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施舍
飞雪如花的昨天,锦蓝陪她看了一场。雪色褪去不久,堪园里那两株绣球海棠悄然盛放,风吹缤纷雪一样。
海棠花期比山樱略长,然而苏离知道即使有一株花期贯穿整个春天的花儿,在它凋谢以前,他也必不会再出现了。锦蓝走后,她不曾再流半滴眼泪。此外她还慢慢为自己想好了未来,打算等海棠和牡丹都谢了再离开,还要选一日去娘亲的墓前束刍,这毕竟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回来家乡。而完成一切后,要去哪里则不在需要决定的范围内。
她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然而生活在此,总有日常物什需要采买。春雨绵绵的天气里,芙蓉河畔的人们偶尔会看到一个身着素衫的女子挽着简简单单的髻,不施粉黛的面目让整个桃夭朱户倚栏的笑娘黯然失色。她提一只竹篮经过,从东市买到西市,一路上不做任何逗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人们说不出她的眉间为何总有淡淡的愁,像雨天里水面上挥之不去的轻雾。这样的女子出现在烟视媚行的芙蓉河畔不但让人好奇,更多的却是心疼。
纨绔子弟和文人墨客们并非不想结识,只是不论如何紧紧盯梢,集中精神,加快脚程……最后的结果都一样。仿佛一场春梦,回过神来早已没有那抹背影,空气中唯留浅浅花香,淡不可闻。试的人多了,这件怪事便一传十十传百地扬出去,有人觉得邪门,却也有人更加神往。才子画手着迷于在字里行间留住她的怅然,浮游公子则投掷千金,只赌她微微一笑时的模样。
不管怎样,都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圣国讨伐末阑的三十万大军还未开战就飞捷报,末阑不战而降,自愿辖属。消息传来,举国又是一片欢庆,尤以江南的沿岸城镇为首,其次才是京师长干和陪都清晏。
这些人根本是借着各种名头大肆享受。国家存亡,社稷兴衰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纸空谈。
海棠已经谢了,堪园里那一红一白两株牡丹也摇摇欲坠,层叠怒放的花瓣开始出现枯萎征兆。一切都已打点停当,苏离只等着看它落尽最后一片才动身,没想到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撼动天下人心的大事,趁着圣国远伐末阑,京城军备空虚之际,一支五千人的轻骑突袭长干,迅速控制了皇城内外,同时放一把熊熊大火烧毁必经之路文德桥,切断所有入城路线,就算圣国那数量惊人的三十万大军在顷刻之间撤回,等待他们也必然是一场迎头痛击。
何况他们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战乱烽火传到驻守克孜戈尔的圣军大营,军队连夜动身赶回,却还是遭逢一支黑衣劲骑部队的风袭,一夜之间兵力消耗过万,折损两员大将,那是潜伏末阑长达七年的鸦军,他们对这里的熟悉程度早已使之来去沙漠一如疾风,而被迎入克孜戈尔的圣军将士,尚未从凯旋的喜悦中飘出来就面临着奔北的沮丧。
鸦军的突袭成功鼓舞了本就痛恨器械投降俯首称臣的末阑人,他们也纷纷拿起武器加入追击的行列。远方的首都失陷,近处腹背临敌,还有随时神出鬼没幽魅一样的鸦军,数不清的士兵在条件恶劣的沙漠中大片大片地死去,那些无一例外睁着闭不上的眼睛的年轻人大概再也想不到这次本该稳胜的战役会终结了他们短暂的一生。
苏离锁了门,飞身上马,马蹄声惊了一群栖息在树枝上的乌鸦,噗啦啦全都飞了起来,夜色沉沉,她甚至来不及回头去将那如梦似幻的园子看上最后一眼。
抵达京师那个夜晚,月亮像灿烂银盘挂在一片琉璃般的淡乌天空中。长干已经封城,所有路径不是烧焦了就是完全断开,城外荒芜,夏季里野草丛生,短短数月就变成了毒蛇和蜈蚣的乐园。马儿让蝎子蛰伤了前蹄无法再走,苏离知道马儿的腿脚一旦受伤就等于丧失了生存能力,若是战士最仁慈的做法就是痛快地一下子解决它们,只是她手边连一样武器都没有,只能放它自生自灭。倒卧在地的马儿侧过头来蹭了蹭苏离,大眼睛里流露出一无所知的天真。
