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个月后
施宅,凤院。
“四哥呢?”从外急冲冲跑入凤院,施小五手执白纸一张,又高兴又焦急。
扫院的下人继续在地上画草书,头也不抬,“四少爷刚出去,童总管来叫的,应在傲凤楼。”
“我刚从傲凤楼过来,你骗我啊!胆子不小。我……再去瞧瞧!”施小五跳脚一阵,转头跑掉。
傲凤楼。
“四哥呢?”拍着掌柜童安的脑袋,施小五急问。
不露痕迹躲开他的拍打,童安小声道:“五少爷,四少应该去城外农家挑蔬果去了。刚才见了一阵子,现在没见。”
“又不在?”跳脚再跳脚。不会让他跑去城外找人吧?
静看他跳脚一阵,童安咳了声,“不,童安只说没见着四少,可没说四少一定去了城外。”
“那四哥在哪儿?”
“五少爷,你这么急着找四少,不会只为提醒他三天后一定要去景梨小筑听戏吧?”早在四少圈了案场供人闲嗑牙后,那些写戏曲子的文人就找上门,已预定六月十五正式开演。
再则,自酒楼发生命案以来,没再听四少提过寻死,他们全都安心不少,五少当然故态复萌。以五少败家又没正经的性子,能这么急找四少,才不会是为了大事。
“六月十五那天,四哥当然要去……不不不,我又不是为了这事找四哥。快说,四哥到底在哪儿?”
“五少,今儿六月十二。”
施小五白他一眼。
“四少半个月前接到喜爱美食宴的李老爷邀请,今儿酉时三刻会赴李老爷的晚宴之约。现在呢……不知道在哪儿?”
“童安你很闲啊!”施小五眯起眼。
“……”他一点也不闲,若不是他五少爷拍他的脑袋,他今天的账早就算完了。
施小五独自气了阵,退一步无奈道:“不知道四哥,你总知道小鹤儿在哪儿吧?”有小鹤儿的地方,四哥多半会在,这是他一个月来观察所得。想他改吟曹植的《白鹤赋》,四哥听得可是津津有味。看样子,继洛儿小三嫂之后,他又会多个鹤儿小四嫂。
“绯鹤在厨房。五……”
哧溜——没人听童安接下来说了什么,施小五早已冲向傲凤楼的厨院。
移动眼珠子,默默看他左转右拐,灵巧绕过厅内的茶饭量酒博士消失在拐角。再移回眼珠子,童安摇头,继续算账。
他好像忘了提醒五少爷,施老爷自从看到绯鹤捏的泥人,兴致全来,如今三天两头往厨院跑。现下嘛,五少最好是急事找四少,否则被老爷逮到……
啊,这不是他担心的问题。
“六月十二,水落石出。”
念着纸上八个大字,施凤图看向一脸惊怕的小弟。
方才与童定正盘算如何加快整倒姓曹的酒楼,就见小弟脸色发白跑进书房,像是……逃命。知道他从厨院跑过来,他心下立即明白。
这些天他败家太厉害,爹已经放话要教训他了。很巧,爹最近迷上了玩面人。他往厨院冲,不是羊入虎口吗?
