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南
夏季因为炎热难熬显得漫长,秋季因为温爽宜人而显得短暂。就像市井小曲唱的那样,百年长又长,相爱却太短;一夜短又短,相思犹过长。
祭天祈福仪式确实就像苏离估计的那样,六月十六那日,车马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宫几重青锁,取西南角的桐纹大道出城,沿路华盖如云,和风旭日,伴着宦官高颂祭文的声音:“雨时若,系是休征;天地交泰,称斯盛世。”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箭雨袭至,生生绞杀眼前和乐景象,宫女侍卫乱作一团。叛军约有数千人众,几乎是一面倒地掌控了局势,然而就在叛将首领从金辇中揪出瑟瑟发抖的圣皇太子之际,一支长枪忽然自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膛,京师之内神威、龙武、羽林三队禁军仿佛从天而降,势如猛虎扭转乾坤,说不上是千钧一发的巧合还是蓄意安排好的时机。
叛首伏诛后,余党一口咬定是容王指使,圣皇惧于容王势力,加上太后施压,当晚即颁出一旨纶音,擢紫阁宰相与刑部尚书通审此案,京师附近城县特设按察使协助。圣旨一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叛军大势已去,刑部吏部遍布容王的人,宰相又是太后向先帝举荐提拔起来的至交,果然不出一月便杀的杀,抄的抄,流放数百老弱妇孺。这下朝廷内外不论盼着容王倒台还是置身事外看热闹的官吏都只能在冷眼之余暗暗叹一声蜉蚁撼树,自寻死路。
应了苏离猜想的还不只于此。碧憔果然牵连其中,她是容王心腹众所周知,为何叛军会在她的宅子里商讨谋逆?然而这种事情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人愿意细细追究,大家都盼着动荡的日子快点过去,终于刑部在两次提审后按了个“私通叛贼,诬陷权贵”的罪名,她自己也顺从地画了押。
越往后面知道的人便越来越少,苏离记得她去给碧憔送行那天,空中飘着绵绵细雨,两人都是一身素白,共打一把纸伞。
碧憔说:“这次分别真的不知何时再见了。前阵子王爷派去锦国的人终于找到我夫君战死后草草埋葬的地方,起出骸骨运了回来,我这就带他回家,今生今世陪着他,不再离开了。”
苏离点一点头。
马车上有一副棺木,碧憔望着那棺木时,神情憔悴而平静,“见到他之前,我一心慷慨赴死,可是见到后,却奇怪地渐渐生出了要好好活下去的想法,复仇的执念也没那么强烈了,只想着就这样平淡地孤老一生也很好。”
一阵秋风吹得细密的雨丝扭曲了路线,纷纷飘到伞下来,苏离解下临行前锦蓝给她披上的素色锦裘,“帛阳风雨天多,气候阴冷,你的包袱那么小一定没有御寒的衣物,把这个带上。”
碧憔接了过去:“说起来每次分别你都会留给我一样东西。”
苏离一愣,想起上次告别还是在锦国的督护府,碧憔拿出一块玉说:“这是王爷给我的,他知道我不爱财物,所以跟他这么久以来只给了我这个。王爷是个极为爱玉的人,赏金赏银绝不会赏人美玉,但凡从他那里接到玉做赏赐的人,都可以向他提一个要求。这么多年来它就像我的命一样,而我的命是你救的,理当把它送给你。我没有向王爷提过任何要求,眼下就要退隐,想来再也没有那个需要了,只希望它能帮得上你。”
苏离也坦然接了过来。触手生温,内蕴星斑,俗话说斑斑美玉,瑟瑟明珠,玉中斑点也是鉴赏等级的要素之一,就像一个人,有瑕疵才能显出高洁的一面。
碧憔登上马车,此行只有她和车夫两人,或许再加上她那位战死多年的夫君。这样简简单单的在斜风细雨中归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苏离打着伞站在原地,心中一半酸涩,一半欣甜,一直一直望着,到看不见那辆马车为止。
连碧憔也走了。锦帝之死豁然明朗,苏离在长干已无牵挂,不多久就向江寄水辞行。
这一次相处,气氛已经融洽许多,看她端起琥珀杯子,江寄水忽然道:“你知道了我很多事,就不怕我这是鸿门宴吗?”
