇人之仁。小小的末阑而已,等我取得天下,这样的国家送你一个就是!”

朱弋双手撑地,怔了好久,半跪着无力说:“大人……要我做什么?”

“这还差不多。”郁孤台淡淡笑道,将她扶起,轻轻拍了下肩膀,“我要你在陛下和太子面前,说那李享李御使,他轻薄你,欺你目盲,欲行不轨。”

朱弋唇边终于泛起淡不可见的笑容,一字一句冷冷说:“多亏大人赶到,救下小女子,对么?”

郁孤台道:“以你的口才,相信要自圆其说易如反掌。”

这时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郁孤台瞥一眼,轻慢笑道:“你要等的人来了。”

门砰然被推开,洛泷抢入,大呼道:“朱弋!你、你没事吧!”一把握住朱弋双手,又惊道,“你的手抖得好厉害!”

朱弋被他抱在怀中反复检视,双眸微闭着颤声说:“……我没事。”

这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看在洛泷眼中,分明就是受辱之后的委屈,心中大恸,怒骂道:“这群狗欺人太甚了!”

郁孤台道:“殿下,朱弋姑娘受惊不小,请殿下带她回去好生安养,这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洛泷余怒未消,搂着朱弋道:“谢谢恩师,待事情查明,我定要亲手剐了这些逆贼!”说着又低头柔声劝慰,“我们回去吧,放心,没事了。”

朱弋淡淡扫一眼他搭在自己臂肘上的五指,不知为何,心中一片空空的虚疲。

错了吗?指望激发两虎相斗,坐收其利,谁想却引来一场真正的灭顶国祸。

刺地夜华一旦受到血气熏染,疯狂生长,那整个末阑就……想到此处,脚下一软,险险摔倒,洛泷大惊,急急扶住说:“你可别吓我,真的没事么?”

朱弋摇一摇头,强颜说:“我……实在是吓到了。”

“岂有此理!真是可恶!”洛泷切齿道,“想起来我就恨不能亲自一刀一刀杀了那些混账!我做足待客之礼,在迎接招待的任何细节上费尽心血,他们竟把脑筋动到你身上来了!他们当你是什么人!可恶,我一定要替你讨回公道!”

朱弋听着他盛怒之下言之凿凿的发泄和许诺,心底浸透了冰凉的悲哀,说不出一个字来。

到了太子府,洛泷命人打来准备洗浴用的净水,拉着朱弋的手说:“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睡一觉,我晚些来陪你。”

朱弋像魂魄离了躯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婢女在水中撒满花瓣,用布巾掬了,轻轻泼在朱弋身上,一下一下的流水声听得她出神。朱弋浸在水中,双臂反抱自身,忽然一阵厌恶,没来由地连同自己也恨了进去,一个婢女手腕突然被推开,朱弋说:“你们统统出去,不许看我!”她深深沉下,水流渗进眼眶,热辣酸涩,分不清那是水,还是泪。朦胧中只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说:“我挑不动了……我好想逃……你快回来带我走,带我走啊……”

四下空茫。除了水,别无他物。她伸出手……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握住。水流安静地从指间流走,又汇过来,柔和地包围住她。

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慢慢地老去……在乱世中,平静地生老病死。

如今放不下,也回不去了。朱弋收拢五指,在水中攥紧双拳。仰起头,看漂浮了花瓣的水面,看水面之上那个纷乱的尘世……心中一下一下的钝痛。

来世吧……

来世你要记得我,让我陪你过那种生老病死的生活……默默无闻,不离,不弃。

洛泷踏入寝室,边走边埋怨道:“瞧你,我不是说了叫你好生休息吗?”

朱弋不急不徐,从榻边站起来,勉强柔和一笑,说:“我有话对你说。”

洛泷说:“什么话等你好些再说啊!”

朱弋拉住他道:“李享李御使没有轻薄我,那是一个误会。”

洛泷怔住了,喃喃道:“你、你说什么?”

朱弋顿了一下,虽然有些微微的发颤,却还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这是误会。我仔细想过了,他不过是想跟我说话而已,是我看不清楚,小题大做,才会曲解他的意思,呼救引来国师。”

洛泷皱了双眉,疑惑不解道:“朱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弋咬住下唇,贝齿在红唇留下一排让洛泷为之不忍的痕迹。

“我……昨天骗了你。”她抬起头,“那些话是国师叫我说的。”

洛泷完全怔住了,“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时门外突传急报,来人不顾婢女阻拦,强行闯入跪地道:“殿下,国师说有要事请您前去!”