爹喜欢绯鹤,他应该高兴,一点一滴把她拉进自己的生活,也看似很成功。可……原本可以陪他聊天说话的时间,全让爹给占去。对于有人欣赏她的摩合罗,绯鹤是挺高兴,他却……五味不辨。
心头百般滋味,最明显的,他好像尝到……被人冷落的味道。
以往,爹缠着三嫂写家谱,三哥虽不参与,却总拿着一本书坐在旁边看,偶尔会打断爹的唾沫横飞,与三嫂轻声说几句无关的话。当时只觉得三哥真是有够无聊的,爹的废话也能听一两个时辰,而今……三哥的心境,他终于明白。
不入红尘,不得红尘之乐啊……
施小五抚着心口,可顾不得他是不是被人冷落,抢过他的茶压惊,“吓死我了,爹躲在蒸笼后一声不吭,若不是我眼尖跑得快,准被爹给逮到。对了四哥,这是我找开解梦堂的周十三为你测的一卦,很准哦。”
解梦堂是庆元的老字号,老板姓周,主营算卦风水,测人生凶吉。因为测得准,庆元城的人们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跑去测上一测,求个安心。到了这一代,很不巧,庆元四大败家子中,周家也出了一位,正是周十三。
“什么意思?”施凤图又念了两遍,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施小五摇头,“呐,四哥,别说小弟没帮你,今晚你要去赴李老头的美食宴,当心点。真不明白那老头怎么这么喜欢吃,我看他都快成猪了。”
“他借我名声,我借他口赞。多他一个说傲凤楼的菜色好,也算宣传。”对小弟的话,施凤图不以为意,“这种富贵人家的宴食,多半精巧美味,又注重排场,吃一吃也无妨。”
“吃一吃啊……”施小五突然怪叫,贼贼跳到他身后,“四哥啊,我听说你要带小鹤儿一起去。”
“怎么,你也想去?”
“不不不,我才不要像那头猪一样。”施小五拉起他的束带,故意摇了摇,冲一直未吭声的童定挤眼,“四哥,我老早就发现了,你束带后的银算盘少了一个。要不然,小弟请银匠再打造一个。对了,还有你,童定,你天天跟着四哥,掉了东西也不知道?”
“童定失职。”
施小五不理他,扭着脑袋看自家哥哥的表情。但——失望。眉毛也没动一下。
“四哥啊,这银算盘自打造后,你就一直没离身过,掉了会不会舍不得啊?”
“……”
“四哥……”
“童定,小五这个月的账结了多少?”
“飘香楼的账月末才结,其他都结了。”
“好,你……”
“四哥四哥,你慢慢忙,小弟不打扰了。小弟这就去三哥的书铺子,三哥说新印了几本书给我,走啦走啦,啊,千万别告诉爹我来过。还有还有……周十三算卦也是蛮准的,看我的面子,他这一卦分文不收……哈哈……四哥我走了……”
来如风,去如风。施小五的腿上功夫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盯着半盏茶水,眼神调回纸上的八个大字,施凤图来来回回在嘴角绕了十来遍,嗤然一笑,“童定,你说小五是有心呢,还是无意?”
“五少爷必定有心。”
“六月十二……是今天呢。”兴味盎然的声音透着嘲讽。
“对。”
“水落……石出……”指腹缓缓抚过四个字,他垂眼微笑,“这么久,他撑得也到头了。”
“四少算得准。”
施凤图趣味一笑,“哦,你当我神仙么?只不过有心做一些事,加上合理的布局,让二哥阻了他的靠山,这才会达到九成的效果。”
“童安受教。”黑衣男子微笑,脑中乍地闪过一个无关紧要的画面,迟疑片刻,轻声道,“四少爷,童安见五少前些日子拿了几本书给曲姑娘。”
“什么书?”凤眼抬起。
“是……是三少爷去年印的巾箱本《金刚艳》。”
啪!五指倏然按下,狠狠压在“水落石出”四个字上。
“你再说一遍。”
“童定无意瞧多一眼,不但有《金刚艳》,还有《比丘醉》和《扫花迦叶》。”
这三本故事书,去年三少爷的墨香坊推出,署名是一个唤作“竹林戏禅生”的人,书铺收稿的伐轮说是个年轻公子,他没见过。旁人看故事书,他是没意见,若是五少爷拿来害人,他不得不提醒主子了。这些书……讲的全是和尚啊,还是****的和尚。
三少讨厌和尚,这不是秘密。特别是最末一本,写书的完全颠覆佛经,将佛祖大弟子迦叶写成了****世祖,三少看得哈哈大笑,特别多印了一千本。新书入铺那天,书坊的门槛被人踢烂的情景,他记忆犹新。五少把这些书送给曲姑娘……不安好心啊。
吞下口水,童安已见主子的俊脸大变
“施、龟、书。”五指遽抓,将纸狠狠捏入手心。
“四少息怒。”
在施家,若其他少爷叫出了五少的全名,多数时候心头已经非常火大了。
“告诉童安,龟书这个月败家败得太厉害,但凡有店家来收账,让他们去施氏书坊找三哥。”
“是。”
“三哥这些天有空吗?”