苏离看了一眼杯子,“真有心毒死我,又怎会在我喝之前说这番话。”说完面色自若轻啜一口,又说,“何况我厌倦尘世间百种纷争,一心归隐之人,等于已死,对王爷根本没有威胁。”
江寄水端起酒杯,闻言抬眼,“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要叫我王爷了。”
苏离淡淡地说:“那我该叫你侯爷吗?”
江寄水神色一顿,却笑了开来,苏离说:“世人对五侯府多是畏惧心理,可我只想知道,它真是可以浮在空中?”
“世上奇山多了,末阑不就有移行换位时光凝滞的艳疆山吗?”江寄水手指轻抬,两支象牙筷子自行立了起来,好似舞蹈一般转了几圈,“悬空山空悬只是传奇,不如归梦湖梦归来得质朴。”
苏离一愣,这人怎么好像对世间事都知道得那样清楚?然而心头却没有半点害怕,“为什么要创立五侯府这样的组织呢?你出身士族豪门,而且已经权倾圣国了不是吗?”
江寄水只是一笑,“我有时心里烦乱,懒得跟人讲道理;有时候就算看到万民都匍匐在脚下,也还是会觉得意犹未尽,抓不住一丝释然。我只羡慕过一个人,那个人从出生就比我自由得多,连名字都是随心所欲自己起的。”
苏离一直定定看着他,这时移开视线淡淡说:“我想这个人一定很有名,很强,因为王爷不会羡慕不如自己的人。”
江寄水又是一笑,“自命韩错,我曰闲邪。”
苏离微微恍然,却也并不意外,“原来是传闻中跟五侯府平起平坐的闲邪王。没想到你们是旧识。”
“谈不上。我虽羡慕他,却不一定佩服他,不一定想去结交他,更别提跟他攀比。对了,打架倒是很有可能,端看我的心情。”
“这么说来,当你是容止侯的时候,其实并不会去做容王做的事。”
“我不会。”江寄水漫不经心开口,象牙筷子缓缓落回桌面,“虽然有时我分不清也懒得去管,这两个角色之间有什么联系和差别。”
苏离静静垂下眼睫,却又慢慢抬起,“现在你是容止侯……还是容王?”
他却只是舒臂,神色闲适,“两者都不是。在我不想算计人也不用提防谁的时候,我是江寄水,仅此而已。”
“你知道吗,江南的雪下起来不像雪,像花。”
“就算要在第一场雪之前赶到,也用不着这么早早地启程。”马车在厚厚落叶上缓缓前行,车辕发出舒缓摩擦声,“现在还是中秋呢,想来江南也不像北方,八月就开始飘雪了。”
“北方的雪和江南不同,那里太过肃杀。江南下雪时和开花并无二样,一点都不冷,所以积不下什么雪,化起来更快。雪化了之后,梅花最先抽蕊,樱花次之,可惜它们谢得都快,再来是海棠和牡丹,到那时候就真真是满目繁华,粉云压城……只是,我们可能没机会看了。”
锦蓝忽然笑起来,“什么叫没有机会看了?”