“对不起,我要走了。”连日来的形影不离累积下或多或少的情谊,苏离摸了摸它纠结的马鬃,将包袱挎在身上。走出数十尺,身后突然响起轻灵的破空声,苏离一惊,意识到什么似的倏然转身,一身黑衣的鸦军卫士正收起染血的长刀。
“为什么要杀它?也许有人路过,也许它还有获救的生机!”苏离冲过去,怒不可遏地又震惊地看着血泊中的马尸,甚至没有问那些数月前本该跟锦蓝一起离开的鸦军卫士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
“姑娘,不会有人经过这里的,它活不了。”对方平静地还刀入鞘,眼里冷光和刀身一样澈寒,“长干城已经封锁了,你进不去。”
“可是他们也出不来。”苏离冷冷地打断他,“等那几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再富庶的土地,这么长年累月地被围攻也会枯竭的,何况城里还有许多无辜百姓。”
“无辜百姓吗?”那人捏着刀鞘,神色如常,“只要不发生暴动,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殿下他也没有打算长期驻城,我们的目的只是容王手里的东西而已,他交出来,我们即刻撤走。”
“尚天行律!”苏离一下子反应过来,可是又忍不住狐疑,“撤走……你们能从几十万大军的包围中安全撤离?”
“几千人当然不可能,然而走几个至少不成问题。”
苏离倒吸了一口冷气。让她惊慑的不是这个计划,而是这些人面对这种命运时轻描淡写的态度。通常对自己生命毫不看重的人也必不会在意他人的性命,苏离隐隐开始为长干城里百姓的未来忧心。
“这里毒蛇虫蚁太多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还是随我们进城吧,若有什么闪失我们在殿下那里不好交代。”
苏离早料到会如此,点了点头突然说:“等一下,你们能不能把它葬了?”
那卫士低头看一眼地上马尸,略一迟疑道:“遵命,请姑娘退后几步。”等她退到安全距离之外突然发力击向地面,土石乱飞,顿时绽开一个大坑,那些人将马尸草草推入坑中就开始填土。
苏离本觉得伤感不忍,可是转念一想乱世之中人死了不也是如此敷衍?肉身迅速腐烂,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这么一想,心一下子就冷硬起来。而有时候冷漠和洒脱,本来就只是一线之隔。守城鸦军一眼认出他们,立刻放下了吊桥。就这样,苏离发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又回到了这座曾经困住她的繁华都市,而她要面对的还远不止如此。去往皇城的道路,依然和十六岁时走的那条一模一样,在弥漫着剑拔弩张气氛的华美宫殿中,她看到了他们在这里的初识,以及之后短暂相处的每一处印记,一切现实突然像潮水一样刹那间争先恐后地褪去,露出盛载着七年记忆的河床。苏离定定望住荷花池畔的假山,穿越了时空的双眼隐约又看到拳脚相加的那一幕,地上那个少年忽然转过脸,望着她微微地笑了。他的目光仿佛流水匆匆涌来,经过身边,却只是浸润了她,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继续远去。
一切都是宿命,如今只有这样的解释才能让紧绷的唇角露出微笑,才能让人觉得这样的重逢不那么无奈。空荡荡的议事殿,锦蓝一脚踩在万人跪拜的龙椅上,然后就势腿一弯,以市井流氓的姿势坐上去,“我就知道我们必不会分别很久,你还是找来了。”
“结果你还是留下人手监视我,我猜你不会放我一个人呆着,只是他们隐藏得太好,我到底还是直到今晚才发现。”
“他们只是留下照顾你,不敢违抗你的任何意思,你叫他们去死都没问题。”
“你为了容王手里的尚天行律,宁可牺牲追随你的鸦军?”苏离走得好好的,突然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不敢再靠近一步,“你怎么敢肯定容王拿到了尚天行律?”
