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扛步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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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与志刚

那是1930年了,我10岁,一个无忧无虑的年龄。

那时候,我的房子旁边有几颗杨树,志刚和我经常爬上去,用弹弓拉皮筋弹出小石头打邻居家的狗,惹得他们很恼怒。在那高高得树枝上,我们光着小脚丫,略带泥巴的在上面晃荡,裤兜里满是桑葚和红枣。我们换着玩弹弓,边吃大枣边用他们扔对方,一会儿闹得开心,一会儿吃得打嗝。我依旧记得志刚的样子,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开怀大笑。他的脸很英俊,高挺的鼻梁,双眼眯起来如同柳叶,在不同光线下闪烁着水润。我依然能记起他的小平头,看到他不大不小的耳朵,还有突出的下巴,圆润的面庞,看起来就像一团棉花。还有他薄薄的上嘴唇,笑起来就好像消失了一样。

有时候我会在树上怂恿志刚,让他用弹弓射邻居妇女的屁股。志刚从来没有这样龌龊的想法,但是如果我真的要求他,他真的会这样做。志刚一直都是听我的,因为他是我的跟班。石头打在妇女屁股上我想一定很疼。志刚的父亲赵天经常抓到我们,像他那样的好脾气也会被我们气的发疯。他会把弹弓收走,然后告诉我们有本事将来拿枪打土匪。他这么做的时候我们真的会梦想有一把枪。不过正在我们发呆的时候他会揪着志刚的耳朵到屋里。

“是我干的,爸爸。”志刚会支支吾吾地说,脸红着看着自己的双脚,两手也会不停得摩擦。他从来不会说是我指使他干的。事后我会把兜里的大枣塞一把给她。

杨树园的旁边就是我爸爸的房子啦,房子前面铺着白瓷砖小路,小路旁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走进前面是大厅,左面也是一个房子,尽头则是书房。爸爸喜爱书法,在他无聊的时候就会去后面挥洒几个大字。

每个人都说我父亲的房子是当地最华丽的别墅,甚至有人认为它是整个沈阳的豪宅。它坐落于沈阳繁华的开发区,入口通道很大,两旁开满鲜花。房子有很多个房间,铺着雪白色瓷砖,还有巨大的落地窗。爸爸亲自到北京购置了精美的进口浴缸,金黄色的挂毯装饰墙壁,拱形的天花板上挂着艺术吊灯。

楼上是我的卧室,还有爸爸的会议室,他也被称为“静思室”,爸爸总是在屋里安静地思考。在赵天准备完晚餐之后,爸爸跟他的朋友坐在会议室的黑色转椅上。他们手拿碳素笔,听着爸爸的高瞻远瞩,爸爸总是在谈生意。有时我会要求爸爸让我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但爸爸会叫我出去,“走开,立刻,”他会说,“这是大人的时间。你为什么不去找志刚玩呢?”他会关上门,留下我在面对门前发呆,为什么他没有时间陪我呢。有时候我会在楼梯坐上很久,听着他们的笑声,以及他们谈话的内容。

楼下的客厅有一个壁炉,旁边摆着订做的橱柜。里面陈列着我们家族的照片,有张上面我还是婴儿,在妈妈的怀里嗷嗷待哺,爸爸穿着进口的黑色西服,满面红光,妈妈则穿着红色碎花长裙,宛如一朵鲜花。还有一张照片,爸爸和舅舅站在我们的房子外面,两人都没有笑,爸爸手里牵着我,显得有些憔悴。

客厅的右面是餐厅,餐厅中摆放着楠木餐桌,足够十二个人坐下。由于爸爸喜爱交友,几乎每半个月就有很多人来这里用膳。餐厅的旁边有一尊巨大的战士雕像,爸爸说他象征着勇气。

拉开推拉门,便可环楼梯走上阳台,这里可以眺望远处的风景;阳台下面种满了果树。爸爸和赵天有空就会到下面照料果树,还有他们池塘里的金鱼。

果园的西边有一排平房,那排平房便是仆人的住所了,那是一座简陋的瓦房,志刚和他父亲住在里面。

我的爸爸和妈妈在我出生后就离婚了,这一点志刚和我很像,他的父母也在很小的时候离婚了,这件事对我们都是一个伤疤,所以我们绝口不提这件事。

我在家里住了10年,但进入志刚家的次数寂寥可数。每当暮色降临,玩了一天的我们就分开了。我走过白瓷砖小道回到家,志刚则向西边的平房走去。他在那出生并永远住在那里。我记得那个地方狭窄,有几盏煤油灯,光线昏暗。床上叠的整整齐齐,一张破旧的地毯铺在地上。屋角有一张铁质的四方餐桌,旁边摆着几把凳子。志刚就坐在凳子上研究弹弓。墙面只有一片白色,没有任何装饰。

据爸爸说志刚的母亲就是在那里把志刚生下来的,然后就跑了,在中国人眼里,这是很丢人的事情,所以爸爸只是提了一句就打断我的问话。

志刚则从未提起过他的母亲,仿佛他从未存在过。我总是在想他会不会像我一样渴望见到妈妈。他会看到别人的母爱而心痛吗。有一次,为了去玩游乐设施,我们从家里朝叮当儿童乐园走去,爸爸并不喜欢我们两个单独去那玩,因为他觉得那些破旧的设施并不安全,但当时他在北京,我们跨过充满人流的街道,走过几个胡同,经过一堆沙丘,那里放着几个破旧的铁车,数个青少年在那玩泥巴。有个岁数略大的孩子发现了我们,用手拍拍旁边的家伙,冲我们嚷嚷。“喂!你!”他说,“我知道你!”