苏离就着他的笑意也笑了笑,“人生无常,是你说的,只要身处乱世,就不会有绝对的安定。想来我最后一次见到皇妃时,蕙织宫的山樱开得正灿烂,一切一切都那么祥和,别说死亡的预兆了,我当时连稍微扫兴一些的词儿都忘了个精光。她还念了一首诗给我听……”
“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山樱似美人,红颜易消歇。”锦蓝在苏离微微的诧异中平静地说了出来,“每年在蕙织宫看山樱的时候她都会念,可是我始终没有明白这些漂亮字面意义下的心情。”其间的安静苏离没有打断,她直觉锦蓝想告诉她一个久远的故事,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切入,所以她所能做的只有等,等他自己去推开记忆中那扇紧阖已久的锈门,“父皇一生都没有爱过她,他只是敬重她。洛妃早逝,曾经挂有她三十六幅画像的浮烟阁,在她死后永远地成了父皇思念她的灵堂,再也没有素白之外的其他色彩。我的母亲没有恨,她只是淡淡地笑着纵容父皇,那段时间里她唯一做的事就是等,而父皇至今也不会知道在那段日子里,他差一点失去皇位,如果不是他这位发妻。”
苏离哑然,喉咙紧得无法出声,一双手下意识颤颤地伸向锦蓝,勾住了他的袖边。
锦蓝的声音依然平静,跟他反过来握着苏离的手指一样轻和随意,“母亲对待锦隆宛如亲出,直到父皇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才有了我。”他的眉眼弯了起来,似乎在说一件挺有趣的事,苏离也随着他笑,车子不停地颠簸,他们下意识地把手握得更紧些以防散开,“可是我的出生也没有改变母亲疼爱锦隆的行为,直到父皇和宫人一起委婉地建议她对我不能那么严苛为止。十年前我国战败,母亲毫不犹豫地要我代替长兄赴圣为质,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用颤抖的声音颁发那道懿旨,泪水滑过透出威仪的脸颊。殿下群臣呜咽……我跪在其中什么都没有说,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不能说全部,至少那一眼的含义。我发誓一定不死,不让那成为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聚。”
“光荣地死去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相对而论的是背负屈辱地活。”这一点苏离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空气开始凝结,“她为整个皇室国家所忍受的苦楚和委屈,已经在你的体谅和怀念里得到回报。她的遗书里不是也要你远避这些纷争吗,对你娘亲来说,你的安全和幸福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苏离一个字一个字哑涩地说着,这些话她在心里说了无数遍,真正出口时仍觉得无比陌生吗。
锦蓝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渐渐变化的目光让她吞回了后面的话和微弱的希冀。
“你希望我跟你一起归隐山林,不问世事,这话不论你什么时候拿来问我,我都会说我愿意。”两个人之间的温情像一杯冬日里的茶,即使再滚烫也阻止不了终要冷却下来的迹象,“只是我不能。我不能带着她留给我的鸦军躲到山里去风花雪月,坐看两个与我有血海深仇的人均分天下。”
“可是现在的你并不是他们对手。”苏离只好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她就是无法将事实说出口,“而且你不能杀锦隆,因为这样做受益最大的人是圣国,是容王,你报了仇,却葬送了自己的国家,这样结局就是皇妃乐意看到的吗?”
“我会等。反正也等了十几年。”
他的声音像暗夜里吹过的轻风,无论如何察觉不出戾气,这样冷静的蛰伏更让苏离觉得难以控制,“就算你把他们全都杀了,统一天下登基为帝,可是家国之外还有江湖,还有闲邪王,我不想你把一生都耗费在无穷无尽的战斗和征伐中。你终有一天会觉得空荡荡,除了权力什么都抓不住。”
“够了。”
“我见过长星侯,锦帝是他杀的。”苏离淡淡说,“在江寄水的西郊离宫里,他亲口向我承认。”
“他不可能在没有内应的前提下成功。”锦蓝冷冷睨了她一眼,仿佛早已料到,“即使没有修成悖妄天,父皇也不失为精通武学之人,何况还有防范较之前加强了数倍的皇城锦卫,长星侯能一击得手,其中怎么能没有蹊跷?何况五侯府只是收银买命的组织,重要的是坐镇幕后出钱指使的人。”
“看来你不惜一切都要弄清真相了。”苏离苦苦地一笑。她从锦蓝脸上看到了狠绝和毅然,这两种心意就像冻冰之下的泉流,隐隐涌动着,终将冲破他这张平静和安逸的脸庞。她不敢设想事实会带给他什么样的冲击,一点也不敢。
“如果我把他们都杀了,得到天下登基为帝,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他忽然就换了另一种表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不会。”
“不想跟我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等你得到天下,我已经老了。”苏离微微地笑,“我惧怕老,远胜于死。我不像你,你戴着皇冠穿着衮服的样子,不论多少岁都一样好看,可是文臣武将,市井游民都不会喜欢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皇后。历代那么多皇帝,昏庸也好明德也罢,他们的名字总会在史官笔下出现,然而如影随形的皇后又能有几人,我才不要让那么多人记得我又老又丑的一面,甚至于,连记都记不住。”
锦蓝笑着把她的脸抬起来,“这样一张脸,再老能老到哪里去?再丑能丑到哪里去?”
