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准备好了没?快点!”
“好了,五少爷。”
安静一阵后,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伴着琴音阵阵,施小五清亮的声音在凤院内响起。
曲绯鹤驻足细听,有点……莫名其妙。
三天前,施凤图答应她仔细记下馒头姿势,她每天捏馒头的功夫加多,只为能精细传神。他是不是真记住了,她不肯定,不过,这三天送早点,她放下后不急着走,总能见他盯着馒头发呆,呆到肉粥凉了,才开始咬一口。
四月末,梅雨时节雨水多,这些天有些微雨,他在书房用早点,其他四位施家兄弟每天黄昏时分会过来和他说话闲聊,通常留的时间不长。
今天天未亮时,散了些小雨,如今收了云,太阳慢慢升上来,照得桑树叶上的雨珠莹莹晶亮。
不知施小五大清早在凤院搞什么鬼,她加快步子走进,看到……一溜排的油骨伞?
骨伞不是遮挡在施小五身上,而是对着凤院书房的窗口。那些拿伞的下人们好像手中捏的不是雨伞,是……矛枪。
施小五正在吟诗,见她进来,轻佻一笑,琴音未停。他容貌本就俊美,又带上七分轻浮,在桑下抚琴,倒颇有一番清逸如仙的味道。不过……是个好色的仙人。
曲绯鹤仔细听辩,觉得他吟的诗有点耳熟。
叮叮咚咚……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艳淑女处兰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相颉颃兮……共翱翔。”
他吟的……
叮叮咚咚……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予悲!”
曲绯鹤走近,正想问他吟的可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时,一道流光从书房飞出,“当”的一声,重物被雨伞挡下,反弹在地。
是一盏碧玉瓯。
她对上施小五的眼,有些明白这一排雨伞是做何用了。
“早啊,小鹤儿。”
“五少爷早。”
“你又为四哥送早点。”他叹气,颇眼馋地盯着她手上的馒头,“我若有口福吃到小鹤儿亲手捏的馒头就好了。”
曲绯鹤闻言瞪眼。
他,完全没有少爷的架子,以她的身份,只要他吩咐,她还不得照样捏面人馒头给他。但他没有,听语气,像少年在撒娇抱怨。
“五少爷想吃,我待会捏一个啊。”给他吃的那个随便捏一下,不费功夫。
施小五摇头,招手让她走到雨伞后,道:“我刚才吟的《凤求凰》怎么样,有没有缠绵悱恻的味道。所谓千金难买相如赋,他的《凤求凰》实乃一绝,四哥听这个最合适不过。”
“……”她嘴角微微勾动,笑容怪异。
无缘无故,他一清早就来凤院发疯,难怪会被施凤图砸茶瓯。
俊脸皱起,施小五一边拨琴,一边叹气道:“你想问我为什么突然让四哥听琴,对不对?还冒着被他砸伤的危险,冒着淋雨患风寒的危险,冒着没吃早点的……真饿啊,小鹤儿,你来时有没有看到白函,那小子肯定偷偷吃饱了才会端给我。”
“他在为五少配菜色。”
“哦,这还差不多。”满意点头,施小五又道:“我也不想大清早就来这儿啊,你瞧,我昨天三更才睡,眼圈还是青的呢。”见她点头,他立即做个苦脸,“你知道吗,这些天四哥出门谈生意,他那张要死不活的脸不知吓坏多少姑娘。昨天童定说啊,飘香楼的姑娘差点被他瞪得哭出来。我真是心痛,想到三更天才想出这个法子,让四哥听听琴,吟吟诗,让一些柔情百转的东西在他眼皮下多晃晃,他的脸色自然就缓和下来。四哥名中有一凤字,我背了一夜才把这首凤求凰背齐,瞧,我可是特地赶来吟给四哥听的。清晨一曲,百转千回,柔情自出。”
“……”
准备这么多雨伞,他是特地来被施凤图砸的。
见她没反应,施小五又开始轻吟:“何缘交颈……为鸳鸯,相颉颃兮……共翱翔。唉,我真是个体贴哥哥的好弟弟。”
曲绯鹤翻个白眼,绕过雨伞正要进书房,房门突然被拉开,走出一个黑衣男子。他拿着一张白纸走到桑树下,将纸展在他眼前,道:“五少爷,四少爷说,你可以换一首弹弹。”
施小五停下抚琴,轻念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该死的童定,你当本少爷不知道这是《白头吟》么?”