洛泷怔道:“什么?”看一眼朱弋,压声说,“好,我待会去就是了。”

那人道:“国师说,事关重大,请您立刻就去!”接下来这句,却说得不大利索了,“而且,而且……”

洛泷微愠,呵斥道:“而且什么?!”那人起身,附耳说道,“国师请您一个人前去,谁也不许跟随。”洛泷愣住。

朱弋自然洞悉,“洛泷,你是不是有事,那你去吧。”

洛泷说:“那怎么行,你现在需要有人在身边陪伴才是。”

朱弋淡淡笑一笑,“我是想出去走走,你若不放心,派那个叫聂恒的人跟着我吧,他对你那么忠心,连命都能豁出,应该信得过。”

洛泷略略一想,郁孤台那里,朱弋和聂恒已经装过一次旧识,在一起也合情合理,于是勉强答应,一边差人去唤,一边恋恋不舍地随那使者走了。

朱弋等聂恒到了面前,跪下后,伸出手去。聂恒本能地一闪避,朱弋慢慢笑道:“有劳。”聂恒这才意识到自己须得充当她的盲人棍,不碰触怎么行,当下小心翼翼地接住朱弋手腕,转身在前面引路。

他始终低着头,朱弋从自己这个角度端详,只觉他生得周正,正面侧面均十分耐看。虽然比起洛泷的风雅,和燕非的清俊,都差得很远,但自有让人流连的稳重沉隐在眉宇之间。心中不由得想:确实是一副可以托付信赖的模样,就不知道这样不凡的人,为什么会追随不经世事的洛泷?

聂恒道:“不知姑娘要去哪里?”

朱弋说:“我想去宴古茶楼看一下,然后,随便走走即可。”聂恒答应了,便一心一意地引路,朱弋也不再说话。宴古茶楼,那几乎可以说是她噩梦开始的地方,却又如此牵肠挂肚,恐惧愤怒和思念一起,缠绕在心里挥之不去,让她不能不一遍又一遍地猜想着浪萍的举措和燕非的下落。

唯独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少年,他不会再回来了,“你怎样知道他对你忠心不二?谁是他的主人,谁是他生命中萍水相逢的过客,你还不清楚么?”

脑中激斗,驳来辩去,朱弋放弃了,不再做那没所谓的猜疑,把杂思赶出脑海后,空空的只剩一个执念,就是阻止郁孤台,阻止这场迫在眉睫的浩劫。

这时聂恒轻声说:“姑娘,到了。”

迟疑一番,又说:“不知为何变成这样了,恐怕进不去呢。”

朱弋抬眼,只见店门紧闭,门上贴着皇室的封条,人来人往,没有谁关注。朱弋怔住,怎么会这样?浪萍呢,燕非呢?

聂恒说:“姑娘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吗?”朱弋抛下一句:“去对面店里等我。”

正欲走开,聂恒却道:“不,我要随时在姑娘你身边。”

朱弋开口:“你是想保护我,还是监视我?”

聂恒哪曾料到她会冒出这样一句来,顿时被煞住。

朱弋冷冷道:“我知道你对殿下死忠,可你自忠诚你的,犯不着来碍我的闲事,叫你去对面等!”

那凛冽语气不怒已威,聂恒微微垂下眼睫,不再多说,鞠了一鞠便转身离去。

朱弋扶着墙,慢慢拐过一角,确定左右无人后,攀着墙壁翻入。

里面竟也是满目萧条败落之色,没有半点人气,朱弋怔怔地走着,终于相信浪萍已不在这里。

他离开末阑了?那么燕非,也一并被带走了么?

朱弋脚尖踢到一物,低头一看,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精巧香炉,炉有三脚,形似鼎,每只脚上各饰有精美图纹,炉身上按照顺序刻着风兽及火禽——捡起来还未凑近鼻翼,便闻到彻骨凝香,这种味道随着她那次进来浪萍的密室时,便清楚地印在了记忆深处,无论如何也不会忘掉的。如此名贵稀罕的东西,怎会出现在一间普通茶楼?浪萍更不会将它随意舍弃了不要,除非……

他不是离开,而是……遭遇了不测?

