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出一阵巨响,远处声火弥漫,乌黑的浓烟升腾而起,一架飞机从我们头顶飞过,发出嗡嗡的声音。志刚拉着我拔腿就跑,只见沈阳城里人流攒动,轰隆的爆炸声在耳边响起,我们不知道怎么了。远处爸爸的老爷车呼啸而过,“上来!”
“爸爸!那是什么声音?”我大叫,伸开双臂朝爸爸扑去。一道白光闪起,夜空亮起银辉。又是一道白光,随后是暴风骤雨的枪声。
“别害怕,我们去外国人的租借。”
远处传来警报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救命的喊声,还有人高声叫嚷。我看到街上的人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到处乱窜,有的人身上还穿着睡衣。赵天把志刚抱在怀里,我告诉自己,爸爸之后也会抱我的,但是他没有。
我们很快到了外国人的租借,直到夜幕降临,枪声和爆炸声才逐渐结束。当时这些声音对我来说太奇怪了。那些耳朵里面除了枪响再没有其他声音的中国孩子还没出世。在租界里,我们挤成一堆,而迷人意识到过去的生活方式已经结束。我们的生活方式,即使还要继续,也是苟延残喘。结束,正式的终结时在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其时政变化纷纭,给我的父老乡亲带来死亡与悲痛,开启了全国血流成河的时代。
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重重地关上车门,匆忙得脚步在楼梯上发出沉重的声音。我看见他的脸色挂着某种神情,那种脸色我从来没有见过:恐惧。“志刚!刘凯!”他大喊,张开双臂抱住了我们,“还好你们没事,我很担心!”
突然之间,我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那一刻的感觉,竟是那么奇妙。
后来我才知道日本人袭击了我们。1931年9月18日,日军以其制造的“柳条湖事件”为借口,大举进攻沈阳,当时,国民党政府正集中力量进行反共反人民内战,对日本侵略者采取卖国政策,命令东北军“绝对不抵抗”,直至伪满洲国在长春建立,从开炮那一天起,我们都变了。
爸爸在租界里找了个房子。我记得那天早上,爸爸和舅舅吃着早餐,听着沈阳广播电台播放的有关政变的最新消息,我跟志刚躲在房间里。
“少爷?”志刚低声说。
“怎么啦?”
“什么是‘大东亚共荣’?”
我摇摇脑袋:“不知道。”爸爸收音机一遍又一遍传出‘大东亚共荣’这个词。
“少爷?”
“又怎么啦?”
“共荣是不是让我们一起变好?”
“我觉得不是,变好还用大炮轰啊傻蛋。”我低声回答。
志刚想了想,说:”少爷?”
“什么呀?”
“我还想去玩呢,柿子熟了。”
我哈哈大笑。这是志刚的本领,他总是在恰当的时间逗我开心,收音机里讲的我们也听不懂,志刚小跑到书架拿了一本漫画给我。我凑近他耳边说一会儿咱们跑出去。我借故说要去厕所,然后跑出去,志刚在后面接应我。我们穿过后门,朝我们的田野进发。
我们穿过租借,在一片通往田野的荒芜土地上跋涉前进。突然之间,一块石头击中了我的后背。我们转头一看,我的心一沉。马有德和和他的两个狐朋狗友,蔡蛋儿和李小儿,正朝我们走过来。
马有德的爸爸叫马秋飞,我爸爸的朋友,是个工程师。他家位于一处豪华的院落,深院高墙,柳树环绕,就在我家西边,只隔了几条街。住在沈阳的小孩,忍忍都知道臭名昭著的马有德和他身边的小根班,稍微好点的孩子都不愿意跟他鬼混在一起。由于父亲长得高大,马有德身材比其他孩子都要高大。他凶残成性,恶名远扬,人们总是敬而远之。他身旁有群狗跟班,走在附近的街道上,宛如皇上带着几个阿谀奉承的太监,视察自己的地盘。他说的话就是命令,如果不听他的话,他就会拿出兜里的甩棍打到你听为止。我曾见过他和跟班拿着棍子折磨一个小孩。我永远不会忘记马有德眼睛中闪烁着残暴的光芒,还有那嗜血的笑脸——那可怜的孩子被他打进了医院,他竟然哈哈大笑。底下的跟班一般叫他马老大。普通的孩子是绝对不敢跟马有德正面交锋的。我记得有一个孩子跟马有德正面交锋,这孩子从此便少了颗门牙。多年以后,我在心理学书籍中发现一个词:反,社,会人格。
眼下马有德正双手放在背后,眼睛放着傲慢的光满,双脚慢悠悠的踢着灰尘,朝我们走来。
“早上好,倒霉蛋!”马有德说,摆摆手。“倒霉蛋”是马有德喜欢用来侮辱人的词语。他们三个都比我们年龄大。看到他们走进,志刚躲在我身后。他们赈灾我们身前,三个穿着长裤秋衣的高大男生。马有德身材最魁梧,双臂抱胸,脸上露出凶残的笑容。我已经不止一次觉得马有德不像个正常的孩子。还好,我有爸爸的威信在那摆着,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马有德才不敢对我轻举妄动。
他朝我扬起下巴。“喂,你们难道不害怕吗?你,躲在后面干什么?”