我们跟他素未相识,他又高又胖,头发显得很短,脸上带着轻蔑的笑。“别理他们!”我对志刚说。“你!那个小胖子!我跟你说话呢!看着我!”那少年咆哮着。他站起身来,然后在志刚身后大声嚷着:“我挺我爸说你妈跟别人跑了!野仔!”旁边的孩子轰然大笑,有个还吹着口哨,我告诉志刚,别理他,继续走。

“你妈是个婊子!”那少年边说变嘲笑。稍后,我们到了蹦床旁边,我看到志刚坐在台阶上低声啜泣,看到眼泪从他脸颊上留下来。我环臂抱住他,把他的脸埋在我怀里,“他们瞎说的。”我低声说,“他们瞎说的。”

据爸爸说高梦双离开的时候,没人感到奇怪。贫穷的志刚娶了嫌贫爱富的高梦双,这个女人看起来花枝招展,向来喜欢金钱。人们对这桩婚事普遍不看好,但是在他们结婚之时,甚至到她弃夫弃子的时候,女性在社会上都没有独立的自由权,在那时,女人要是嫁给别的男人,就要跟男人一辈子,一旦离婚,对女人则是致命打击。她是上代人指定的对象,因此是命中注定的一对。但除了这些,至少他们的外表上,赵天和梦双截然不同。人们都说梦双长得水灵,用手指一掐都能出水儿的皮肤,乌黑的眼珠散发着光芒。赵天因为小时候遭遇过火灾,半身皮肤全是伤疤,不过他胳膊粗壮,感觉像头牛一样存在。要有人敢惹赵天,赵天只要往那里一站,对面的人就会抖三抖,有的时候看赵天训志刚也是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听说梦双看到进口的汽车眼睛都会发光,当时有不少外国人开着洋车在沈阳的街道上流动,也许梦双做梦都在想拥有一辆汽车吧。但是赵天每天推着他的小板车,拉着大米与水果到我家的库房。我记得有一天,赵天带着我和志刚到市场买货。我坐在车上,他推着我的速度感觉像是坐在爸爸的汽车上,结果搞得我头晕目眩,只好下来走在他们身边。

或许没有我爸爸,赵天能当个好的搬运工,不过他在我爸爸那里领着一份不错的薪水。每当他热的脱下上半身衣服,巨大的伤疤便把旁边的孩子们吓跑,包括我。有时候一些孩子会叫他:“大怪物!”然后转身跑进拐角里。

赵天之所以有这么强壮的肌肉,是因为他以前是村儿里的贫农,贫农在地里是不断干活的,所以练就了粗壮的肌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农民的了解就是他们是给地主干活儿的,天生的穷命。教书先生也没有教给我们农民,企业主的区别,仅仅提到我们是一个国家的同胞。有一天,我在书房里翻阅书籍,发现了近几年的历史书,作者是个学者。我吹去上面的尘土,那天晚上偷偷把它拿到被窝里,惊讶地发现原来10岁的自己是这么的无知啊!爸爸说过自己曾经是地主,后来解放到市里做纺织厂发家。我从书中得到地主出租土地给农民种,地主在家睡大觉,农民则在地里干活儿,我当时想世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书中认为,清王朝的统治糟糕透顶,才会让民国资本主义诞生。这样的话,农民岂不是就翻身了嘛。书里记载着是这样,但实际上地主拿着钱跑路的,开厂的,现实和理想还是不一致啊。教书先生为什么不教给我们这些东西呢,爸爸也对此沉默。

之后几天我问老师近代历史,老师不耐烦地跟我说:“你现在不用看这个,做好算数就行。”后来对此我知道了一个词叫“政治”无处不在的斗争。

梦双就是赵天指定的农民对象,虽然是夫妻,不过梦双从不看好赵天。随着女性解放的崛起,经常回看到女大学生搞上公堂离婚,也许就在那一天梦双埋下了离开家里的种子。

“你天生就是给别人干活儿的命!大街上随便找一个都比你有钱!”

最后,人们都猜测他们肯定会一辈子不幸福,可事实不是这样,从1930年开始,女性就开始维权了,就算在外人眼中看起来不道德的事情,也变成了维权,梦双嫌贫爱富的主自然也开始了她的维权之路。梦双在公堂上笑着说:“我就是要跟你离婚!怎么着!”赵天一句话没说,离完婚就走了。在我眼里,想想那个画面,真的很男人。当时正是离婚大潮,我的妈妈在不久后也和爸爸离婚了,至于原因爸爸一直没有说,我问过几遍问不出也就不再问了。

赵天对梦双的离去倒是很坦然,我觉得赵天可能从来没有爱上过梦双这个女人,也许他早就想离婚了呢。不过现在来看,所有的事情都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