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翁婿一家
半个月后——
又一道加急公文送至武昌。
因太师右丞哈孙将派往四川钩考的官员参了一本,告他们钩考不利,有辱皇命,已于当地下狱。
公文一到,各路府官吏又是一派战战兢兢。景俊朝担忧女婿,特地趁夜来访。
又是掌灯时分——
一道灰影倒挂在廊道横梁上,手执烛台,时而攀着钩檐灵巧跃动。影过处,灯烛明燃。
“哈哈哈哈!”朗朗清笑飘出书房,犹如听到多么新趣的事儿。
“贤婿不可大意。”景俊朝叹气。全国钩考利弊相依,权派之争是最让人担心的事。己派官员去钩考,可大掏利钱,若是对立官员,而钩考之地又甚远,权臣则借此将其在大都的官职由己派官员代替,甚至诬蔑此官办事不利,去职下狱。他这女婿……
凤眸扬笑,舒南恭傲然道:“我既然敢离开大都,就不怕有人能代替我这户部尚书的位置。皇上给了五个月的时间,岁后复命,岳父大人认为,小婿不能按时回去?”
“我是担心……”景俊朝话未说完,见女儿端茶进来,便收了口。但舒南恭可不在乎这些,垂下眼不去看妻子手中的茶物,犹自道。
“岳父大人,当前户部有尚书两员,若今年钩考之后,革去一些官吏,湖广岁课又办得好,皇上龙颜大悦,你觉得另一个户部尚书还保得住?”
接过女儿递上的茶水,景俊朝欣慰一笑,拍拍女儿的手,示意她出去。
“爹——”景蝶慢不甚乐意。为什么她不能听,舒南恭从来就没介意过。瞧景俊朝的脸色不太好,大眼不由得瞟向夫君。
她要听她要听她要听……
舒南恭正低头掩饰瞳中厌恶,自然错过了妻子嗔怪的眼神,等到他抬头,只瞧见妻子回身掩门的一记怒瞪。
他又做错什么了?
念头一闪,没容他细想,景俊朝已再次开口:“贤婿,这几个月,你可有查出什么?”
查出什么?
两指夹起鬓丝,舒南恭起身踱步,神态平静,心头却暗暗盘算。待景俊朝喝完那杯茶,才听他低笑一阵,天青袍一闪,人已坐到太师椅上。
“岳父大人,你认为小婿能查到什么?”
景俊朝老眼微眯,细看他的表情变化,并不说话。
“小婿皇命在身,多多少少要给皇上一个交代。”舒南恭倚着椅柄,视线在地上游移,“景大人想必知道,本官几个月来收了不少的礼。但收礼不代表我就任他们胡来,身为湖广盐司转运使,景大人,你手下之人的办事态度可算不得好啊。”
他改了称呼,景俊朝眼神微闪,静待下文。
见景俊朝神色肃紧,舒南恭又是哈哈一笑,“岳父大人不必担心,五天前,奏折我已命急递铺送上大都,若无意外,明日应该就在皇上的御桌上了。”
在呈上御桌前,却应该在首平章施弄墨的手里。
瞟看景俊朝阴晴不定的神色,舒南恭不再多言,天青袍袖拂起,修长的身影移至窗边。伸出一指推开窗,见院中皓月如莹,风清夜明。
月下,景蝶慢手执白鞭,正与言归一较高下。
呵,自从上次言归一击将蝶慢撞倒在地,她不但不生气,反倒多了份兴趣,闲时追着言归讨教武功起来。
比起他天生的不爱习武,蝶慢的功夫对他而言已是厉害了,若她再向言归讨教一招半式,闺房之中,他的夫君尊严岂非荡然无存?如此……不行不行,改天他要提醒言归,嗯提醒提醒……
“贤婿?”景俊朝已踱站在他身后,见他眸底含笑,顺着视线看去,脸上也不由挂上微笑——为人父的骄傲。
瞧过一阵,景俊朝又叫了数声贤婿,才见舒南恭恍然回头,俊颜如玉。
眼底的笑在回头的刹那掩隐,眼珠瞥动,舒南恭纳下心头乍然而闪的恍惚,突然离开窗口。
该死,他居然在谈公事时分神,这可不像他啊!