苏离正要笑,这时突然一阵疾风,吹得枯叶噼里啪啦砸在青色布帘上,苏离捡起一片,还未用劲它就碎在了指间,“它在枝头翠绿欲滴的时候,谁人能想到会有今天这等憔悴?”语音落时微微一怔,二人脸上的笑影在不知不觉间被那阵瑟瑟秋风吹得杳然无踪。
江南贡院是当今世上最大的科举考场,一次可纳三万试子;夭桃朱户是一条街,两侧勾栏连名字也风雅:飘香砌,莫辞频,斜月帘栊……夹在这考场和妓院中间的是错落分布的赌坊、茶馆、客栈、私塾……这一带成天洋溢着一种反常的和乐气氛,莺歌燕舞和香粉茜纱飘荡在儒生们的臂弯中,那种繁荣景象让人气结、头疼却也叫不少人会心大笑,只能说不尝其间风月,不知个中滋味。
更外围的一圈则是住家,都颇有些名气,但拢共可以分为两类:才子和名妓。比如前朝殿试中了榜眼却不去做官的吴双鸳,就跟花载酒的冯小怜做了好些年邻居。如今才子不再赋诗,美人也已红衰,和乐相处的日子却成了芙蓉河畔的一段佳话。
堪园离这些地方微微有段距离,普通人从贡院西街出发,一直西行,须得步行到发了一身薄汗才能到达。堪园坐落在闲山脚下,这闲山原名贤山,据说是闲邪王游历到此,随口笑斥了一句:“贤什么贤,自古贤人多寂寥。”于是短短数年间,江南便少了一处叫做贤山的地方,却多出一座闲山来。
眼下隆冬将至,草木凋零一片萧瑟,唯独堪园内却是葱茏蓊郁得叫人费解,一株巨大的女贞铺枝展叶,直冠云霄,庇护着园中其他灌木。
苏离穿过长而曲折的廊庑,在扇亭里望向池塘对面的观鱼斋。锦蓝斜倚着美人靠,漫不经心一小撮一小撮地往身下那汪碧水里洒鱼食。池塘的水面结了薄薄的冰,那些鱼食洒下去时只有发出轻轻的簌簌声,越铺越开,可他双目低垂,浑然不觉。
苏离懒得绕过半个池塘过去,就循着假山上嶙峋的石尖爬下来。水面有一道和人肩膀同宽的浮桥,苏离站在上面,拈着细小土块朝观鱼斋里丢去。锦蓝眉眼一动,抬起来时愣了愣——那浮桥不长,又窄,苏离裙摆垂下几乎看不出来,乍一眼还以为她飘在水面上来着。
锦蓝反应过来,没好气道:“大冷的天,怎么淘气起来。”说着站起来,轻轻一跃落在她旁边,下意识地去拉身上锦裘带子,却摸了个空。
苏离举起手臂说:“你的裘袄在这里。”
锦蓝看一眼她臂弯里的裘衾却不以为意:“我又不会觉得冷。”
苏离还是给他披上了,“你怎么又来洒鱼食,这个池子里根本没有养鱼。”锦蓝朝着刚才坐过的凭栏抬起眼来,眼中有着些微的迷茫,“那亭子里为什么挂着观鱼的牌匾?”
“以前当然有。听说这宅子不仅养过一条一百多岁的锦鲤,还养过一头虎。不过那是上官家得势的时候。等我跟母亲搬进来时早没有了,值钱的东西都被拿去变卖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一个空空的园子。”苏离口气随意,仿佛在说着别人的家事:“我以为我一走,它一定也会被卖了,谁想到这么多年后回来,竟还闲置着没人敢住。”
“养虎?在哪里?”