童定微笑,“四少爷说了,五少爷若坚持要在凤院杀鸡,他就去您的书院放乌龟。”
杀鸡?
曲绯鹤闷笑,瞧见施小五变了脸。
施家老五的名字很怪,居然叫龟书。他定是不喜自己的院子叫“龟院”,才取后一字唤为“书院”。
他的琴音……的确像杀鸡啊。
不再看脸色难看的施小五,推门走进,见到背立盆松发呆的男子,她轻叫:“四少爷,吃早点了。”
他默默走到桌边,淡淡看她一眼。
“四少爷不喜欢五少爷的曲子?”拿下托盘上的碟,她笑问。
“他的曲子是骗那些姑娘的。”
“五少爷也是特地想让你高兴。”
他没回她,开始盯着人形馒头发呆。
她独自闷笑一阵,突然道:“四少爷不喜欢《凤求凰》吗?五少爷配着曲子,吟得其实不错。”
盯着馒头的眼神看向她,良久才道:“《凤求凰》又如何,人不是凤,求得之后就一定会如那些故事一样共偕白首吗?哼,当年传为佳话的相如夫妻共贫沽酒,富贵几年后,司马相如不也起了纳妾之心,卓文君无奈下写出一首白头吟,实在是佳话的败笔。《凤求凰》……哈,求得之后只会变成白头吟。美色谁不爱?即然有天姿国色水嫩肤,又怎会留连那鹤发皱颜老翁妪。”
她一僵,瞪看他的侧颜。
他盯馒头,她盯他。盯了一刻功夫,她突问:“四少爷,你也是吗?”
“是什么?”
“喜欢天姿国色水嫩肤,纳妾无数?”
他闻言抬头,倚桌看她,纯真圆脸,眉在笑眼在笑,可他就是觉得少了什么,“小鹤儿……”
袖中五指一紧,她瞪眼。
“怎么,小五不是这么叫你的?我叫就奇怪么?”
“不……不奇怪。”笑容有些僵。她是来赚盘缠的,可别善良地把自己赔进去啊。
他似乎想说什么,见她神色微僵,不若平常的轻快,转了话题道:“你是怎么猜出那首诗是出自我手。”
“……”
“不想说?”瞥她一眼,又见到她一副苦恼沉思的模样,他叹气,开始喝粥。
自觉盯得够了,拿起馒头正要咬下,她突然开口:“四少爷,就算娶得再多,也不见得是真心喜欢吧。天姿国色会老,水嫩肤会干,男人女人都一样啊。”
停下咬馒头的动作,他看向她,“绯鹤,你想说什么?”
这丫头有一身武功,平常却没见她用过,只知道让他记馒头的姿势。起初他以为是什么高深的武功,就像和尚庙里的泥人那样,可怎么看怎么不懂。虽说捏得很精致,但手势不连贯,脚步杂乱无章,如果说群魔乱舞他就信。
她迎上他的眼,抿了抿唇,眼角飘向右边,“四少爷,我爹总说我太善良了,所以,从小就磨我的性子,磨来磨去,我现在其实也不算太善良。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发善心了,也没主动想帮一个人,可是……我想帮你。好像在你身上,我的善心就特别多,不管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都不会让你寻死的。虽然我不知道谁要杀你……我应该能保护你的。”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用害羞的神情,嫣红的双颊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到底有没有危机意识?
“四少爷,你以后也别总想着寻死,就像五少爷一样,心情好时可以弹琴,不好时就去吃东西,肚子吃饱了,心情自然就好。”
“……”当他是猪啊。
“不打扰你吃东西,四少爷,面人的姿势要记住了。”她转身想走,腰身被人一勾,撞到人墙上。定眼细看,又成了当日在飞勾亭的拥姿。
“你多大?”不知人心险恶的丫头。他若想染指她,轻而易举。
“我?二十一。”
他瞪眼。不会吧,她看上去像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骗人吗?“你二十一?许了人家没?”