志刚一言不发,在我身后又退了一步。
“你们听到消息了吗,小子?”马有德说,脸上还是带着邪恶的笑容,“国民军跑了,跑得好!国民军早就不适合统治这里!我爸爸要干协军了!你知道吗?刘凯!”
“我知道。”我说,实际上我都不知道协军是个什么玩意儿。
“好吧,其实这次打仗我很早就知道了。”马有德邪恶的看着我,“怎么样啊,刘凯?”
我在想,如果我在这片荒地求救,爸爸会不会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可是爸爸真的离我太远了,我只是异想天开。
“你知道我爸爸把协军组织好是干什么的吗?”马有德说,“我会用行动来统治你们!我们将会有一个伟大的领袖,一个志向远大的人,那将是我们共同期待的共存!”
“我爸爸说国外的人打咱们就是欺负咱们,我们是要反击的,日本人就是强盗!”
马有德不屑地说:“他说的跟我叔叔说的一样。不过我不这么认为,我们就是因为太弱小才被人欺负,我们需要强者领路,而不是弱小的国,军。”
马有德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我也根本不关心。我只希望我们能赶快离开这里,我又希望抬头马有德就从我眼前消失。
“那你得读读学校里面看不到的书。”马有德说,“我读了一些,让我眼前一亮。现在我有个想法,我要将他实现。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终究他还是自己说了,马有德总是一套歪理。
他那双邪恶的眼睛望着我们:“我们之所以这么弱小,是因为有一批软弱的人在这里。他们只想着被保护,从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种人玷污了我们的国家,才让我们的国家变得如此弱小。”他举起右手食指,“比如说你们,就不应该在这片土地上,懦弱的人。”
马有德又看着我,他看起来就像疯子一样。“我会统治你们的。”说完他从兜里摸索某样东西,“我要用我的双手,教训你们这些懦弱的人,肮脏的人。”
“不要为难我们,马有德。”我说,我对自己颤抖的声音感到厌恶,“我们没有招惹你。”
“哦,你们招惹我了。”马有德说。看到他从兜里拿出那个东西,我的心一沉。当然,他掏出来的就是甩棍,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瘆人。“你们的确招惹我了,实际上刘凯,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怎么以前能在学校那么耀武扬威的?”他的声音充满了厌恶。旁边的跟班开始随声附和:“打他!”马有德双眉一皱,摇摇头。他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显得跟他的表情一样,“你以为自己是谁?”
我开始真的觉得自己懦弱了,我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双腿感到发软。志刚在后面用双手托着我。我突然想把志刚往前拽,他应该替我挡子弹的,不是嘛。我又突然厌恶自己的这种想法,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厌恶我自己。
马有德甩开他的甩棍,冷冷看了我一眼。“你也是个问题,刘凯。如果没有你和你父亲这样的白痴,我们早可以起来了。你是个懦夫。”
我看着他那狂妄的眼神,看懂了他的眼色,他们三个人手里拿着甩棍,他是真的要来伤害我。
我背后传来一阵急促颤抖的声音。我眼角一瞄,看见志刚掏掏兜,迅速向前面站过来。马有德朝我身后望去,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我看见蔡蛋儿和李小儿也看着我的身后,眼睛里同样带着震惊的神色。
我转过身,一把黑色的枪口直对他们三个。志刚手里拿着爸爸书房里那把黑色手枪,手枪已经上了弦,黑洞洞的枪口似乎瞬间就能射出子弹,他手指在扳手那里颤抖,汗珠在额头上渗出来。
“请让我们走,马有德。”志刚平静的说,平静的似乎让我丝毫听不出来声音里的恐惧。
马有德咬牙切齿:“你们哪里来的枪,快歌我放下来,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下人!”
“不要为难我们马有德。”志刚说。
马有德大笑起来:“难道你不怕我回去告诉我爸爸嘛!”