朱弋一下子攥紧那香炉。虽然外面明确贴着封条,可是归根结底造成这种异境的原因,应该不可能是洛泷派出查探的人马。莫非……

朱弋的心一下一下地跳着,忽而收紧,忽而又茫然。莫非燕非真像他自己所说,回来取刺地夜华?若事实如此,这傻瓜岂能从浪萍那里安好而退?

郁孤台将手浸在冰水中,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小心举起,拭干。

这时正巧有人通报太子来了,郁孤台说一声:“迎。”便张开双臂,让人给他披上外衣,整理襟口。虽然末阑天气炎热,他还是习惯中原的穿衣方式。反正热这个字眼,从他拿起月乌那天起,就已经绝缘。

洛泷踏进国师府,心急却又心疑。

仔细一想,拜师七年来,他不曾真正忤逆过师父哪怕一次。

然而朱弋的话,在他心中却又是极有分量的,若一定要在礼义和恋慕之间做出抉择,可能会让他为难到死过去。

见了面,郁孤台和昨日一样,依旧一身白袍,眉眼微垂,盯着宣纸,手拿狼毫,缓而有力地运腕。

洛泷不敢多说,以免漏馅,只能出声唤道:“老师。”

郁孤台眼也不抬,兀自说:“过来,替我磨墨。”

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洛泷摸不透恩师心思,小心走过去,往砚台注了少许清水,拿起墨块。

“这几个字,如何?”

“恩师的字,自是极好的。”

郁孤台道:“你也来写两个。”说着,把笔投入笔洗,换了一支,递过去。

洛泷迟疑一下,拿起毛笔润了又润,对着一片雪白的宣纸,心中空茫,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你不是一向都写自己名字的么。”郁孤台漠然笑道,“这原也是你最先学会的两个字。”

洛泷赧然应一声,提笔,在空中顿了一下,笔尖接触纸面后,晕开一小团墨汁,然后,龙飞凤舞地走起来……却是一个“红”字。

郁孤台淡淡笑了两声,道:“写字,是需要平心静气的,些微的浮躁,都会体现在这空白上,纤毫毕现。”

洛泷搁了笔,在郁孤台面前跪下说:“谨尊恩师教诲。”

“起来吧,说了多少次,你如今身为末阑太子,日后就是国主,尊贵非凡,我有再大的功勋,也只是人臣,岂能随便受你下跪之礼?”

他越这样说,洛泷越是惶恐。初见郁孤台,他虽深深为他的武功学识震撼,却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逼得人无法喘息。这种感觉,直到现在,都无法消除。洛泷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恩师在弟子心里,有再造之恩,更甚于生养弟子的父亲。”

郁孤台笑道:“这话你对我说说便罢,万不可在人前提起。”又道,“那姑娘,你很是喜欢吧?”

虽未指名道姓,洛泷却知道他说的是朱弋无疑。

郁孤台拿起他所写的“红”字,端详道:“落笔虽有迟疑,整体却刚柔并济,仍算是一个好字。你舍自己的名字而写它,看来在你心中,终于出现了一个比自己还重要的人。”

洛泷心中凝然,他对朱弋的情意,连师父都能看出,她那样冰雪聪明,又怎会察觉不到?就不知事隔七年,是否还能再续前缘了。

郁孤台道:“难怪你一直迟迟不肯娶妻,三番五次婉拒陛下安排的亲事,就是因为那位叫朱弋的姑娘。”

洛泷伏地道:“我对朱弋是真心实意的,就怕父皇他……恳请师父成全!”

郁孤台道:“得了,你快些起来,让人看见成何体统。在我的故乡,什么父母之命,门当户对固然重要,但儿女情长,也讲究一个缘字,你与她有缘,我自然乐于成全。”

洛泷微微放心,起身立于桌旁,郁孤台道:“虽然以你的身份地位,在末阑可以只手遮天,但若想娶她,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洛泷隐约觉得这番谈话,终于开始触及问题核心,心中一滞,凝声道:“以师父之见?”

郁孤台道:“如果能够弄明白她的来历,确定她是个清白女子,对你、对末阑无害,为师又何妨替你去陛下那里说这个媒,”他抬手,轻轻拍在洛泷肩头,淡淡笑道,“你说是吗?”

一席话不必说得太明白,洛泷心中已然通透。惊喜恭顺道:“弟子明白。”

郁孤台却在这时突然换了脸色沉声道:“你真的明白吗?不要把为师当成傻子愚弄!”

洛泷不知所以,怔道:“弟子,弟子怎敢?”