看到锦蓝脸上竟然出现一丝感兴趣的神色,苏离领着他拐过两重院子,指着枯索的紫藤架下一个角落说:“在那里。老虎死了之后这个角落一直都空着不许置物,修葺时也特别要求过不许改动。据说虎有上山下山之分,尾尖朝上的就叫上山虎,可聚财通神,福庇后人。”
锦蓝哼笑一声:“那它庇佑你们母女了吗?苏家十几代都是江南望族,可是偏偏败在苏倾手上,家破人亡不说,还牵连了不下数千的门人。”
他说起圣国的事来都是冷嘲热讽从来没有留情过,然而苏离不是个热血性子,对一切早已看得云淡风轻,这些鄙夷的话到她耳朵里也只换来淡淡一笑,“时运尽了,该怎样便怎样吧,珍禽异兽,奇花瑰木,总有死掉烂掉的一天。我还是喜欢江南的雪,因为它美丽孤高又强大,不管世道变迁,人情冷暖,都会如期而至。”
说到这里忽然神色微微地落寞起来,强颜欢笑道:“瞧我又在胡说八道,雪花也是脆弱的东西,没多久就化了。”
锦蓝愣了片刻,没工夫去想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反复之辞,只是张开手臂把她拥住,心里仿佛滚水中沉了一大块冰进去,忽冷忽热,说不出的奇怪。
江南第一场雪在盼望中姗姗来迟,苏离的心情却没了期盼时的那种雀跃。和飞雪一起来到的还有驻守末阑那队鸦军的捷报:圣国遣末使节除一人外,其余全部亡于克孜戈尔,圣皇大怒,以三十万大军冬伐末阑。这些都是表象,最重要的是创国神器刺地夜华已经现世,尚天行律必不离左右。
和那天一样,苏离在扇亭里遥遥望向斜靠观鱼斋栏杆的锦蓝,他刚刚看罢部下送上的简札,陷入没有边际没有时限的沉思。苏离知道这次已不能再像上回那样丢土块去唤醒他,她乖乖下了台阶,绕过那些山石来到他身后。
“你什么时候来的?”锦蓝忽然醒过神来,却是水波不兴地瞥了她一眼。
“雪下得正好,你不去看吗?”
“我这不是正在看着吗?”锦蓝敷衍地往栏杆外抬了抬头,那里往上看去是灰色的天空,无边无际,雪又还没有积起来,寒风中只余刺骨的冷,“这有什么好看的,你快些进屋去免得冻病了,等一片白我再叫你出来看。”
“何必非等花开了再看,看花开的过程不也一样有趣。”
苏离看他不感兴趣,也就一个人往外走去,才走两步就被锦蓝从背后抱住了,一本正经地在耳朵根子后面说:“我是无所谓,可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有兴致到处跑?你若喜欢这种白白绵绵的东西,我拣个好天气让巽远他们爬上高地往下扔棉花团就是,这还不容易。”
几句话说得苏离忍俊不禁,却又格外伤感,“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我第一次见你就是个该死的下雪天。”锦蓝埋首苏离后颈窝,用力呼吸几番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顺便给她拉上斗篷帽子,“我是在锦州那样四季温暖如春的地方长大,生平最恨下雪,可是自从那夜看着你踏着积雪走进来,走出去,就觉得无比般配,仿佛你就应该是在这种天气里生的,天一热点就会融了。”
“我就是被你烤化的。”苏离一字一字地说,是呓语也是苦笑,“我要真是个雪人,除了站在泥地的双脚外,起码身子还是干净的,可是一旦化成水,就整个滚进污泥里去了,再也干净不了了。”
锦蓝猛地把她转个身对着自己,“你这是在说我配不上你啦?”
苏离看他眼中毫无生气的迹象,果然他下一刻声音就化作挟带了一丝无赖之气的旖旎,“你就是天上的仙女,遇到我也只能认栽!”
苏离还未反应过来,双脚腾空,人整个离地,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惊叫,本能勾住了锦蓝脖子,等意识到怎么回事后却也没有挣扎,只脸红着说一句:“你……”锦蓝几步就跨进观鱼斋最近的一间屋子,炭火还未烧旺,但比起外头的风雪来是要暖和得多了,苏离脸颊上红云更盛,头深深低下仍是掩不住淡雅素白中一抹醒目的嫣红。
“这是什么?”
苏离在迷迷糊糊之间恹恹掀开眼皮,看到在锦蓝指间转来转去把玩的碧玉,又闭上眼,“碧憔给我的。”
“她一个婢女,哪里来这么名贵的玉?一定是江寄水赏她的,她又给你,对不对?”
