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清华往事纪实:入学6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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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四十一年的追思——缅怀孟昭英教授

1995年2月25日凌晨,八十九岁高龄的孟先生安详地离开我们而去了。1月30日,我从北医三院请了几天假回家过春节,上午我就去看孟先生,和往常一样,他坐在藤椅上,我们谈了谈他身体的近况,也谈了一些往事。我告诉他学校的同志都很关心他的健康,孟太太尽心照顾得很好。希望他精神愉快,春天快到了,天气转暖,有益健康。谈话过程中,他精神和情绪都好,实在没有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和交谈。

我在清华学生时期,不认识孟先生。只知道有一位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做研究工作的教授回到了物理系。1953年冬我从中共北京市委回到清华来想从事业务工作,就到了孟先生担任主任的无线电工程系,在他的指导下从头开始学习电真空专业的知识。一方面自学一些课程,与年轻的教师一道去长春实习,翻译教学参考书,一方面担任部分教学工作。孟先生是领我进入这个专业的老师。同时我还担任系主任助理,并负责系内党的工作,参加整个系的创建过程。这样就和孟先生朝夕相处,相互日益熟悉。在1957年夏天以前,整个系的工作蓬勃发展,逐步形成了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开拓创新、严格要求的好风气。在此期间。1955年孟先生被聘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还参与领导筹备建立中科院电子学研究所的工作。他很忙,但精神饱满,处理自如。就在这个时候,整风开始,由上而下,风云突变,急转为疾风暴雨式的反“右派”斗争的群众运动。在这种情况下,当时所认识不到的扩大化错误就产生了,孟先生和系内一些师生受到不公正对待,孟先生从此开始了二十余年的坎坷经历。无线电系的反“右派”斗争是由我主持执行的,二十多年后看这个问题,对系里一些师生由于扩大化而受到的伤害,我不能不感到内疚和歉意。

由于半导体器件与物理专业调入无线电工程系,1958年更名为无线电电子学系,我和吴佑寿、陆大、南德恒、李思问等同志负责系里的工作,我们认定要努力保持和发扬上一任建系时已初步形成的好风气,力争教育水平、人才质量、学术水平、科研成果等方面走在国内最前列。为此,必须在当时可能的条件下,从实际出发,发挥在反右运动中受到伤害冲击的教师的业务专长和工作上的积极性。孟先生的物理根底深厚,实验技术精湛,系里在决定成立一个着重于实验物理的电子学专业方向时,请孟先生负责指导研究生、本科生的毕业论文和青年教师的业务工作,同时撰写和出版阴极电子学的专著。孟先生为提高系的学术水平和全国电真空专业的学科建设作出了贡献。在个人关系上,电子学组的同志和教研组的同志与孟先生有经常的联系,我和他也常有接触。特别是从60年代初到“文革”前,我们同住在十六公寓,我常去他家看望他,有时谈谈系的工作,征求他的意见。到60年代中期,他对系工作的发展基本是满意的,特别对一些青年教师的成长感到高兴。还有两件日常生活的事至今我印象很深,一是孟先生喜欢养花,也很会养花。他家门前的小花园是附近几个公寓中最出色的,茁壮盛开的月季令人流连忘返。最具特色的是他用大陶缸养的荷花,叶子比荷塘中长得小一些,但形态很好,翠绿欲滴,初开的红荷亭亭玉立其中,花期很长。我想这个生气盎然的花圃可能是他在坎坷中的某种寄托。另一件事是1963年夏秋的一个假日,我们夫妻带着小儿子在公寓前闲逛,遇见孟先生也在散步,他说给孩子照个相吧,“文革”中我的许多相片因抄家散失,但这张由我妻子抱着孩子的照片却还保存了下来,现在成为一件有纪念意义的珍品了。

从“文革”开始到1978年初我恢复工作,我和孟先生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听到他的确切消息,后来才知道“文革”中他家遭到很大的不幸。长子是中科院年轻有为的物理学家,“文革”开始不久即非正常死亡;次子在山西因“文革”冲击受到严重精神创伤;久病的妻子也去世了。这些事对他的打击比自身受到的冲击可能还要大,他虽然没有随无线电系的同志去江西鲤鱼洲劳动,也没有去四川绵阳分校,留在了清华园,但日子绝不是好过的。

粉碎“四人帮”以后,1977年5月刘达同志来校任校长和党委书记,拨乱反正,学校工作开始了一个新的时期,孟先生真正经历着生命中的金色时光。在他七十高龄时,1977年他和贺苇同志结婚,老年有幸,从此思想感情、医疗保健、日常生活都有着细心周到的关心和安排。这是孟先生老有所为的保障。平反落实政策后,他自1979年起先在物理教研组,后在现代应用物理系工作。各兄弟学校先后聘任他为名誉教授、兼职教授。有关学术团体也陆续授予他荣誉职务,请他参加一些必要的活动,如中国电子学会原会长孙俊人同志为安排他外出开会和休息的事,我是知道的。最能体现孟先生学术造诣和工作精神的,是在他近八旬时,从1985年起指导和推动学校激光和单原子探测实验室的建设,在这个高技术方向招收了九名博士生,获得了多项研究成果,受到学术界的高度评价。孟先生对恢复高考后考入清华的学生质量评价较高,但十分关心有些农村来的贫困学生经济上的困难,1991年他把40年代在美工作时积蓄的相当一部分捐赠给学校,设立“清华大学孟昭英物理学和电子工程助学金”,着重资助品学兼优而家境困难的学生。这也是从他青少年时代的经历而立意的。1992年初夏,为了筹备电子工程系(原无线电工程系)成立四十周年,我们后来的四位系主任约好同一天到孟先生家请他题词。那天他精神饱满,风度翩翩,吴佑寿、张克潜、董在望同志和我也着装整齐,我们四十年来的五位系主任一起照了相,他兴致盎然一气呵成,在一张约100cm×50cm的宣纸上写下了四句话:

我系成立四十秋,业绩斐然匹美欧,今后任重更道远,群策群力共筹谋。

这是孟先生的心声,是对电子工程系后来者的殷切期望。

孟先生比我年长整整20岁,我们在清华共同工作生活了四十一年有余。回顾这曲折的四十一年,我真切感到:孟先生是热爱生活的人,是热爱祖国、热爱清华的人,是热爱科学、热爱有志青年的人,是我们衷心敬重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