就因为贪看妻子的月下神采,他居然分神?连景俊朝何时走到他身后都不知。若在大都,够他死上三回了。
暗暗提醒自己,笑脸重新扬起,他倚桌侧坐,看向返身走回的景俊朝,“景大人,既然本官叫你一声‘岳父大人’,有些事也不瞒你。湖广的盐课钩考,我是不会追出太多欠银,其他税课,那就是其他官员去办的事了。不过……”顿了顿,食指抚过唇角,他沉吟,“湖广盐课虽追不出欠银,但却不能什么事也没发生。岳父大人,小婿就拿私盐来回复皇命,如何?”
景俊朝脸色微变,斥道:“胡闹!私盐一事岂能当儿戏。”
“别急别急!”按按手,凤眸波澜不惊,“岳父大人可别说不知道湖广私盐贩售严重啊。虽说湖广盐课每年有增无减,皇上也高兴,但……盐户贩售私盐,罪加一等。”
“没有但是。”景俊朝实在猜不透他这女婿的心思,拂袖怒道,“盐户每年上缴多少盐,本官如数上报朝廷,绝无克扣。盐商提盐,也是依户部每年印行的盐引为据,提盐后五日内交回引单,绝无拖欠。”
“呵!”相较于他的肃怒,舒南恭倒不以为然,“户部今年发给湖广的盐课上缴数为十五万引,两淮二十万引,各行省下的盐户每年缴盐多少,他们不会知道,而这一笔笔的账,全在转运司那儿。就拿两淮盐课来说,从五年前的十万五千引,增至现在的二十万引,岳父大人怎么知道在这个数量后,盐户没有上缴更多呢?这多出来而又未记入账本的数,就是私利。而且,朝廷派发给盐户的工本口粮,层层克扣下来,盐户每月能领到多少?领不到银钞,他们怎么又不会私下煮盐售买。他们的盐价低,成色也不差,谁还会去买官盐?”
“你……你怎么知道他们盐价低,成色不差?”
舒南恭不再多言,突然拍掌。景俊朝惊疑之际,言悟已推门走入。
“大人!”
“告诉景大人,来武昌这些个月,你都买到了什么?”
“是。”走到舒南恭身后,言悟轻声说道,“景大人,小人奉大人之命,于街巷间的小商贩及各大盐商铺里买回了不少盐,少有一斤,多则五斤,这些盐成色各异,有粗有细。那些走街串巷的贩盐者,有老有少,多是江淮之民过境贩售。若景大人不信,可到厨房细看,每坛盐上,小人分别记下何日何时于何街何巷所买。”
景俊朝脸色大变,皱眉急问:“当真?”
“岳父大人也不必惊慌。”不惊不喜,舒南恭眼珠轻瞥茶盏。言悟意会,收了残杯冷茶退下。待他离开后,凤眸中方见到一丝轻愉,笑道,“武昌江运繁盛,小婿不得不说,这长江中下游一带,可是贩售私盐的绝佳之地啊。不仅有江淮之民过境贩盐,就连那江边渡口,也停了不少载着私盐的商船。再说了,若官盐有人混杂灰土,或浸水短斤,那一引有没有四百斤,还有待盘称。这种官盐,百姓又怎会去买?”