她歪头想了想,“没吧,爹没告诉过我。”
你爹是猪!
气恼暗骂一句,施凤图皱起眉。
她刚才那番话,明明白白说着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什么?人?还是钱?全庆元都知道他想寻死,就算哥哥们贴了招亲告文,也摆明是好玩,有人上门多用钱财打发走了。这丫头没事来凑什么热闹,甚至,她还有想嫁他的念头。
“绯鹤,你就真的这么喜欢我?”
她红了脸,这次没否认,眼神又开始飘。
“喜欢我什么?”见她眸子游离不定,他突而一笑,变脸如翻书,阴阴奸笑道,“喜欢我的钱?还是我的貌?我对女人向来没什么心痛心怜之情,你若要一个疼你的相公,小五是最好的人选。”
见他又开始轻浮,她捏紧拳,闷道:“五少爷很可爱啊,可……可我的善心没对他发嘛。我觉得你比较可怜,只想对你发善心。若说……若说喜欢,是啦,我是有点喜欢你,怎么样,不行啊?”
姑娘她敢做敢为,承认喜欢他又不是难事。
谁让他的样子太忧郁,忧郁到她被亲爹磨光殆尽的善心突然长出来,还越长越高,高到最后,就变成喜欢他了。亏得她总觉得自己怪怪的,以为哪儿不对劲呢。
出门在外,男女****之事她听得多,也看得多,自然明白。以往捏摩拿罗时,脑中想的只是一招一势,如今,脑中摩合罗的脸全变成他的样子。
明明就是个奸诈的人嘛(他是商人),明明就是个不怎么厉害的人嘛(他的武功),偏偏一张书生般白净的脸,加上过分忧郁的愁态,就是让她给动了心。
有人说他那是奸诈,看在她眼里,却硬是走了味。有时觉得,就是看他皱眉喝粥的模样看多了,才会喜欢上他。是不是她的欣赏异于常人?就连他眯眼狡猾的样子,她也觉得可爱……呵,施家兄弟都很可爱呢。
眯起的凤眼闪了闪,低声骂道:“真是个版版六十四的家伙。”
她不懂,“什么叫做版版六十四?”
“笨。”眸光又一闪,他突然凑近她,“好,你既然喜欢我,就让我香一个吧,小鹤儿!”
“……”
她一拳过去,会不会快点?
“小鹤儿……”他慢慢往她唇上吻去,眼中却闪着捉弄和讽刺,笃定她会挣扎。
嘿嘿嘿!心底奸笑着,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吻上了。
呆了呆,近在咫尺,望着墨潭般的大眼,他差点瞪成斗鸡。正想退开,突地,天旋地转,前胸后背被撞击的熟悉痛感又传来——他,第二次被她推翻,撞倒在案几……下。
最不公平的,她居然完好无损地站在桌边,而不是陪他一起倒地。刚才,她明明被他抱……在怀里的呀?
“四少爷……你……你太污秽了!”
羞红脸瞪他,不顾童定施小五闻声跑进,她脚下生风地跑了出去。
院外,假山后,施老二冲身边的男子笑道:“如何?”
“身法轻快,步法怪异,我大概要百招才能赢她。”
“要耗你百招,她也算厉害了。”
“哼!”男子笑了笑,瞟向凤院。
隐隐听到施小五责怪的声音,“四哥,你怎么可以欺负小鹤儿。”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施老四咬牙的声音。
“小鹤儿红着脸跑出去,别告诉我你没欺负她。四哥,女孩什么表情什么心情,小弟我可是拿捏分明。”
“……童安,把他给我踢出去。”
“四哥,这就是你不对了,瞪哭飘香楼的姑娘已经很不对,又欺负小鹤儿,更加不对,看来小弟我要多弹几遍《凤求凰》,好好教你如何逗姑娘家开心……”
“若还想让傲凤楼每个月的月底替你结算寻花问柳的账单,就给我滚回书院去。”
“……我找三哥。”
“你说,三哥是愿意你听的,还是听我的?”
“……”
静了须臾,又听施小五道:“我还有大哥和二哥。”
“他们也是我的大哥二哥。”
“……”
凤院内彻底静下来,男子与施二对望一眼,摇头哂笑。
“小五的败家……”
“你想说……都是我们给宠出来的,是不是?”