“三少爷近来往墨香坊跑得多,前些时候因为酒楼命案,赶印《宋提刑洗冤集录》;这些天说是印了本《居家必用事类全集》。”
垂眸沉思,丢开纸团,施凤图摇头,“我得去书坊看看,让三哥省着点。龟书这阵子玩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白函那家伙……”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童定却已猜出八分。
阿弥陀佛,五少保重吧!
另一边,远远的街尽头,跑得欢快又得意的施小五突然打个喷嚏,脚下趔趄。
没关系,揉揉鼻子继续跑……
在某处,书童白函突然打个冷颤,不由惊慌地抬头看看四周。六月天打……寒颤,他要小心点啊。
入夜。李家大宅。
高墙琉璃,雕栏画栋,灯火摇晃间时不时传出人声笑语,偶尔莺燕娇啼。
浅蓝布衫,银盘垂腰。施凤图垂眸品酒,偶尔低声与身边只顾吃的女子交谈,无视对面阴毒的目光。李老爷是属于特别嗜吃、又特别想与人分享的那类人。除了食物,这种人是不拘小节的,以食会友,只要是上得了台面的人,他都会一并请来参加美食宴。这也是他与那曹公子撞上的原因。看来,李老爷似乎不知道姓曹的现在已经是空壳了。
舞池中,有女子正弹奏宫调小曲。施凤图放下酒盏,瞟了眼埋头饭堆的女子。
“很好吃,绯鹤?”
“嗯嗯!”
挑下唇边的饭粒,他哂笑,“你可知,你吃这一口饭,要死多少只鹅?”
“嗯……呃?”小脸抬起,眼中溢满惊奇。
自打书房吻过她后,他对她的态度好像变了些。时不时会搂搂抱抱,久久的,她也习惯,没再想推开他。有时,故意逗些赖皮的话,他也没生太大的气,让她逗得有些无趣了。
近一个月来,他总拉着她东奔西走,似乎,他是想将自己鲜为外人知道的一面逐一展现给她看。而看得越多,越觉得庆元的传闻不真实。
他是精明又奸诈没错,可当他面对自家兄弟时,却是赤子之心。无意一次,撞到三少爷赞了他几句,他的脸居然红了,好……可爱。真不愧是她心仪的男人啊!
他是酒楼老板,来来去去总和食物打交道。跟着他,有口福也是没错的,反正她不是立志做厨子,跟着他有吃有喝,可幸福得她差点胖了一圈就是他不对了。
偶尔,他会谈些生意经,多半她是有听没有懂;她挖泥捏摩合罗时,他则多数在忙着拨算盘,只有施老爷像豌豆一样在旁边跳来跳去。她是不介意让他知道自己心仪他的,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心仪她,不过,就他对她的特别和不同,也让她蛮愉快。若不是长期相处,她都不知他对姑娘家从来不主动看一眼,还曾让五少误以为性好男色。
果然……是个寡情又吝啬的男人。
在他身上,绝对找不到为你生为你死的炙烈情感,不过,这个寡情又吝啬的男人对她与对别人不一般,像是白粥加糖,又散点葱花的味道,还不错。算是……她赚到了吧。
瞧,她多容易满足。
施凤图见她发呆,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饭有什么稀奇在里面?要死很多鹅?我以为这只是香菇肉丝拌饭。”
他为她倒满茶,摇头:“这是鹅筋饭。李老爷这次真是下足了功夫。”
她哦了声,塞一口等他解释。
“所谓鹅筋饭,配米当然要精心洗煮,而饭中……就是你现在挑进嘴里的肉丝,是鹅的足筋。绯鹤,一只鹅呢只能挑出两条不到一尺的足筋,这一盘子里,你算得出挑了多少只鹅的筋?”