“你……”他到底有个怎样的女婿啊。
景俊朝自信为官多年,阅人无数,却独独看不透他这女婿究竟是个怎样的官儿。礼,他收得坦然;事,他也查得分明。
闲话至此,舒南恭不再拐弯抹角,抚着鬓角说道:“我上奏皇上的折子很简单,有牢狱之灾的,恐怕只有宣慰司罕塔大人了——当今尸位素餐者日多,罕塔大人督查失职,令得湖广一带私盐横行,影响国用,理当革职查办。湖广盐司转运使每年上缴税银,分毫无差……岳父大人,如今已是七月了,我这奏折再配上湖广九月按时上缴的秋税盐银,皇上怎会不高兴。”
官官相系,就看判断之人愿意保哪个,弃哪个。
宣慰司罕塔,长相刻薄,他去年奏上一本,经右丞哈孙之手上奏皇上,说首平章施弄墨“仍奸邪小人,危害社稷”,皇上当朝丢出他的折子,戏问施弄墨“卿可有异议”,施弄墨昂然大笑,亦笑言“请皇上定夺”。皇上哈哈一笑,朝臣议论一阵,这事也就过去了。偏生罕塔不死心,又连上三本……很好,施弄墨烦了。以他的官位,若有烦心之事,自会有人出面解决。那三本折子根本没送到皇宫,直接让人在急递铺给拦下来,丢到炉里烧成了灰。
来武昌后,罕塔送来的礼,他命言悟退了回去,为的就是今日。
今年湖广钩考,他要保的,自是他的岳父大人。
“就算有派系之斗,我又怎会傻到让人故意借机诬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映着烛光,凤眸中闪过一片阴冷。
景俊朝精明,又怎听不出他的话外之意。惊佩他的心思深沉之余,不由感慨:“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老了。”
为官三十多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不是应该休息了,逗逗孙儿,颐养天年?
“哈哈,岳父大人,这公文您也别急。许是没几日,又有公文到呢。”
“那是。”叹口气,景俊朝老脸黯淡,突问,“贤婿,你何时回大都?”
凤眸瞥来,微带诧异。
“我是说……蝶慢自幼被我宠坏了,若在大都,她言辞不当得罪了人可不得了,贤婿还要多提醒她,嫁得远了,比不得在爹身边。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岳父若是喜欢,小婿……”
舒南恭话未说完,景俊朝已打断,“不,贤婿误会。我老了,也许一年,最多两年,也该辞官了。后生可畏啊。”
闻他语气颇有感慨,舒南恭也不强求,只道:“武昌一带鱼米富足,仍是一块纳福之地,我若辞官,倒不如归隐此处。”
“……最好,最好!”
翁婿对望半晌,同视而笑。
夜色暗沉。
七月初时节,新月如钩,银白似眉悬挂夜空。
亲自送景俊朝出宅,修长的身影立于夜风中,任袍角飞扬。
直到软轿消失在街尽头,景蝶慢才慢慢迈过门槛,嘟嘴问道:“爹又找你说什么?这次在书房待的时间很长耶!啊——”想起方才,她一跳当三步,俏脸贴上他,“你刚才为什么不在爹面前为我说话?”
“我?”几时的事?
俊脸含笑,舒南恭正要细问,一阵风来,空中突然晃过一道黑影,闪入院内。
言归关了门,瞥见黑影,立即提气跃上屋檐。景蝶慢虽无言归的好身手,却也看见了那道黑影,当下丢开不满,满脸兴味地追入内院。
两手空空……
原本意欲揽上纤腰的手僵在半空,弯月下,舒南恭嘴角抽搐。
“大人!”言悟极力忍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哼了哼,他收回手,抚上乌滑的鬓角,往内院走去,随口道:“看清是什么人了没?”
“若言悟眼力不差,应该是……”快步上前,言悟轻轻在舒南恭耳边说了几个字。
“哦,这么快?”舒南恭语中带上喜意。
加快脚步,绕过清静回廊,未到内院,两人便听到打斗轻喝之声。
宽阔庭院中,正缠斗着两道身影。景蝶慢无从插手,却在两道身影后绕来跳去,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身后的瑚儿却是一脸紧张,就怕那两人误伤了小姐。
来人是名男子,一身鸦青布衣,肤白俊俏,正与言归斗得“难舍难分”。旋空侧翻时,他瞟到廊中观望的男人,咧嘴一笑,下盘遽沉,手腕轻抬,飘出层叠莫辨的掌影,搁开言归袭来的双拳——双掌对双拳,针锋相对。
以对峙之姿定立良久,蓦地,两人同时收拳收掌,跳开一丈距离。
“承让!”肤白男子抱拳一笑,完全看不出敌意。
“过奖。”言归回以一笑,圆脸不见一丝恼色。
男子向前迈出一步,“言兄的双拳之力可称得弥纯弥精了。”
言归迈出两步,“百兄的丹青手也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
“……”
两人同时张嘴,想说什么,却也什么也没说。
舒南恭早在两人说话间走近,笑看男子,他眼中是难得的惊奇,“草生,你来此何事?”