“取出尚天行律和刺地夜华的是末阑长公主的女儿,而我恰好有个部下叫聂恒的,跟她很熟悉,这两样东西原本都在五侯府排行第四的浪萍侯身上,可是他到手之后竟不打算交出,一心想占为己有,终于惹来双重杀身祸。刺地夜华已经回到那位现任的末阑女王手上,尚天行律不出意料则必然在江寄水那里。”
锦蓝停了一下,漠不经心抬起目光望着大殿上空的横梁,“他是五侯府的长侯容止,断然不会原谅自家兄弟生出背叛的念头。浪萍之死就算不是他亲手所为也绝对是他的旨意,总之脱不开关系。”
苏离惊得脸色一变,“你既然知道了江寄水另一重身份,就不担心他出动整个五侯府来血洗京城吗?鸦军是很强,强得过长干的禁军,强得过那十几万圣军,可是他们强得过五侯府吗?这群人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实力深不可测,单单一个长星就把人人习武的锦国闹得谈侯色变。”
“你还不明白吗?五侯府现在面临着内部互相猜忌不信任的危机,自己都分身乏术;圣国的主要军力又不在国内,这机会有多么千载难逢,你要我在这种时候放弃?”
苏离低下头去,无话可说,“拿到了尚天行律之后你打算如何?”过了一会儿她轻轻问,“江寄水那块玉有没有沾惹鲜血我不知道,可这传说中的尚天行律却是不折不扣用成千上万性命唤出的。你若只是靠它来杀容王和锦隆这样一两个仇家,那些死去的人又算什么?在你眼中他们连路旁的一株山樱都比不上,那些刹那芳华尚且能得到你一丝垂怜,这些人的枉死却只被归罪于弱小。”
“你很了解我嘛,我就是这样的人。”锦蓝放下踩在龙榻上的靴子,撑着膝盖对她笑,他的笑容让苏离觉得一阵悲哀,那跟当时穿过街巷只为知道她名字的笑容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不是,虽然你就快要变成那样。”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最终的目标?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锦蓝突然被她逼得失却了耐性,脸上开始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怒色,“你们全都在用自己的人生观替我决定该走的路,不要以为你淡泊名利我就要配合你一起生个看破红尘的性子出来!”
“替你决定你未来的路的是你母亲。”苏离笑了一下,笑自己的迟懦和愚蠢,以为隐瞒住所有事实是对他的保护,然而最后却变成一种施舍,而且还是他不屑的施舍,“她连你每一个反应都预料到了,你的路在她死后仍然一步步按照事先绘制好的地图延伸铺展。这不仅仅因为她聪明,最重要的是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你可以不用相信,但我告诉你的每一句都是事实,引长星侯刺杀锦帝的是皇妃萧让,为了激你去跟锦隆抢夺天下,她不惜用丈夫和自己的生命来灌溉浇铸你的仇恨。”
锦蓝醒过神来时他正攥着苏离手腕。他不知道她脸颊上那些指印是不是自己在失神那段时间里留下的,看着煞白印痕渐渐浮出,色泽越发鲜丽,他心里忽然一阵没来由的紧张和窒息,相比之下苏离却比他镇定得多,她投过来的目光竟匪夷所思地含了一丝温柔和怜惜。
“唯今之计我们只有去求锦隆发兵支援,只有他能与容王的数十万大军抗衡。这句话即使你杀了我我也要说,你不能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冒险!”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锦蓝说出口后便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这样无情的句子出自自己的唇齿。“江寄水也不可能乖乖地把尚天行律交给你,回来的路上他必然能想出对付你的法子!”