男子点头。
施老二俊目流转,仰首而笑,“哈哈,爹也没介意,不是吗?”
“对。”
他可怜?
他污秽?
哈,这两个词用在他身上可真叫稀奇。
那丫头前一刻还说喜欢他,后一刻就把他当磨盘推,真是有趣得让他想……咬牙。
二十一岁了吗,完全看不出来,他一直以为她只有十八九岁。哈哈,二十一岁姑娘的脸上还能有如此纯真的微笑,连他这个以奸诈为良朋益友的人都给骗了。
呵呵……看向手掌,施凤图不知自己唇角挂笑,脑中只想着刚才怀中抱的……软香?
软玉温香?
原来软玉温香就是这种感觉啊,哈哈!
以前不是没抱过女人,喝花酒逛妓院都有过,怎么抱这丫头的感觉……不太一样?
抱烟花地的女人时,香是有够香,只觉得要么是一堆软肉,要么是一堆骨头,好像……好吧,他承认,多数时候心思放在生意对手身上,看他们左啃右咬的丑态,至于坐在怀里的,他就当是香粉被。
女人抱得虽多,他根本没喜欢过,逢场作戏而已。
不喜欢女人,就不会去想,不想,就不会有娶妻的念头。这,应该是天生的。
仔细想想,从小到大,他脑中似乎完全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娶妻,见了女人也体会不到小五口中形容的心猿意马,害得小五以为他喜欢男人,一段时间内猛拉着他往飘香楼跑。
他就算吃饱了撑死,也决计不会去喜欢男人。
女人对他而言是什么?完全没细想过,也不认为值得花心思去想,仿佛……他真有那么一点四大皆空的味道呢。
哼,四大皆空?
是谁这么说过他来着?让他好好想想……呵,不正是曲绯鹤那丫头吗。
第一次在飞勾亭抱她,一心只是逗她而已,没觉得香,也没觉得软,最后落得以背撞树的下场,痛得要死。第二次抱她,老实说,打一开始时也是逗着玩,直到收紧双臂吻上她,才觉得有那么一点香软的感觉。
他似乎没亲过女人吧,亲过吗?
总觉得妓院的女人满脸脂粉,闻到味就够饱了,哪有心思亲下去,寻常姑娘家他当然是没机会亲到的,不然准被当成色魔。方才以为她会躲闪,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给亲到了。
后悔吗?轻薄了一个姑娘家,坏她名节,他岂非娶定啦?
不过,后悔这词儿一向不在他思考范围内,娶妻嘛,也没想过。
——若说喜欢,是啦,我是有点喜欢你,怎么样,不行啊?
——我是有点喜欢你……不行啊?
她的话反复在脑中响起,五指按上胸口,心跳正常。
行——当然行——不是不知道有千金小姐喜欢他,也不觉得她说喜欢他时,他就有多激动啊?哪有意马心猿,哪有!
哼,曲绯鹤,只是一个抱起来让他觉得香软的姑娘。
仅此而已。
“四少爷在笑耶!”
“去去,快点打扫院子,你想让四少吃完早点,问你想怎么死吗?”
“啊——”受了惊吓般,下人赶紧低头扫地。
扫扫扫——
“喂,是不是因为五少爷刚才唱了个曲儿,四少爷才这么高兴?”
“要死啦你,五少爷什么时候唱曲儿了,那是吟诗。我听白函说是《凤求凰》,正好应了四少爷的名字。”
“《凤求凰》?四少爷是凤,谁是凰啊?”
“你管那么多,烦不烦啊,你想怎么死啊你?”
“……你学四少爷的话。”
“我……”
静立在下人身后的童定摇头,回头见主子面含微笑,不知在想什么。他宽心笑了笑,正要阻止下人的闲言,拱门处此刻飞快奔来一人,口叫大叫:“不好啦四少爷,有官差来了,在前厅吵着,说要拿你去府衙问案。”
童定面无表情看那下人,“四少知道了,其他少爷知道了吗?老爷呢?”