郁孤台冷哼道:“你对我说朱弋她来自中原?那为何会有长意刀这种东西?不要告诉我这是你订做之后带在身上,在中原遇到她后一时开心转赠的!”

说着,抛出一物,洛泷狐疑接了一看,顿时如遭雷击般地一震。

那是把末阑女子都会随身佩戴的长意刀,小巧的木质刀鞘上,端端正正以皇室世代相传的末阑古文字刻着“朱弋”二字。

洛泷抬眼讷讷道:“师父,这把刀……”

郁孤台说:“是从那咸池将军身上搜出来的!你也知道在末阑,这刀代表的双重意义罢?”

洛泷语塞,为什么朱弋的长意刀会在卫璇光那里?昨日筵席上,那少年确实对朱弋的反应极大,若他们之前就已认识,朱弋又怎会全无印象的样子?而且身为一个末阑女子,她一定知道此物送人所代表的意义,乃是私定终身,所以绝不可能是主动赠送。

郁孤台道:“事到如今,真相大白,还不足够定他们的罪么?”

洛泷思及要害,不由得咬牙切齿道:“卫璇光……圣国的官狗!我要将这些人全数悬尸示众!”

怒火大盛之际,耳畔又听得郁孤台道,“不过,朱弋若是末阑女子,按照教义可是要受重罚的。”洛泷一惊,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才能保住朱弋,郁孤台道:“朱弋的来历究竟怎样?你再不把你知道的隐情说出,叫为师如何帮你!”

这下洛泷真真心乱如麻了,答应过朱弋的话又响彻耳畔,可是不靠师父,如何救她?

郁孤台咳嗽两声,“不过是面目被人看到了而已,在其他国家非但不是什么罪,而且还稀松平常,甚至值得嘉许。末阑教义,动不动就要女子殉命,确实太过严苛,也到了该变通一下的时候了。”

洛泷一怔,听出转机,再也顾不得什么,跪下道:“弟子错了,不该隐瞒恩师,可我真心爱朱弋,看不得她受半点罪,还请恩师指点一条明路!”郁孤台端稳茶盏,长眼抬起,眼风扫落,脸上慢慢浮现一抹淡漠浅笑。

洛泷从自己十八岁那年说开去,如何打马出城散心,又是如何心血来潮改走荒废的驿道,说到那处沙堡和身披艳纱的朱弋时,忽然一声刺耳异响,抬头看去,郁孤台手中茶碗掉落,人则倏然站起,厉声道:“你说什么?那处沙堡?!你是在那处沙堡认识她的?!”

洛泷一惊,呐呐道:“是,是的……”

郁孤台双眉紧皱,身体颓然落回椅中,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失却支撑的骨架似的。

“沙堡驿道……竟然、竟然还没死绝……”

郁孤台喃喃碎语,洛泷听得不甚分明,不便打扰,又无法告退,只能静立一旁,暗自为朱弋命运担心,思绪烦乱之际,却听郁孤台道:“你先回去,朱弋这女子的来历有待详查。”

洛泷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做了什么会威胁到她安全的错事,却又不敢顶撞老师,只得怏怏告退了。

朱弋在桌子一边坐下来,不发一语。聂恒站在一旁始终低着头,二人静了片刻,朱弋开口道:“我们回去吧。”

聂恒抬起眼,迟疑一番,开口道:“是。”

同时伸手过来搀扶,哪知才一触到朱弋,她便嫌恶地挥开,喝道:“别碰我!”

聂恒微怔,却也不说什么,依然应道:“是。姑娘且等我去寻一根棍子来。”

“等等。”朱弋喊住他,翕唇道,“对不起,我心情乱的脾气就会大了些,请你不要介意。”

这句声音非常低,满含歉意。聂恒道:“哪里。”朱弋拉着他的手起身,模样像一个无助少女,聂恒忍了忍,终还是开口唤道:“姑娘……”

朱弋淡淡笑道:“你就叫我朱弋吧,我叫你聂恒,咱们两个都直呼其名好了。”

聂恒道:“那怎么行,姑娘您是殿下的座上宾客。”

朱弋说:“今日为客,明日成奴,那个时候,会称我姑娘的人还剩有几个?若是我沦为阶下囚的那一天,你依然能这样叫我一声,就是知己。既是知己,何妨直呼其名,还来得亲切许多。”

聂恒道:“姑……朱弋你说服人的本事真强。”说着,轻轻一笑。

燕非不在身边,四周又危机四伏,朱弋心中难免烦闷,多个聂恒可以说话,不知不觉中宽慰许多,再说眼下就算真的火烧眉头,也要佯装无妨,“对了,听你谈吐一点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彬彬有礼,隐忍大度,你在中原的家,是书香门第吗?”