志刚耸耸肩。在外人开来,他镇定自若,但志刚的脸我从小就看戏光了,我清楚它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他脸上任何一丝微小变动都躲不过我的眼睛。我看得出他非常恐惧。
“的确,我有些害怕。但是你要知道现在拿着枪的人是我,如果你敢动一动,我保证你们三个看不见明天的太阳,而且,现在正是战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杀了你们。”我目瞪口呆,没想到志刚会说出这样的话。
马有德的嘴巴抽搐了一下。跟班的脸上也露出了恐惧,简直无法置信,有人在挑战他们的神,还扬言要杀了他。更糟糕的是,这个家伙居然是我的吓人。马有德看看那把枪,又看看志刚。他仔细看着志刚的脸,他所看到的,一定让他相信志刚并非只是说说,因为他收起了甩棍。
“你应该知道你今天这样做的后果,赵志刚。”马有德阴沉着脸说,“我们的帐以后可以慢慢算,今天这事可没完,相信我,”他转向我,“我跟你也没完,刘凯。总有一天,我会亲自让你付出代价。”马有德退了一步,他的跟班也是。
“你的下人今天犯了打错,刘凯。”他说,然后转身离开。我看着他们消失在我们眼前,消失在远方。
志刚双手颤抖,努力把枪松弦。他的脸颊微微颤抖,想对我发出一个会心的微笑。他试了七次,才把枪放回兜里。我们脚步沉重地往家走,生怕马有德和他的几个狗友在某处堵我们。但是我们没有遇到。
在随后两年,日本控制了东北三省。伪满洲国正式成立。“大东亚共荣”时常在我们耳边响起。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以为我们的生活将变得更加美好,先进的技术和平等的权利。
现在对大多数人来说,尽管换了新政府,生活和过去依旧差不多,就是日子越来越难过。人们依旧周一到周五上班,依旧每天晚上聚集在公园,偶尔听听日本人讲课。五颜六色的火车载满乘客和货物,在沈阳的街道上川流不息。我依旧要去学校上学,除了课程的变化,就是饭菜的变化,比如日之丸“御饭”就是一盒白米饭中间有一颗红梅,似乎像日本的国旗。每次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吃不下去。
1932年冬天,有一天志刚和我在院子里玩耍,用雪堆了一个雪人。这时赵天叫我们进屋:“你们俩进来!”他身穿白色衣服,站在门口,双手缩在袖子里,嘴里呼出白气。
志刚和我相视而笑。我们每天都在等他们叫我们。“爸爸,我们今天可以改善伙食了嘛!”志刚说,眼里洋溢着快乐。
赵天耸耸肩,“不知道,老爷还没有说。”
“别这样,赵管家,跟我们说说。”我跟他说,“话说这段时间咱们吃得都好差啊。”我不知道爸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好像要跟我们说什么似的。
爸爸每次想跟我们说什么的话的时候都会叫赵天来叫我们,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曾经在我过生日的时候,他就会跑过来问我要什么,甚至志刚过生日,他都会亲自过问。
我们在前门脱掉手套,擦掉靴子上的雪。我们走进门廊,看到爸爸坐在炭火熊熊的炉子面前,旁边坐着一个舅舅,他穿着灰色西装,系着黑领带。
“刘凯,”爸爸说,脸上带着不太愉悦的神色,“我想问你们俩个一件事情。”
志刚和我茫然对视。我不知道爸爸要说什么,不过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舅舅笑笑说:“没事,过来,走近点。”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想问你们我的手枪为什么少了一把。”
我和志刚惴惴不安,我望望志刚,志刚瞅了我一眼,抿了抿嘴唇:“老爷,枪是我拿的。”爸爸吃惊地看着志刚,看起来不敢相信志刚说的话。
“你知道那个东西多危险嘛?”爸爸恢复了平静,“你为什么要拿枪?”
志刚哼唧了两声,我手心出汗,我害怕志刚说是我指使他拿的,自从上次经过马有德的事情之后,我们一直没有把枪放回去,早应该想到爸爸会发现的。
爸爸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你们还小,如果有一天你们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会让你们拿枪将日本人赶出我们的家,但是你们现在拿枪无异于自寻死路。”
“噢……”志刚点点头。
“好了,你们现在把枪交上来吧。”爸爸清清嗓子说。
志刚舔舔嘴唇,说:“好的。”然后从兜里颤颤巍巍地把枪交到了爸爸手里。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们已经忘记了这把枪的事情。或许正是没了这把枪,才造成了之后的事情,我永远无法忘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