男子闻得身后沉着的脚步声,已先一步回头,冲他抱拳以礼,“小人见过舒大人。”
来人正是首平章施弄墨的近身侍卫之一,百草生。
见自家大人开了口,言归只得瞪圆眼,默默移至廊柱边。景蝶慢瞧得有趣,打量过百草生,悄悄走到言归身边。
她好奇,好奇极了。他们的功夫可不比运江楼的过客,也不比爹给她请的武师,若能学得一招半式,她不但可以驭马,说不定还能驯服野马呢。
拉拉言归衣袖,正要问“他是谁”,便听百草生笑道:“舒大人,您的公文我家大人已上奏皇上。闻舒大人新婚之喜,我家大人说了,待舒大人回大都,定当送上贺礼,以祝二位秦晋之好。”
“南恭先在此谢过施大人。”舒南恭看向柱边素白身影,眉目含笑。
“舒大人,草生来此,还有一事。”百草生上前一步,谨慎看过四周,放低声音道,“我家大人说,舒大人这次钩考之行,龙颜大悦。但,请舒大人速回大都。”
“哦?”优雅的眉尖挑起,“施大人可交代有何紧要之事?”
百草生弯唇一笑,点头,“我家大人说——‘哈孙久盯户部万亿四库,少不得借钩考之名兴风作浪一番。如今,既是哈孙的时机,又岂非是南恭的时机’——这是我家大人的原话,还请舒大人原谅小人言辞冒犯。”
不以为意地挥袖,俊容上的笑却因这番话慢慢敛收,沉吟片刻,他抬头,“草生你何日回程?”
“明天。”
又低头思考片刻,舒南恭再问:“施大人的意思,可是让我见你之后,即刻启程?”
“正是。”
“快马兼程,多久可达?”
百草生不觉看向柱边的素白身影,再扭回头,笑道:“以舒大人的体力,只怕得十天。”
眉尖懊恼皱起,他点头,“好。”
“如此,草生另有任务,先行告辞。”
“不送。”天青袖袍迎风扬起,舒南恭抬臂送客。
能让百草生出面,施弄墨当然不会只命他传话这么简单,定有其他要事办理。
夜色浓沉,百草生如来时一般,风过衣动,越檐而去。
仰视弯月,黑亮的眸中除去阴沉,亦抹上一分为难。
原想至少还有月余时间逗留武昌,不想明日即要启程,蝶慢可会舍得这生长之地?默然咽下叹息,瞳珠转向满脸……兴味的妻子。
兴味?唉,是他眼花了吧。
她可会乖顺地与他同行?
乖顺?
这个词素来套不到景蝶慢的身上去,然而,她仍是“乖顺”地随舒南恭回了大都。
争强好胜,刁蛮任性,并不表示她会无理取闹,也不表示她没有自己的判断标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头她是一丁点儿也没有的,乖顺,是因觉得新奇有趣。
在武昌的舒南恭是此种模样,若回大都,他又会是怎生个模样?他的性子,他的喜好,甚至他的秘密,还有多少没展现出来?