“……”她觉得有点食不下咽了。可……真的很美味。
“既然做出来,不吃也太浪费,我这盘也给你。”他体贴将自己的那盘送上。
看他一眼,她没推让。管他呢,好吃就行,她鲜少有机会吃到这种精致的食物,当然要吃够本,才好在爹面前炫一炫。
他不再提鹅筋之类,远远回敬李老爷一杯酒,放下杯,倚桌支额看她吃得不亦乐乎。敛眼想了想,装作无意问:“绯鹤,我听说小五前些天送了你几本书?”
“嗯。”
“你喜欢读?”
“嗯。”
“……”不分轻重的龟书,他真得让他受些教训。就算是三哥印的,可也是****啊,他就没听三嫂赞过那些书,又怎能拿给绯鹤看。
曲绯鹤突然抬头,“四少爷,那书好看吗?我还没翻呢,看名儿全是金刚比丘,还有一个迦叶,是不是佛经啊?我最讨厌读那些闷死人的书。”
没翻?俊脸突而一松。他淡笑,“没看就算了。这种书都是很闷的。”
她歪头,眯眼想了想,没再提书,却道:“四少爷,你说实话,我写的字是不是很难看?”
他讶然,对上她暗含懊恼的眸星,明白了她为何有此一问。
五月某一日,三嫂在龙院前磨墨,她瞧了好奇,两人年岁相近,交谈数句,很快成了朋友。她兴致所来写了“有酒忘忧,烦却心头”一句,他与三哥入龙院时,就见三嫂绕着桌子横看竖看她的字,端详良久,又沉默良久,才语于三哥,“她的字……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佩服!”三哥抚掌大笑,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此句是《晋书》中,评论大书法家王羲之后辈的贬词,“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说的是羲之之子的书法“无丈夫之气”,评其为“滥名邪”。三嫂性子随和,对书法却执着狂热,说绯鹤的字如此,怕是写得很……难看了。他是没什么研究,一眼看去就明白写的是什么。只不过,他得费心安慰她。当时怕她生气,他说得婉转又小心。
这姑娘不是没脾气,只是来得快去得快,爽朗过头了。她知道难看后也没生气,今儿突然问起……
“绯鹤,每人写的字都不一样,三嫂虽然字写得好,她可不会捏摩合罗,而且……她的武功没你好……不,三嫂根本不会武功。”
“……”她点头,带着很受用的表情继续吃饭。
眸中尽收她的满足,他哂笑摇头。她很容易满足,一句话就能受用成那样,似乎他说的话是天籁。没由来的,心头又微微涩涨起来,那是……想要去满足她,想看她满足微笑的冲动。
她心仪他,可……她似乎不想独占他啊。
思及此,他心头涩意微浓,别开眼,啜口浓茶,借以驱散心头的涩意。再抬眼时,见对桌空出,心念一转,对她道:“我去一边会会朋友,你自个慢慢吃。”
她急忙抬头,“要我跟着吗?”
“不。”点点粉颊,他摇头,“童定跟着就行了。”
看看四周,她点头。
起身来到李宅回廊,童定迎上,瞧他一眼,突道:“四少爷,看您这些日子开心,童定……安心不少。”
“安心什么?”
“您……打消寻死的念头了吧?您可别再吓童定第二回。”
凤眼弯起,戏笑,“我很开心?”
“对。”
“哪里看得出来?”
童定沉稳对上他的眼,悄道:“童定僭越了,四少爷。你眼中有笑,嘴边有笑。”有时看着账本都会时不时发呆微笑——这个只能藏在心里说——他很庆幸,曲姑娘不是少爷的敌人。
他低头,似听了多么开心的话。再抬头时,眼中笑意已收,罩上商场上必备的奸诈。
童定没转身,却明白身后走来何人。
六月十二……水落石出……是现在的这个意思吗?