“都……都叫了,老爷……老爷正在厅上。”
童定点头,示意一干下人全部出去,转身望向走到窗边的主子。
“四少,应该又是姓曹的那个王八蛋。”
“这次他又想什么鬼主意,我倒要瞧瞧。”
“童定这就去准备。”
五指仍抚在心口,施凤图敛眼半晌,轻轻放下,叫住转身的童定,“阿定,你抱女人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童定回转身,奇怪看他,“怎么,少爷?”
“那……你抱男人是什么感觉?”
“……”
“也没什么感觉吗?”
童定脸色微变,挣扎了半晌,低头道:“少爷,童定活到现在,只抱过一个男人,就是五少爷。而且,常常是五少喝醉了,白函那小子又抱不动的时候。童安的感觉……是责任。”
“……”施凤图哑了哑口,摇头,“算了,小五只会给人惹麻烦。”
“少爷要换件衣服再去厅上吗?”
“不必。”
“您的粥只喝了一半。”
“一半就一半吧,没吃饱,我也没心情寻死。”他回头,看到未咬一口的馒头小人,抿唇良久,还是决定不吃,“走吧,去前厅看看。”
举步先行,腰间银盘珍珠轻错交响,褐色薄袍迎风打起,黑发顺风飞摇,俊逸如松,傲然如凤。
这背影,看在童定眼中,是全然的尊敬。
远远屋檐上,看在另一人眼中,却是……五味杂陈。
圆圆的笑脸上,苦恼莫名。
他,施凤图,不是一个多情的男人呀!
施凤图入狱了!
昨日的傲凤楼,门庭若市。
今日的傲凤楼……官兵森森把守。
酒楼的饭茶量酒博士们私下猜测,傲凤楼会不会就此完蛋?路人经过施家门宅时,见到施家家仆神色如常,让许多窥探的眼神不太满意。
日头高升后,庆元遽传——“算盘公子”施凤图流年不利,得享牢狱之灾!
散着湿气,还算干净的庆元地牢内。
“你们回去吧!”索然无味的声音从牢门后飘出,丝毫听不出有何紧张。
快近正午,他们不饿,他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四少爷,咱们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孤孤单单,奴才好心痛啊……”秀气的小书童本想抱牢中人的脚,被他侧身闪过后,聊胜于无地抱着牢门铁柱哀叫。
“什么心痛不心痛的,跟着五少爷,你就学到这么点东西?”斥责的声音低冷又不耐。
“我替五少爷伤心嘛!童定你冷血啊,看到四少爷入狱,眉头也不皱……”抱柱的小书童——白函,怒瞪黑衣的童安一眼,转头又道:“四少爷别怕,让他们都回去吧,让白函在这阴湿的地牢里陪你。五少爷,你也回去吧,别太伤心……啊,老爷,您也回去吧!奴才要在这儿看着,不然四少爷受了恶人欺负怎么办,鬼知道会不会有人对四少爷用笞刑、杖刑、吊拷、绷扒……他们用烧红的铁烙四少爷,用鞭子抽四少爷……”
远远通道口处,狱卒回头,嘴角抽了抽。
无视狱卒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他还想再哀叫时,施小五白眼一翻,扣他一记爆栗,“行了,我不会让你留在这儿陪四哥的。你在这儿只会坏了狱卒大哥的规矩。”他又转对狱卒道:“见笑了,狱卒大哥。”
狱卒尴尬搔头,道:“施五公子放心,咱们爷儿几个不会难为四公子的。”
施家时不时放粮修路,也算是个善人家,在案子没判下前,谁也不敢说是不是冤枉的。
施小五拱手一笑。
“不不不,小的真愿意留在这儿陪四少爷,五少爷,老爷,地牢湿气重,你们别在这儿待太久了。”白函一手抱柱,一手捂着后脑勺,口中仍是哀叫,“是哪个杀千刀没天良的,若让我知道谁诬陷四少爷,我第一个剁了他。”
施小五眼一瞪,“要剁也轮不到你第一。”
“是是是,一定要五少爷先剁……啊,让老爷和五少爷一起剁。”
未吭一声的白发老者叹气,无心理会白函抱柱抱大腿,看向牢中面目索然的四子,“凤图,你又不小心踩了哪个王八羔子的尾巴?敢陷害我儿子,他活得不耐烦了。想当年你爹我可是人称‘翻江涌浪腾波蛟纹龙’的施……”