她爱着她的相公啊,抱着将他欺负到老的决定,她说什么也不会弃他不顾。当夜听闻隔日启程,她兴奋得连夜收拾包袱,急急差言归跑了趟景府送信。景俊朝大概回府后板凳还没坐热,得此消息后又颠着小轿赶了过来。父女说了些家常话,舒宅及良田收租皆交徐管家一并打点,瑚儿愿意与她同行……种种小事,皆安排妥当。待第二日,辰时一刻启程,过了初时离别的伤感,一路上倒也愉快。
十二天后,五人抵达大都,她终于明白百草生所说的“以舒大人的体力”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一路与言归比骑术,驭风而行,酣畅淋漓,偏偏,她这相公却坐在马车里不愿下地。让他骑马,他信马由缰,走得比乌龟还慢,就连瑚儿也骑得比他快,看得她牙痒不已。
他的嘴刁,她这一路是见识到了。甚至,她开始同情起言悟来。
来到尚书府,倒也不觉得这府邸与武昌舒宅有何不同,同样的人少,同样的清静。除了第一天有些认床,她的适应力之强,让她差点佩服自己起来。
七月十七回到大都,直到八月十五,两人一直在忙着。
舒南恭在忙——忙着处理离开后户部陈冗下来的待批事宜,忙着接下哈孙借钩考之机的挑衅,忙着与同朝官员打交道、收礼回礼送礼。
景蝶慢也在忙——忙着请厨子,忙着买下人,也忙着从言悟那儿了解身为尚书夫人应知的一切。
其间,施弄墨差一名肤色微黑的青年送来三箱贺礼与字画一幅。舒南恭对三箱珠宝玉玩不甚在意,却独独中意那幅字画,亲手挂在书房内,时不时站在画前欣赏一番。她瞧着好奇,也去瞅了数遍,实在看不出端倪。
那是一幅水墨画,作画之人的功力倒是不错。画中清池微波,一只绿荷傲然独立,游鱼数尾隐隐在水波中浮沉。画面右上角提着四字草书——“神景八幽”。
看多了,她对这画没兴趣,倒想见一见作画之人。到底这首平章有何能奈,竟让鲜少赞人的舒南恭对他赞不绝口?
此外,她忆及新婚之夜舒南恭醉茶后提过的另一人——他在朝堂上最讨厌的死对头——兵部尚书薛石,亦起了一睹尊容的念头。
这些人会让她看到怎样的舒南恭呢?
她很好奇。
八月十五赏月夜。
舒南恭下朝后早早回家,景蝶慢亦备好月饼酒水,请来戏班子搭台,招出整屋的下人一同在院中赏月看戏。
蕉叶扇,樱花裙,美酒千钟,曲欢人笑开金樽。
一切,都很正常。
然而,也正是这一晚,一切,开始变得不正常起来。
这源于突来拜访的一人——户部赵侍郎。
戏曲听到一半,言归来报有人拜访,舒南恭离去后,景蝶慢瞧了眼言归,见他神色微异,不由悄悄来到前厅。
“下官久候舒大人未至,而香歌姑娘久闻大人之名,见大人不到,也无心唱曲。这不,下官特来请舒大人同去青桂楼。舒大人,我们还是快走吧,香歌姑娘可是亲自来迎您了。”轻滑没正经的笑,来自厅上褐蓝华服的年轻男子,容貌老成。
“赵侍郎,本官何时答应的?”舒南恭脸上是一派温和笑意,只有他自己知道眉尖的抽搐。
赵侍郎说他三日前下朝时,答应了八月十五与这班同僚同往青桂楼赏月。青桂楼仍大都风月名楼,歌伎才女无数,是许多官员休闲时最常去的地方。但他实在记不得答应过啊,至多不过是顺着众人的赞赏之言随波逐流一番。
“当日下官们说起香歌姑娘,您也点头称是啊。”赵侍郎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狎笑道,“下官闻大人新娶夫人,男人嘛,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莫不是大人要在家陪夫人赏月?”他家也有一妻三妾啊,还不照样流连风月场所。
当然,陪蝶慢可比看那些****嘴脸轻松多了!
话到嘴边,舒南恭心头一转,扬起笑,凤眸微挑,“赵侍郎何出此言?既然本官答应了,自是应去青桂楼一赏。陆景《典语》有云:窈窕盈堂,美女侍侧。本官倒想看看,那香歌姑娘是如何娇媚勾人!”
他转身对言归低言数句,吩咐告知蝶慢他的去处,便提起天青袍角,率先向外行去,未留意帘后多出的一道素影,轻轻颤抖着。
舒南恭未留意,言归却看到了。这一看,他暗叫不妙,身为武者的危机意识啊——他家大人有危险。“一定不会让舒大人失望的。” 见他起身,赵侍郎扬起暧昧的笑,也跟随着往外走去,边走边道,“舒大人,哈孙大人钩考户部,我等一笔一笔的国用明明白白,他想挑户部的刺,只怕还没那机会。”
“嗯,万事小心。”舒南恭点头,左脚已迈出门槛,也瞧见了候在轿边的娇美女子。薄纱缠身,果然是眼媚身娇,勾人魂魄,“这位是……”
“这位正是青桂楼的樊香歌,樊姑娘。”赵侍郎热情道。
“香歌见过舒大人。”女子柔柔一福。
娇酥入骨的黄莺嗓儿,果然是人听人醉。舒南恭低头哂笑,心中哼了哼。
香歌姑娘?很好!非常好!