“童定,你们刚才和姓曹的说什么?他气得脸都绿了。”
“……曲姑娘,那是烛火的关系。”
“那……你认识和四少爷说话的那个和尚吗?”抚着肚子站在李宅外,曲绯鹤拉着童定低语。
甫出李家大门,这个化缘的和尚见了施凤图,念声般若我佛就开始叽哩呱啦,听得她躲得远远的,童定跟过来,也是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唉,好佩服施凤图,脸色一直没变耶。
“那是城外竹林山上,竹林伽蓝的‘六见僧’之首,舍见修罗。三少最讨厌就是竹林伽蓝的和尚。”
“既然三少爷讨厌和尚,四少爷还有耐心听和尚念经呀?”回去告状。
“三少讨厌和尚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舍见修罗在四少爷十五岁时,曾说四少有慧根,妄图游说四少出家。”童定沉稳述说,见她瞪圆了眼。
“……难怪。”她点头,“我现在也非常讨厌和尚了。”
“……”
童定不知叫好还是叫不好,再瞥眼时,身边的人影已移至施凤图身边,正巧听到那叫舍见修罗的和尚说:“……凡尘灭尽,自然本性圆明,方可修成阿罗汉果。”
“什么阿罗汉果?什么果子,好吃吗?”
施凤图侧首看她,舍见修罗却脸色大变,“女施主,你方才……”
他的变脸瞧在施凤图眼中,只当是因绯鹤的无心之言引起,待日后说给自家三哥听后,施龙图当即拍掌称快。而此刻,没人知道舍见修罗为何变脸,且一路变变变——活像戏子上装。
舍见修罗变脸,只因她的一句无心之言,让他忆起一件感慨之事——竹林伽蓝中本有左右护法各一,但左护法长年不归,形同虚设;右护法空门化心前不久因一女子也声销迹匿。那女子曾于一日在寺中与小和尚言——“我不要吃阿罗汉果,我喜欢吃无花果。”当日右护法轻笑而过,他亦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右护法的笑……
笑啊,红尘世人,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
眼前的施凤图,神色平静,却目含柔光,俊树有礼,却唇勾悦笑,他,心中也有一个“情”字。是掂着身边这位姑娘吗?
“大师还有事吗,没事施某要走了。啊,以后来傲凤楼化缘,我让厨子多留些馒头给你。”见她跑来,心知等得不烦,施凤图无意再听,扶上她的腰,不看和尚一眼,拂袖缓行。
“四少爷,你要和三少爷一样,讨厌和尚。”
他颔首轻笑,“我们是兄弟,当然会有相同的喜好。”
“童定说他想引你出家?”回头怒瞪一眼,决定永远讨厌和尚。
“多少年前的事,谁还记得。打我选了成为一个商人,可没什么清净的慧根了。”
回头再瞪,直到拐弯拐弯再拐弯,拐得远离李宅,她才吐了口气,道:“好饱。”
他仍是淡笑。静寂的街上,少有人点灯笼,有些黑暗,童定远远跟着。
走了三步,他突问:“绯鹤,若我真想出家,你会如何?”
“烧了和尚庙。”
“烧了庙我也执意出家呢?”
她停下步子,端详他,突地扬起赖皮的笑,“四少爷,我会让五少爷找一堆姑娘,天天去庙里吹拉弹唱,看看是和尚的念经声好听,还是姑娘的曲儿声好听。就算真当了和尚,四少爷啊,你就做个风流和尚吧。有些和尚醍醐灌顶,就是因为看到妓厅的娇美姑娘临去秋波——那一转。”
变脸变脸,快变脸,生气生气,快生气!
他已经许久没变脸过了,让她好难过。心仪他,她就越想欺负他呢。
俊脸不掩讶色,盯着她殷殷异亮的眸子,心知她脑中有更不中听的话。抿唇忍了忍,他决定不再追问。
临去秋波——那一转?冲和尚送秋波?
哈哈,这姑娘的性子……恶劣呀!但他就是对了味,不是吗?