聂恒微微一颤,摇头道:“哪里,我出身市井,只是个低贱凡夫。”

朱弋道:“出身市井顶多是普通,怎能说是低贱?我也在市井长大,但我从不觉得自己低贱。”

聂恒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朱弋装作视而不见,继续道:“或者你觉得我低贱吗?”

聂恒嗫嚅道:“姑娘与我是不同的,出淤泥而不染,好比清水芙蓉。”

朱弋笑道:“这就对了,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是一棵松柏?”说到这里目光微微一瞥,道,“对了,我说过要赔你一颗糖的,附近应该有,咱们去买吧。”

聂恒说:“一颗糖而已……”

朱弋假愠道:“你不吃我要吃。”可是到了摊子跟前,她忽然一摸口袋,面露赧色道:“这可如何是好?我没有带钱。”

聂恒一怔,哭笑不得地摸出来一枚,递到老板手里去说:“我这里还有些。”

朱弋咦道:“那我不是欠你两颗了?”

见她脸上露出笑容,聂恒也鬼使神差地扬起嘴角,说:“朱弋,你是个好心人,燕少侠想必也会逢凶化吉的。”

朱弋却突然一怔,“你说什么?什么叫‘逢凶化吉’?燕非他怎样了?!”

聂恒也跟着一怔。前些日子满街贴的都是通缉皇榜,昨日全数揭下,这说明凶犯已经伏法,这些,她全然不知情?

朱弋抓住他叫道:“你的话什么意思?你说呀!”

聂恒怔道:“这……”

朱弋几乎快哭出来,“聂恒,求求你,快告诉我!燕非有不测,我也活不成了!”

聂恒吓了一大跳,“行、行刺太子殿下的凶手已经落网,新的皇榜也贴出来了,说是和圣朝使者勾结,谋刺皇族,意图颠覆!”

朱弋手中糖粒洒了一地,讷讷道:“不、不会的!他们怎么抓得住燕非?”说着无意识地转身,一步一步踩过那些糖粒,“那傻瓜又怎么会傻得让人抓住?难道他……他真的有回来找我……回来送死?”

语气懵懵,泫然欲泣,聂恒惊觉自己捅了一个大娄子,正想着要如何安慰,突然背后传来隆隆马蹄声,再一定睛,朱弋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路中间,聂恒不敢多想,千钧一发之际掠身展臂,揽住朱弋同时,轻盈跃开。

落地霎那,管不得众人眼光,急急低头问:“姑……朱弋你没事吧?”

朱弋惊魂未定,抬起眼来怔怔看着他说:“你,会武功?”

聂恒语塞,无言以对,朱弋平静下来,又问一次:“你真的会武功?”

聂恒为难道:“这……”

朱弋说:“你救了我,如果你不想别人知道,我就不说。只是,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求求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抓着聂恒衣袖,眼中满是哀求,聂恒发觉自己竟硬不下心肠拒绝:“既然当我是朋友,什么事但说无妨。”

朱弋喜极,一直含在眼眶里的泪却在这时倏地滚落下来,“燕非在哪里?我只要见他一面。只一面而已,请你带我去!”

聂恒叹气。其实在朱弋开口之前,他已经料到。

整座牢狱安静得可怕,连狱卒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这里是整个王都最牢固的监牢。冰冷的石墙,开得高高的小窗户上装了又粗又硬的铁条。与其他牢房不同的是,那些铁条上,还缠着俗称“铁荆棘”的一些刺藤,其密集程度,就连老鼠都钻不进来。

双眼习惯了昏暗之后,卫璇光便一直屏息静气,打量着四周,并留意任何轻微的声响。

他轻轻动了下,脚边铁链立即发出被拖动时的沉重钝响。那群狱卒,竟然把他关进这种地方还不放心,更加上了两重镣铐。

卫璇光偏过头,看一眼靠墙倚坐的燕非……可能因为他看起来伤势实在没有威胁性,那些狱卒并没有给他加任何枷锁。卫璇光叹了口气,不知道李大人和洪将军怎样了,末阑人似乎并没有把其他使节和自己关在同一所监牢中。

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背后传来微弱响动,他倏然回头,只见燕非扶着墙壁缓缓站起,似乎经过多日的休息,多少恢复了一丝力气。

卫璇光怔怔望着,忽然反应过来,低喝道:“你还是躺下吧,不要乱动!”