“也许吧。”锦蓝的声音平静而冰冷,“你确实把我看得透透的,可是你少说了一点,从我决定攻城那一刻起就没打算留给江寄水一个完整的长干,即使鸦军九千将士全部战死,我必要十倍百倍的圣国人陪葬。”
“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相信我,不能听进我的话?”他近乎疯狂的执着让苏离开始绝望了,她在无可奈何的混乱中用力地抓住锦蓝的衣襟,殿外驻守的鸦军无一遗漏地听见了那两人激烈的争吵声,听过这些话的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淡漠的笑,他们又何尝不知道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战役,只是他们那位年轻的领袖恐怕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他根本就没打算全身而退,踏着这么多追随他的将士的尸体独隐深山。这个念头仿佛冰山一角隐隐浮出水面,苏离脸色突然转为煞白,“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又一次自作主张地丢下我?!”全身力气一下子抽离,她双膝一软跪跌在地。
锦蓝双唇动了动,本能地想跟着跪下去,可是终于什么也没说,倏然背过身去。
随着披风扬起的风旋,两个鸦军卫士走进来,他们的首领目光始终低垂着望定地上的白衣女子,语气却很冷硬:“把她带下去单独看管起来,不要伤害她,也不要理会她。”
不知是蓄意还是机缘,那些人把苏离带到了雅安殿。他们的态度在疏漠中带着敬意,她对锦蓝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对这些鸦军将士来说也大不同于眼下被他们囚禁起来的那些圣国皇亲贵胄。
在路上已经耗费了许多日子,苏离相信容王的大军速度一定不比她慢多少,他们大概早就到了长干城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突围攻城而已。起先几天她一直蜷在床上,后来就用随身带的簪钗在雅安殿的墙壁上画画打发时间,那些支离破碎的线条曾经深深刻在大理寺的牢狱中,而眼下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锦蓝没有来过,除了一日三餐送饭的人,谁也没有踏入。苏离本想不碰那些饭食,反正她也没有胃口,可是转念一想就乖乖捧起来吃了个精光。她很想活下去,很想再看一眼归梦湖的落霞,甚至于记忆中从不曾眷恋过的江南堪园,此刻也成为了活着的动力,不管明天会不会到来,至少今天她要用力地好好地活着。
那些在她吃完后进来收拾碗盘的人看到她如此合作,神色间总是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意外,苏离猜想那些以太后为首的圣国权贵们一定在以绝食来彰显贞烈,她忍不住冷冷一笑,这些人又怎能明白拼命活下去的艰难。
这一天下了大雨,雷声滚滚,好不容易到掌灯时分才渐渐停了,空气湿冷,沁透了青苔的腐味,苏离面朝墙壁躺在床上,昏暗中只听门在身后打开又合上。她以为是送饭的人,连头也没回一下,可是过了良久那人似乎也没有离去,苏离开始觉得不对,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吵了你睡觉?”锦蓝不声不响坐在床榻边看着她,声音听起来像是这间屋子、甚至这个皇宫里最后一样温暖的东西。
苏离无所适从,“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现在的他不知怎么突然失掉了以往所有戾气。
苏离怔怔望着他,不祥的感觉在心头纠集,“圣军已经到城外了?”
“你今天晚上离开长干。”锦蓝充耳不闻淡淡地说,“我没有切断所有路径,有一条秘道是江寄水也不知道的,七年前我就是靠它安然离开。你出了秘道就是城外的强荆山,山脚下有马匹等着,那条路是去锦国的捷径,只是崎岖些,有巽远他们带你不必担心。”
“你呢?”
锦蓝想了一下,“我稍后再去同你会合。”
“这种时候你还能拿这样拙劣的话糊弄我?”苏离苦笑道,“你虽然很少骗我,编个像样的谎言却总不成问题。我知道你要我走得远远的活下去,可是我想过了,其实大家都不用死。”
“你才不要拿这样拙劣的话来糊弄我。”锦蓝的笑容却是对比的轻松,“事到如今我们全都没有退路,我也想好好地活,而且我永远不会放弃任何活下去的机会。”
“让我去拿尚天行律。”苏离正色开口,“只有我去江寄水才不会玩出什么花样。碧憔说那块玉可以让我向他提一个要求,我想这次可能要用上它了。”
“那块玉已经碎了。”
“那不是块普通的玉,我想它的价值远不止观赏。”
一阵沉默后锦蓝垂下眼睫笑了笑,“你要我顾及那些人的性命,现在却又要我将他们的生死全押在你身上。”
“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苏离声音坚定,“可是如果你不答应让我去,我今夜就算离开了长干,他日也必然不会苟活。”
水洗过的天空一片澄明,即使夜幕降临也不那么黑暗,锦蓝定定看着她说:“我们好像一直在施舍给对方不想要的东西。”
“你的命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苏离也笑了起来,淡淡地透着赧涩。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叫做释然的东西,锦蓝在这一丝释然中失神,忘了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在他进来以前曾经想过也许一切都已晚了,然而现在他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