“若我还是执意不变呢?”没由来的,他起了逗弄之心。
很别有深意,深之又深地看他一眼,笑弦越来越大,“四少爷,你若出家,我就把庙里的和尚一人送一个姑娘,嘿嘿……夜深人静……你厢房边上又吵又闹,闹得你没心思念经。”
童定暗暗吞口水。正感叹这曲姑娘好厉害,她却一转,“如果那些和尚全都坐怀不乱,我就让人去勾引你的和尚师傅,坏他道行,毁他清誉,让他晚节不保。看你还出什么家!”
晚节……不保?远远地,童定用力抹把脸。和尚好像没有道行吧,应该是正果歪果才对。不过……在庆元城,和尚的道行也被三少印的书扭曲得剩不了多少了。
“哈哈哈哈!”
施凤图昂首大笑。
对,对,这才是曲绯鹤,只有这姑娘能想出如此的点子!
恶劣,真恶劣,但——深得他心。
绯鹤这姑娘,就像一个心不在焉的种树人,突然的某一天,在他心上发现一块空地。倘若说她是路过也就罢了,偏偏,她在空地上徘徊不去,兴致勃勃研究了数日,决定种棵树纳凉。挖了坑,把一粒树种丢进去,填上土再用力踩两脚,权当松土,随后便跑开玩自己的。想起来时,跑来给这树种子猛浇水猛灌肥,玩得忘形时,根本不记得自己在某处种了一棵树。等到他发现心上长了一棵苗,弄得自己沉甸甸难受时,她却开始坐在一边偷乐。
他对她的感情,就像这棵苗。她只负责种,洒水松土却丢到他身上。事到如今,苗是长出来了,种树人不管,他只好自己照管。
他是商人,只亏不赢向来不是他会做的事,既然她弄得他心头又痒又沉,没道理他不拖她下水。要心痒要心沉,两人一齐吧。
也只有她,才让他心里有那又沉又暖又轻软的感觉哪,像秋风饮酒,和暖微醺,令人……喜悦。
耳边,是她絮絮叨叨恶整和尚的轻语。凤眸轻敛,蓦地弯腰,在颊上轻啄一吻,成功让她停嘴。
“四……四少爷……怎么……”直觉对上他的眼,她立即撇开,向童定瞄去。嗯,很远,低着头。
“绯鹤,我不娶天真又蠢笨的女人当妻子。那种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姑娘,娶回来和当爹没区别,我还得天天提心吊胆她会不会惹麻烦,会不会被人骗。虽然我开酒楼,也没想要吃得太饱。”
他的吻突然,话也突然,令她有些莫名,从童定身上调回眸光,她眨眼,笑脸不变。
“我不娶凶狠成性的女人。娶这种妻子,若她哪天脾气不好在外伤了人命,岂不平白惹一身官司,说不准还得时时担心有江湖人上门寻仇,得不偿失。有大哥混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江湖就够了。”
他又啄了啄她的脸,再道:“我不娶娇滴滴,没事看到落叶落花就哭啼啼的千金小姐。她们肚子里好像除了愁除了水,什么都没有,风一吹就翻到千里外了。我没空天天哄她们开心。”
哦,他在发牢骚!眼中恍然一闪,她点头,倾首微笑,自动自发的,决定充当解语花的角色。
“我不要斤斤计较又小气的女人,拿十贯钞当二十贯花,活像人间疾苦世间不平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我也不要挥霍无度不知钱从何来的女人,有小五败家就够了。”
“嗯。”
“……所以,绯鹤……”他俯贴在她耳畔,轻声道:“你心仪我,爱我,对吗?”
“对。”
“那……你就用一个妻子爱夫婿的心,来爱我吧!”
“好……嗯……咦?”
瞪目惊讶,点了半天头才发觉不对劲,先点点他,再点点自己,小嘴一翕一合,陷入呆滞。
“你不蠢不凶不娇不小气不盲侈,而且……深得我心。千金一诺,不许反悔!”字字如风,吹在她耳畔。
扣住她的后脑,不等她回神,舌尖已顺着樱唇滑入,濡沫交缠。
嗯……满口桃花泥螺的味道,这是她方才吃的最后一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