燕非置若罔闻,摇摇晃晃来到他身边,弯腰拎起那条铁链,攥在手中,关节泛白,看似要努力地拗断它。卫璇光满脸惊诧,“你做什么!你怎有可能弄断它——别白费力气了!”随着点点鲜血滴落,在铁链上逐一开出一串儿冰冷眩目的红色花朵,那腕粗的链条居然开始渐渐扭曲,变形,随着一声脆响——竟真的被生生拗断!

卫璇光惊怔莫名,残余的意识又看到燕非拎起自己手腕上的那一条,连忙阻止道:“够了!不要急于一时,你休息一下再——”回答他的却是另一声脆响。

卫璇光完全愣住,抬起双手放在眼前,他实在想不通,昔日差点要了他命的人,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舍弃自身来救他。

在他愣神的当儿,燕非重又站直,双臂抵门,卫璇光反应过来,大惊道:“你疯了!这扇铁门可是比链子重一百倍也牢固一百倍!何况你还——”话音未落,燕非噗地喷出一口腥红,身躯也不支地半跪于地。卫璇光看得心中发怵,颤声道:“够了……你这样拼命,就算真的能将门打坏,又怎会有余劲逃亡?”

燕非不理不睬,回转手腕,以手背擦去嘴角血渍,再度站起。

卫璇光浑身一僵……看他的样子,根本就是豁出命去了,没有打算能活着逃走的。这是何必?

为了他吗?一个陌生人?一个……当初在山里,只因为拖了后腿,就被他冷冷置之不顾的幼童?

卫璇光突然起身,抓住燕非手臂厉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燕非转过脸,低眸看一眼他的手,抬起眼来,仍是那样淡淡的语气,“……出去后,找到朱弋,让她知道你还活着。”

卫璇光愣愣地望着他。昏暗晦涩的牢狱里,突然透入朦胧月色,美丽清和。一样淡定的温柔如同一丝流光,在那双比夜色还要乌黑的瞳眸里轻轻飘过。

然后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决然。

一只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推,卫璇光跌向一边,来不及出声阻止,只连续不断地听到耳畔传来声声巨响,震得人心身俱颤。

震动合着响声传来,朱弋一怔,聂恒暗叫道:“不好!”也顾不得许多了,将她背起,从长梯上飞身直落地底。

一片尘烟中,狱卒纷纷提刀冲向事发地,气氛一时剑拔弩张,竟无人发现聂恒和朱弋的侵入。

朱弋急道:“发生了什么事?”

聂恒叹口气,无奈道:“恐怕是他们在越狱!”

朱弋睁大眼睛说:“越狱?成功了没有?”

聂恒越发想要苦笑,进退两难,朱弋突然挣开他,奋力跑向混乱处,聂恒大惊,连忙追上,将她一把拉住说:“朱弋,不可妄动!”

朱弋用力甩着,发现无论如何甩不掉后,只得回身哀求道:“他们这一逃,等于破釜沉舟,如果被抓住了必死无疑的!聂恒,谢谢你,带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快走吧!”

聂恒一怔,抓着她沉声道:“你去了一样无济于事,而且还多一个送死,何必!”

朱弋抬眼,突然慢慢地轻柔地笑了,笑魇如花,在昏暗中那样皎洁,“我知道。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能死在一起,已是如今对我来说最大的奢望,最大的幸福。”

聂恒完全愣住,手指不由自主地一松……

朱弋挣脱,头也不回地拎着裙子跑掉,飘扬的黑纱迅速溶于夜色……杳无踪迹。

激战已近胶着状态,朱弋奔到战圈外围,从一个断气倒地的狱卒手中抽出长刀,想也不想,朝最近的一名狱卒后背砍下。

那人狂叫一声,回转身来,朱弋没想到他竟能一击不死,呆了一呆,眉头微皱,又是一砍,这次便不再留情分毫,一下接一下地劈过去,一次比一次更猛烈,仿佛杀红了眼。那人也没想到她竟会反应这样迅速下手这样狠辣,连连惨叫后,倒毙血泊中。

可是其他的狱卒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回头看来。朱弋一摸脸颊,面纱已经掉落,她的容貌完全暴露出来,难怪那些狱卒一脸惊诧,反应不及。呆怔间,一道掌风迅猛袭来,轻轻掀起朱弋耳畔发丝,却削落她面前数颗头颅!