苏离听到一声脆响,突然醒了,猛地坐起来,“你怎能把它砸了?!”看到碎成三瓣的碧玉,心里说不出是痛惜还是歉疚,“这可是碧憔的命根子!”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锦蓝看她捡回来,眉宇间颇为不屑,“江寄水对玉不比对江山的兴趣低,十三年前他为了雕琢一尊满意的佛雕送给圣国太后,杀了三十多个玉石工匠,他府中若是有人打碎玉制品,惩罚比杀了人还要严苛数倍,这人收藏的玉石中没有沾惹血迹的寥寥无几,你带着它只会招惹霉运。”
“若是江寄水给我,我倒无所谓了,可这毕竟是碧憔重视的东西。”苏离看着断面叹了口气,只后悔自己没有收好它,以锦蓝的性子和立场,会这样对待它也不奇怪就是了。可那玉的断面有些奇怪,竟不似普通玉石有磨白,色泽虽昏却润,纵使布满裂痕摸起来也很柔滑。
“这是什么玉?”苏离伸出指尖摸了摸断口,不扎手,有些琥珀的感觉。她所熟知的那些玉石中肯定没有属性与此类似的。
锦蓝在她疑惑的时间内起身穿戴完整。
“你要去末阑?”苏离把注意力从碎玉上转移到床榻边。
锦蓝的背影顿了下,“我哪里也不去。”
他的笑容是温柔的,苏离微微笑一下说:“你只有骗我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你要去只管去吧,可是不要让人看管着我。”
锦蓝又坐下来,侧过身子拉住她的手,“你一个弱女子总得有人照顾,我让巽远带几个人留下来供你差遣。”
苏离摇一摇头,“我不喜欢差遣人,何况他们都是战士,有些事情根本做不来。”
锦蓝沉默一阵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里虽然是我家乡可是我并不喜欢它,也许会四处云游。”苏离噙着泪光看他,嘴角却是挂着微笑的,“这一次我无须再等你了,就把一切交给上苍定夺吧。”
锦蓝忽然像被针扎了一样一阵又惊又急的剧痛,从此他们就将是两个相思不相守的陌路人,天各一方直到其中之一慢慢遗忘,他一直以来想的都是如何将她拴住,此时才突然发现拥有和尊重竟不能两全。
目光一转落到苏离手中那三瓣碎玉上,心里又是一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那任性的一摔,这好像成了一个征兆,钩子一样勾着心尖某一处不停轻微拉扯,等到醒过神来时,那三瓣玉居然到了自己手中,而且他正试着把它们拼合起来。
“算了吧。”苏离说,“就算碎了它也还是碧憔留给我的。你砸掉也好,如今它对江寄水而言肯定已经一钱不值,也就不能算是他的东西了。”
锦蓝有一丝怅然若失,却依言还给了她。苏离平静地用素绢包裹了碎玉,走到柜子前将它轻轻放入。那只本该用作装盛首饰的鎏金红漆盒就此成了这些碎玉的棺枢,盒子合上那一刻,锦蓝忽然有种预感,觉得它再也不会开启了。
“给我一半吧。”他突然开口说道,并且自作主张地站在苏离身后,旋掌覆上她来不及离开的手背,重又打开了盒子。
苏离怔了怔,没说什么。
出发的日期定在次日,他们本就是流离不定四处迁徙的军士,务须准备任何行李。苏离在她最熟悉的胸膛找到了那个幽蓝色的锦囊,她笑着把它又一次拆开,两股发丝终于绞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隔着它们的只有那张开始泛黄的绢缎,上面是他用血写上去的字,字迹早已发黑。
苏离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锦蓝,然后拿起绣剪刺破指尖。第一颗圆润的血珠冒出来,她用它划下了归字的第一笔。这是苏离生平写过最难看的一个字,断断续续,犹犹豫豫,不刚不柔,不伦不类。她吮着指尖,一丝淡淡血腥味在口中弥散开来。终有一天这个字也会黑蚀腐朽,她唯有默默祈求苍天让它完好到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缝合后她再次如释重负,也嘲笑自己虽然口头说着不再等他的话,却连夜留下印迹开始了另一轮也许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的等待。苏离轻轻撩起锦蓝的衣襟想要把锦囊放入,这时一滴眼泪落在自己手背上,又一滴跟着落在衣襟,在布料上迅速晕开小小一团。苏离把脸贴在他胸前,什么也不想的只是流泪,这湿润中蕴藏有温柔的力量和信仰,她闭上眼睛,多年以后锦蓝也许只会记得苏离送他上马时平静的眼神和微笑,而这一夜以及之前许多次他曾经湿了又干的衣襟,注定只能深埋在某一个人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