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扛步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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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把手枪

爸爸小时候,清政府开始变法,不过它们的统治依然摇摇欲坠。就在那一年,我的爷爷收留了赵天,事情是这样的,赵天的爸爸很贫苦便到集市上偷粮食给孩子吃,店主发现后本想用棍子教训贼,谁知一下打中后脑勺,赵天的爸爸就死掉了。两个警察逮捕了略带悔意的店主,其中一个警察收留了遗孤。因为店主是无意过失,又是为了捉贼,他们家里不知又套用了什么关系,把他从监狱中保释出来,爷爷自然也不能多管。至于那个孤儿,爷爷将他收留在自己家里,让仆人教导他,不过得对他温和一点。这个孤儿就是赵天。

赵天和爸爸一起长大,他们小时候也是伙伴,就像我跟赵志刚一样。舅舅总是跟我们说起他和志刚小时候的游戏,志刚会摇摇头,说:“但是,老爷,告诉他们骑马游戏里谁是骑马的人谁是马。”爸爸会大笑起来,然后伸手揽住赵天的肩膀。

不过爸爸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从来没有提赵天是他的兄弟。就像我和赵志刚,我也从来不认为志刚是我的兄弟。无论如何,他是我的下人,这是不可改变的。虽然我们彼此在大树上嬉闹,虽然我们一起去掀开蚂蚁洞,虽然我们整个夏天一起在地面上玩弹珠。虽然对我来说,志刚就是志刚,圆润的脸庞,高挺的鼻梁,还有那永远燃烧着微笑的脸颊。

因为阶级不会轻易改变,地位也不会。最终,我是少爷,家族的继承人,他是我的下人,这些不可能改变的。不可能。

但是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这个也没有任何阶级能改变得了。小时候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整个童年,好像就是和志刚度过的某个无比慵懒的下午。我们在柿子树下共同追逐,摘柿子,玩弹珠,揪叶子,玩蚂蚁。我们拔掉苍蝇的翅膀,让苍蝇变成爬虫,或者把苍蝇放到蚂蚁的洞穴旁边,这些带给我无与伦比的欢笑。

我们还一起到集市上买我们喜欢的东西,商家们越过千山万水,从南方带来产品。我们从很远就能听到他们的叫卖声:各种新货啊~我们会跑过去,看着他们叫卖的样子,还有弹门色彩斑斓的产品,珠链,银镯子。有时我们甚至会帮助他们一起叫卖,摊主会给我们零食和我们喜欢的弹弓。

我们第一次看露天电影也是两个人,在与那家我最喜欢的画廊一街之隔的广场公园,看的是一个外国喜剧。我记得当时我要求爸爸以后带我出国见识见识,爸爸皱起了眉头,等他眉头放松的时候,他告诉我在国外我们是多么的受歧视。志刚跟我目瞪口呆,原来我们这么弱小。原来在国外人眼里我们是东亚病夫。我还以为自己的国家像自己的家庭一样强大。回去我翻了翻历史书,突然为自己的国家感到沮丧。

我们在沈阳新城区那个弥漫着食物香气的小吃街闲逛。这叫沈阳小吃街,在沈阳东部。我们谈论刚刚看完的喜剧,走在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在摊主和乞丐中蜿蜒前进,穿过那些摊位云集的过道。爸爸每周给我的零用钱我用来买汽水,还有撒着巧克力酱的雪糕。

上学那些年,我们很有生活规律。每次我从床上爬起来,懒洋洋地走进卫生间,志刚早已洗漱完毕,帮我弄好早餐:一个鸡蛋和一杯热牛奶,还有我最喜欢的酱香饼和一个苹果,所有这些整齐地摆在桌子上。我边吃边抱怨学校的课程,志刚帮我收拾好房间,整理我的床铺,替我放好课本和铅笔。我听见他在卧室边收拾边唱歌,用他那稚嫩的嗓音唱着民谣。然后,司机开着黑色的老爷车送我去上学,学校的同学都会投来艳羡的目光,因为每个人希望像我一样。志刚则留在家里干活儿,做做家务,去市场买菜,浇灌草坪。

回家后,我跟志刚约好,拿起铲子和弹弓,一溜小跑,跑到市周边的田野里。田野里有几个年数已久的石凳子,各条小路杂草丛生,还有成片成片的金色麦穗。多年的战争蹂躏侵蚀了麦田的中央,也让本是靓丽的风景多了一道沧桑。田野的两旁有一排桑葚树,还有一排柿子树。某个秋天,我和志刚便来中间这颗柿子树摘味道甜美的橘色柿子,再去对面吃桑葚。然后我们就会用弹弓打麻雀,有时我也会给志刚讲讲鬼故事。