朱弋惊呆,聂恒低眼,看她一下说:“踏都踏出了,岂有半路收脚之理?”扫一眼那些无头尸身,又说,“他们看过你的模样,这活口便不能留了。”

朱弋愣着点一点头,突然反应过来,急急唤道:“燕非——燕非——”

微弱的烛火虽然被打斗时带起的风吹熄,月光却代替它洒落一地清辉。朱弋顿住,手中犹在流血的长刀哐啷一声坠地,她先是迈出一步,两步,然后飞快扑过去抱住那道矗立黑暗中的身影,聂恒和卫璇光同时一愣,朱弋颤声哭道:“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这傻瓜!”

她伸出手去,慢慢抚过燕非双颊,指尖来到他唇角时,轻颤一下,脸上一片哀怜,“笨蛋都知道要逃得远远的,不再搅这浑水,你怎么比笨蛋还笨呢?”

燕非抬手轻轻握住朱弋手腕,“答应过你,要……”

话头陡然顿止,生机一点一点从他脸上抽离,清瘦的身形颓然歪倒。朱弋大惊,虽然抱紧了他却着实力薄,阻不住他的坠势,手足无措之时,聂恒稳稳托住燕非双肩,同时一抚颈边动脉,沉声说:“快些离开这里,他需要看大夫。”

朱弋飞快点一点头,刚站起来,却似想到什么,扭头看了一眼神情怔忪的卫璇光。

四目相接,千前万语竟无从开口。卫璇光愣愣地望着她,启唇却是一片沉默,朱弋咬牙道:“你也随我们一起走吧!”

……

卫璇光轻叹一声,她到底还是没有认出他来。

牢狱外不起眼的角落里停着一辆马车,聂恒翻身驾车,沉声道:“坐稳了。”此番探狱,聂恒虽说不是滴水不漏、万无一失,可是处处细节的设想安排,却是绝对当得起周全二字的。

朱弋从怀中掏出一只扁形水壶,双手发抖地启开瓶盖,仰头含入口中后,掰过燕非的脸,双唇贴上,细细地喂他。卫璇光静静看在眼里,不发只字片语。送入最后一口,朱弋丢开空瓶,抱着燕非,温热的脸颊贴在他额际,然后一下一下,细碎地轻吻过眉间,爱怜之色,溢于表形。

这两个人,一个流血,一个流泪。卫璇光轻轻垂下眼睫,到底自己离开之后,艳疆山里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那只扁形水壶被朱弋随手一丢,翻了两滚停在他脚边,卫璇光拾起来,捏在手中定定地望着。

没记错的话,这就是他被关在地窖里时,朱弋递进来的那一只。下意识倒转壶口,指尖接住一滴探入口中,轻轻一抿……果然是久违了的腥气味道。

朱弋抬起头来,以手背试探燕非脸颊的温度,似乎感觉已不再冰冷,微微笑了下,接着并指为梳,缓慢而轻柔地插入他鬓间,理顺凌乱发丝。

每一次顺到发梢,她脸上的笑意就深一分,然而眼泪却从未停过。

每一次有泪珠滴落到燕非面颊,她就立即用手指轻轻拭去,却从来没理会过自己脸上的****。

有句话她说了很多次,低低的,细碎的,有一次卫璇光终于听清了:“只要你平安无事,不用等到来生,我立刻离开末阑,什么都不顾,一起去过生老病死的日子……好不好?”

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卫璇光闭阖双眼。良久,再睁开时,目光慢慢通透起来。他静静笑说:“放心吧,燕非一定没事的,你也是,就算拼尽我全力,也要看到你们俩执子之手,白头偕老的那一天。”

朱弋一怔,抬眼望来,卫璇光轻轻抚摩手中水壶,对着它自嘲道:“你还记不记得老朋友呢?七年前,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地窖里,有人将你递给我,叫我活下去;七年前,在一座凶险莫名的山里,也是那人用你装了泉水来喂我,要我活下去。老朋友,我跟你分别了七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他呵呵一笑,晃了晃空空荡荡的水壶,把它塞上盖子,小心地收入怀中,眉睫轻抬看向朱弋,语气半是温文,半是怔往,“我终于找到你了,朱弋姐姐,七年来我一直有很努力地活下去……只是为了听你再叫我一声……”

“小四……”朱弋脱口而出,怔了一怔,又轻唤一声,“小四?真的是你么?”

