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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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对话骷髅

——南面称王的快乐

“原文”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庄子·外篇·至乐十八》

“译文”

庄子到楚国去,途中见到一个骷髅,枯骨突露呈现出原形。庄子用马鞭从侧旁敲了敲。于是问道:“先生是贪求生命、失却真理,因而成了这样呢?抑或你遇上了亡国的大事,遭受到刀斧的砍杀,因而成了这样呢?抑或有了不好的行为,担心给父母、妻儿子女留下耻辱,羞愧而死成了这样呢?抑或你遭受寒冷与饥饿的灾祸而成了这样呢?抑或你享尽天年而死去成了这样呢?”庄子说罢,拿过骷髅,用作枕头而睡去。到了半夜,骷髅给庄子显梦说:“你先前谈话的情况真像一个善于辩论的人。看你所说的那些话,全属于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没有上述的忧患了。你愿意听听人死后的有关情况和道理吗?”庄子说:“好。”骷髅说:“人一旦死了,在上没有国君的统治,在下没有官吏的管辖;也没有四季的操劳,从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长久看作是时令的流逝,即使南面为王的快乐,也不可能超过。”庄子不相信,说:“我让主管生命的神来恢复你的形体,为你重新长出骨肉肌肤,返回到你的父母、妻子儿女、左右邻里和朋友故交中去,你希望这样做吗?”骷髅皱眉蹙额,深感忧虑地说:“我怎么能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而再次经历人世的劳苦呢?”

庄子梦中与骷髅对话的这个寓言充满了奇诡的想象力,一直为人们所称道。现代文学大师鲁迅先生也曾经从中得到灵感,在其小说集《故事新编》中以这个故事为蓝本,创作了一篇小说《起死》,可见这个故事的影响之大。

庄子认为,肉体只不过是我们存在于这个世上的短暂躯壳,而生死之间也不过是一种形态的转变,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在《至乐》中还有一段关于骷髅的故事,就是说的这个道理。这段故事是关于列子的:“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予果养乎?予果欢乎?”翻译过来就是,列子外出游玩,在道旁吃东西,看见一个上百年的死人的头骨,拔掉周围的蓬草指着骷髅说:“只有我和你知道你是不曾死、也不曾生的。你果真忧愁吗?我又果真快乐吗?”不曾死也不曾生就是庄子借列子之口表达的对死生的看法:死亡没有什么好忧愁的,而活着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因为生命中有着很多肉体上和精神上负担。

庄子在《大宗师》中曾经借子来之口说过这么一段话,“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这四句话讲出了人生的一个历程,首先,大块载我以形,土地、天地之间造化,锻造出了我的生命,赋予我一个形体,这是我来到世界之初,但是有了这个生命,就要完成他的社会化,就要去穿越,所以叫做劳我以生。人的这一生没有不受劳苦的,在这样的劳顿中去进行穿越,这一辈子要受很多的磨砺,到了晚年叫做佚我以老,这个“佚”就是让我休息,它终于给了我一个晚年,让我可以悠悠闲闲地,可以去安享我的晚年,但是晚年的这个休息,也还是有限的,最后给我的安顿休息休息,叫做息我以死,它最后给我一个最大的休息,就是用死亡来成全我最后的安顿。

如果说“孟孙才母死不哀”反映的是对死亡要顺其自然,那么,在这里庄子不但看轻生死,而且简直认为死比生更快乐,是上天对人更大的恩赐。庄子通过骷髅的口说出了生命中的苦累和不自由。而死亡则能挣脱生前的种种羁绊,是对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负担的解脱,能够获得无拘无束的自由,与自然完全融为一体。而这样的快乐在骷髅看来是南面称王也比不上的,这也是庄子的看法。

本质上来说,庄子是悲观的,死亡成为了他“怀着乡愁的冲动去寻找精神家园”的一种方式。人们往往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去拒绝死亡,甚至拒绝谈及死亡。但是,死亡又是一种真实的客观存在,是人类永远无法逃脱和超越的。生命最终会像水一样蒸发,“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不管你是害怕它也好,欢迎它也罢,它都是一个既定的结局。但这并不意味这我们应该就此放弃对生命的热爱和把握。恰恰相反,死亡的力量越是强大,人们对生命本质的关注就越是深刻。

英国现代派诗人T。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的开头是这样两句很有深意的话:“是的,我自己亲眼见过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想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这里用了一个古希腊的神话故事,这个故事说的是西比尔的故事。西比尔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女预言家,阿波罗爱上了她,问她要什么,她说:永恒。于是阿波罗赐予她永恒的生命。然而她忘了索要永恒的青春,所以随着时光流逝,西比尔日渐憔悴,老年的痛苦已经用极为漫长的岁月来折磨她。但她依然无法死去,当孩子们问她需要什么时,她回答:“我要死!”

的确,只有在死亡的烛照之下生命的可能显现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