素影动了动。
在他身后,言归提醒未及,已传来一声怒斥——
“舒南恭,你再走一步试试。”
闻声,不仅舒南恭愕然,赵侍郎更是眼前一花,素白纤影已来到门边。
推开赵侍郎,再一把提起天青衣襟,目含煞气的女子低吼:“不准笑!”
“……”极快回神,拍拍妻子揪在襟上的手,俊容上有抹尴尬,“蝶慢,不合礼数。快放手。”在他的下属面前,总得给他些面子才行吧。
“放手?”她轻哼,“放了手,你好去青桂楼看那娇媚勾人的香歌姑娘?”妙目一瞟,直射台阶下的薄纱女子。不给他再开口的时间,一气推开他,素影已来到樊香歌面前,当着众人瞪圆错愕的眼,粗鲁地拧起薄到极致的纱裙,一字一句——
“樊姑娘,你最好趁我没生气前快点滚。别再让我看到你,看你一次,我腌你一次。”
樊香歌虽是歌妓,却总算是在官员里打转,何时受过这等羞辱,当下一双含泪的水眼便向舒南恭勾去,口中娇弱低泣,“舒大人……”
舒南恭瞧到赵侍郎震惊的脸时,心头已知不好,抬了抬袖,正要打圆场,却不想景蝶慢一把推开樊香歌,细白小手又揪回在他衣襟上,以仅限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咬牙道:“南恭,对你,我盐都不必,一杯茶就放到你,信不信啊?”
额边青筋跳了跳,头痛的记忆让他立即哑口。
见他怔住,景蝶慢才满意放开他,瞪向脸色惨白的赵侍郎,“你,拿着朝廷的俸禄花天酒地,好大的胆,信不信我腌了你。”
素掌一抬,手中已多出白鞭一条,舞空作响。
“舒、舒大人?”哪来的凶女啊?赵侍郎已吓得说不出话来。
苦笑摇头,舒南恭站在妻子身后,无奈道:“这是本官的夫人,赵侍郎,今日青桂楼赏月,本官怕是不能去了。”
“舒、舒夫人?”赵侍郎抖着手,不信。
“滚!”俏脸凶巴巴的。
为人夫者实在看不过眼了,壮起胆拉下妻子的白鞭,轻道:“蝶慢,不得无……无无……”那小小的“礼”字,因为妻子的一记回瞪吞入肚中。
毕竟有外人在,男儿颜面不可丢。俊容升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鼓起万分勇气,他仍试图圆场。然而,景蝶慢可没那份耐心,见他支吾,阴阴丢出一句:“你今日敢出这个门试试。”
“……”太过分了,好歹他也是当朝尚书,怎可容妻子在外撒野。重新鼓起勇气,对上妻子晶亮的火眸……头痛,头痛!
醉茶的痛苦猛然袭来,把他那米粒般大小的勇气彻底地给泯灭掉。终于,心中的胆怯胜过了勇气,他吞吞口水,笑得脸色泛青。
“好好,不出便是了。”齐家齐家他要齐家……
他的回答让脸色惨白的赵侍郎张大嘴,完全可以塞一把胡桃进去。
眼前这人是户部尚书舒南恭?
是那在朝堂上逢人就笑,圆滑世故的舒南恭?
不,不可能……他是不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又何曾见过舒南恭脸色泛青的苦笑模样?
直到舒府的大门“砰”地紧闭,赵侍郎依然呆如木鸡。
然而,这一夜后,一波流言在朝官中暗暗传开——户部尚书舒南恭家有悍妻!
十天后,舒南恭“惧内”之名,不胫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