卫璇光语气骤止,转为唇边越来越浓炽的微笑,“你还记得我,你果然没有忘记我!”

彼此都经历了漫漫险恶,可彼此都用寥寥几句就带了过去,卫璇光道:“当时陷入泥淖,我也以为自己死定了,谁想醒来后却在山外,还看见了一艘在沙漠上行驶的大船,我以为那是幻觉,直到被船的主人相救。”

“在沙漠上行船?”朱弋笑了一笑,这虽是奇事不假,可在一日如年的艳疆山,她所见所遇,又有哪件不奇特?“然后呢?”

“那片红淖似乎改变了我的体质,让我全身奇重,虽然性命无忧,可是每走一步都额外艰难,船主把我带回中原,路上,我对他说了那座山里的种种奇事,他说,这有什么稀奇,还有能浮在天上的山呢。”卫璇光说到这里,润玉一样的脸颊露出浅笑,“浮在天上的山,我是至今没见过,不过如今我要想浮在空中,倒不是一件难事了。”

朱弋拉着他的袖子端详一番,淡淡笑道:“是了,若是带着那么笨重的身体都能行走自若,一旦痊愈,还不飘起来?”

卫璇光道:“身陷泥淖,却得了绝世轻功,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种福气。”

朱弋说:“那你怎么又成了咸池将军呢?”

卫璇光哦了一声,“我父亲本就是圣朝世袭的士族,我只是他侧房所生,不受半点疼爱,谁想在我失踪这段时间,家中几个兄长统统暴毙,只剩我一棵独苗,没有法子,只好承了父位。”他说得不屑一顾。

朱弋微微笑道:“看来你很受倚重,出使末阑,是个关键却不好当的差事。”

卫璇光说:“是我力争的。当然,也多亏了容王的保荐。”他嘴角扬起,淡而柔和地说,“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来打听一下你的下落。”

朱弋微笑凝固,化为无限怅然。

“若不是为了找我,你也不会来,是不是?”她说,“到头来,我居然一个一个,害了自己重视的人。”

卫璇光急道:“你别这么说,我完全是心甘情愿,燕非想必更不觉得是受了拖累!”

朱弋说:“他当时……你不怪他么?”

卫璇光一笑,“我也想透了,若不是他,我哪能有今日?而且那时,他也是为了保住你才会舍我不顾,仔细想来,他是个好人啊,否则大可自己走掉。就在刚才,还是他扯断了缚住我的铁链呢。”

朱弋放心一笑,转而又迟疑道:“你们怎么碰上的?”

卫璇光说:“在沙漠里。他伤势沉重,军医看不出端倪,还差点断言说他死定了。不过确实如此,那种程度的内外伤绝对足够致人死命。姐姐,之前发生了什么吗?他怎会伤成这样?”

朱弋垂下眼睫,只草草说了燕非与浪萍之间一些事,隐去了刺地夜华。卫璇光听了震动道:“原来五侯府排名第四的浪萍侯就是燕非的主人?”

朱弋问:“五侯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卫璇光说:“我听容王说过,是一个收银买命的杀人组织,长侯容止,二侯长星,三侯行云,四侯浪萍,五侯济楚。这五个人连同手下的杀手都立场奇特,非正非邪的,似乎全凭兴趣,又似乎有十分严密的行规,不过那都是中原江湖的纷争了——真没想到浪萍侯会在末阑潜伏多年,而且还做出劫带幼童这样泯灭人性的无耻勾当。”

朱弋沉寂片刻,又说:“我听你总是提到容王,那是什么人?”

卫璇光道:“容王江寄水,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圣皇对他几乎言听计从,可以说整个国家,都是他在运筹帷幄。”

笑一笑,露出浅浅梨涡说,“也是我义兄。除了朱弋,我最敬重的就是他。”

朱弋对圣朝权贵都没什么好印象,提起来就深恶痛绝。但小四这样说,还是勉强地笑了一下应付他:“是么?那日后有机会要拜会一下了。”

卫璇光瞪大了眼睛道:“当然啦,我在他面前提你提了不知多少次呢!他对你也很感兴趣的样子,尤其是知道我惦记你的下落,所以在圣皇面前极力举荐我出使末阑。”

朱弋淡淡“哦”一声,这时,马车戛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