志刚坐在石头上,双腿垂下,双手放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阳光和树叶的阴影在他脸上翩跹起舞。我用一次又一次用弹弓瞄准麻雀,或者带他看书,他看累了便心不在焉地用铲子凿地上的泥土。志刚长大后,会跟他的爸爸一样,成为我忠实的管家,自他出生之日起,甚至她的妈妈怀上她那一天起,就注定和我不一样,我们中国人把这个叫做——命。尽管他从来不抱怨,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愿意和他在一起玩耍,或许我身边的世界他也曾梦想过,但是对他来说,我好像就是他的世界。有的时候志刚会问:“少爷,我会待在你身边一辈子吗?”我傻哈哈地说:“当然啦。”我们在石头上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直到太阳在西边发出艳红色的光芒,志刚还会说,日光还足够明亮,我们可以在多玩一会儿。

我们在打麻雀的时候,碰到我比他打得多的情况,我就十分高兴,我会嘲笑他,嘲笑他的笨手笨脚。有一次,我用弹弓打下一只麻雀,他高兴地看着我,“少爷,你真厉害!”

我得意地笑了。

“教教我吧。”

“哦?怎么教?”

“不知道啊,少爷。”

“你还是不要学啦。”

“我不懂为什么自己每次都打不准。”就算他知道我不想教他,他还是不露声色地微笑着。

“这么说吧,这个技能不是一般人能练好的,打动态的鸟,是一个高超的动作。”

“啊哈。”他点头说。

后来我总觉得我应该教给他,实际上也没什么多大的窍门,不过到最后我也没教。我把自己玩过的旧弹弓送给他,我告诉自己,他拿着我的弹弓就是我给他最大的恩惠了。

志刚最喜欢我给他讲《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的故事,一部描写古希腊预言的神话故事,讲的是俄狄浦斯的父亲拉伊奥斯相信了一个预言——俄狄浦斯会杀父娶母,于是命人杀死俄狄浦斯。然而,执行命令的人不忍下手,而是丢弃了他,后来一个牧羊人收养了俄狄浦斯。俄狄浦斯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便逃了出去,因答对谜语娶了伊俄卡斯忒女王为妻。后来,城里发生瘟疫。神说找到杀害前王的凶手才行。王后告诉他前王是在三叉路口被杀的,后经过调查,真相大白,俄狄浦斯多年前杀掉一个老人是他父亲,而与自己同床共枕的是自己的母亲。后来伊俄卡斯忒女王自杀,俄狄浦斯戳瞎双眼,流浪去了。

“少爷,人的命运真的这么神奇,无法改变吗?”志刚总会这么问。我望向天空,有时我也会很好奇这个答案,志刚总是听着听着便哭了,他到底为什么哭呢,为俄狄浦斯悲惨的命运,还是为伊俄卡斯忒女王,还是为了那个倒霉的父王呢?在我看来,俄狄浦斯的命运并不能叫悲惨,只能叫命运使然。

那一年,我逗志刚说爸爸书房下面的盒子里有一把黑色手枪。接着我告诉志刚去找吧,我假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像平常那样逗他。当然,志刚依然对我信任无比,对他而言,我说的话从来没有假的,就算是连我自己听起来都不可能的话。我说要不你去找找看,志刚便跑上楼去找,我嘴里咯咯笑着,问他你真的去啊,他点点头。

“你找到了吗?”我说。

“没有啊,不过少爷说肯定有的。”他兴奋地说。

我大笑:“真的吗?”

“真的。”

“什么?!”我惊讶地说。我说是真的,这真是完全意料之外……“没骗我吧,志刚?”

他仍兴奋地说:“真的有啊!”

我吃惊地张大嘴,有些喘不过气,好像我在自家后院发现了一处宝藏。志刚把一把崭新的黑色手枪给我的时候,各种念头在我脑海炸开来,如同在天空绽放的烟火。这真的是一把枪。他这么说。志刚在问我问题。

“什么?”我说。

“你好像很惊讶?”