“爹——”施小五翻白眼。他家老爹只要一激动,当年的名号就溜出嘴了。几十年前的事,谁记得呀。索然的表情终于变了变,施凤图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家老爹,俊脸无奈,“我没事的,爹,你和小五先回去吧。大哥二哥自会想办法。”
施父正想再说什么,童定突道:“四少,这次玩得太狠了,出了人命。”
沉重的语气让牢中静下来。
是啊,出了人命,而且是被人故意杀害,尸体,在傲凤楼偏静的后院找到。
清晨,官差手握公文上门拿人,笃定他就是凶手,就算不是,他也脱不了干系。
并非有人故意上官衙告状,发现尸体的只是一个常来吃早粥的老主顾。甚至,不是他发现,是他随身跟着的狗发现的。那狗似乎闻到血味,一个劲地冲后院狂吠,后来不知何时叼出一截沾血的衣袖,那老主顾觉得不对劲,叫过一群茶客研究半晌,最终决定报官。官差来后,在后院一间无人的厢房内找到一具女尸,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令人害怕的是,她身上青紫不均,仿佛生前被人殴打过。
狱吏差人验过尸身,判断这女孩生前惨遭凌辱,随后被人压住颈边大脉,窒息而亡。
仅凭以上证据,傲凤楼所有人都有嫌疑,而让官府下令拿人的根本原因,是那女孩紧握的拳头。
“在尸体手中,你们猜到有什么?”老三施龙图缓缓踱进来。
“啊,三儿啊!怎么样,四儿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吃饭?”见在外打点的施老三走进,知他已打点妥当,施父当即迎了上去。
“没那么快,爹。您稍安勿躁。”施龙图转着手中折扇,直直走到牢门边,对上小弟的眼,“凤图,你猜得出吗?”
“三哥别卖关子,快说快说。”施小五跑到一侧,抱着门柱跳脚。
“凤图?”
“……是我丢过的什么东西吗?”这种伎俩最有效。
“不是。可以说不是你的东西,也可以说是你的东西。”施龙图似胸有成竹,“若我不是施家人,看到那东西,也会以为尸体与你必定有关系,也极会认为是被你所害。”
“是什么?”
“算盘……”
“骗人,一个女子的拳头有多大,能捏下整个算盘?”施小五叫起来。
“如果够小呢?”
“……”够小?
够小啊……能够让银匠把算盘打造得精致小巧,而且公然坠在束绳后的,全庆元也只有他四哥一人啊。
施小五眼神闪了闪,飘向自家四哥的肩头……
“看什么,要我把束绳解开给你看吗?”施凤图没好气瞪他。
赶紧低头,施小五撇嘴。他是相信自家四哥的,他是相信自家四哥的啊……
“小五,我话没说完,你急什么。狱吏软化尸体的手,她手中紧捏的是一颗算盘珠子,很平常的算盘珠子,城里随便一家店都能买到。”施龙图敲一下幺弟的头,“这种似是而非的证物,可以说是栽赃嫁祸,也可以说,那女孩死不瞑目,拼了最后一口气将算盘珠捏在手里,就是想告诉世人她被谁给害的。”
“那怎么办?”施小五急了。
“官差未经审定就押小四入狱,想必背后有人暗示,而且,必定是个官。我方才与知县大人聊过几句,他言辞闪烁,必定是个比他位高的官儿……小四,你到底……”
“三哥!”施凤图蓦地叫他,“你别太聪明了。”
施龙图微呆,极快回神,心中明白他所说何意,当下不再推究。
有些事,得由一定立场的人来做,也必须由立场之中的人来做。在施家,官场中的事他们绝对不插手,只因——
不能坏了自家二哥的为官乐趣。
施小五低头半晌,突地扬起脑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
“待会来探监的,就是了。”施凤图轻声低述一句,似笑了声,随即又变回索然无味的声音,“你们都回去吧,爹,您和三哥小五一起回去。我没事。”
老人家不肯走,“四儿啊,你不会……突然想不开吧?”
“……”
“老爷,让白函在这儿陪着四少。”
“……”
他们肚子真的不饿吗?他很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