我哈哈大笑,从他手里拿过手枪,给了他一个拥抱。

“嘿嘿。”他红着脸,傻傻地笑了。

我友善地推了他一下,微笑着说:“志刚,你是天才,我爱你,天才。”

当天夜里,我从爸爸藏手枪的盒子里拿了一把,按照书上的拼装方法拆了装,装了又拆。最后我组装一把手枪的速度只需要两分钟。我突然设想了一个场景,我站在路边,得知有敌人从前方袭进我们,敌人有大笔财富,只要干掉首领,便可以得到这笔财富。我手拿黑色手枪,后方是志刚,我冲出去用手枪对准敌人,却没发现侧方敌人的偷袭,志刚从后面挡在我的身前,中了三发子弹。

入夜之后,我爬上楼,走进爸爸的书房,把枪又偷偷放了回去。不一会儿爸爸和舅舅手里拿着白酒,两人有说有笑的走进屋里。

“你在这干什么,刘凯?”爸爸说,他斜靠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脑后。蓝色的烟雾环绕着,他的眼光让我紧张,我清清喉咙,说我刚才想了一个故事。

爸爸点点头,那丝微笑表明他对此并无多大兴趣。“挺好的,你想的挺好的吧,是吧?”他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只是望着我。

也许我在那站了不到几分钟,但直到今天,那依旧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时间。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而一秒与一秒之间,似乎隔着千山万水。空气变得沉闷,甚至凝固,我呼吸困难。爸爸继续盯着我,丝毫没有要继续听下去的意思。

一如既往,舅舅救了我。他给了我一个毫不做作的微笑说:“可以给我讲讲吗?刘凯。”爸爸耸耸肩,站起来。看上去浑身轻松,仿佛舅舅解放了他。“这就对了,让舅舅听你讲吧,我准备睡觉去了,累一天了。”他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开。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时光,我对爸爸的崇敬像对神一样。可是那一刻,我恨不得杀了他,真希望舅舅是我爸爸。

过了一刻钟,夜色更加黯淡了。舅舅也有些困了。舅舅在回家之前,在我面前蹲了下来,递给我一张折好的纸。他微微笑着,眨眨眼睛。“给你,一会儿再看吧。”然后他停下来,说:“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放心吧,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他离开了,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心里想要是舅舅做我爸爸就好了。随后我想起爸爸,还有他平时看似不关心的爱,不禁问自己,他真的爱我嘛,突然想起了刚才爸爸的眼神,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袭来,我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哭了。

那晚半夜,我蜷缩在床上,一遍遍的读着舅舅的字条。他写道:

亲爱的外甥:

我非常喜欢你的想象力,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小就有对抗敌人的勇气,上天赐予你这份想象力和对抗敌人的勇气,也许你还不明白自己将保护什么,但你最终会懂得,我相信你可以的。志刚虽然是你的跟班,我不希望看到他有一天为你挡子弹,这是故事唯一不好的地方。不过总体来说,你一定不会成为一个庸人。

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亲爱的外甥。我愿意接纳你的一切。你很棒!

你的舅舅:张正

舅舅的纸条让我欣喜若狂,被人赞美真是一种神奇的感觉。带着美梦我进入了梦乡。次日我坐在石头上和志刚讲舅舅的事情,手里拿着黑色手枪,对志刚说:“昨天我很机智,在偶遇爸爸的情况下说自己想了个故事,结果舅舅很赞赏我的想法!”志刚脸上神色一振。

“那我一定要听听。”他伸长了脑袋,说。

我坐到大理石上念给他听,这次是非常认真的念给他听说,我说我念完了就带他打一枪。就很多方面而言,志刚就是我的完美跟班。他全神贯注地倾听,脸上的神色随着故事的变化而变化。我念完他替我挡子弹那时,他脸色略显一丝惊讶。

“天哪!少爷,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志刚笑颜逐开。

“你喜欢它吗?”我说。得到这个答案,显然不是我想要的,“我是说,如果有一天真的有子弹向我飞来,你会替我挡住吗?”

风吹过志刚的脸庞,志刚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会的。”

“哈哈,就像你说的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可是,你能允许我问你个问题吗少爷?”他羞涩地说。

“当然可以。”

“那好……”他欲言又止。

“说吧,志刚。”我说。我脸带微笑,虽然刹那间,我心中感到不安,不知道是否该听下去。

“那好吧,”他说,“如果有一天子弹朝我飞来,你会替我挡住吗?”

我目瞪口呆。这个特别的问题,虽然他理所应当想到,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我无言动动嘴唇,就在同一个天,我似乎意识到,我也许会那么做。所有人之中,我也许会那么做。但是我的耳边有个冷冰冰阴暗的声音不断响起:我凭什么替你挡子弹,你是我的下人,理应替我挡子弹,居然敢让我替你挡子弹?

“也许……”我开口说,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因为突然之间,中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