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盛元朝堂风云录
183600000017

第17章

?第八章 烦烦恼恼

流言波涛暗涌……

既然是流言,身为流言的正角儿舒南恭当然是不会知道,而流言的另一主角——景蝶慢,近来是越来越想不透了。

她这相公到底贪的什么啊?

吃穿住用行,还真是看不出她这相公是个贪官呢。

“吃”,舒南恭“一清二白”的奇怪癖好不提也罢,就算她新请了厨子,天天山珍海味地也吃不了多少银子。“穿”,她这相公冬夏仅穿质孙服,除了单衣袜鞋需要言悟打点订做,衣饰开支微乎其微。“住”,尚书府是皇上赐的,家仆是言悟买的,寥寥几个整天在后院拍苍蝇。“用”,以言悟账簿上记录,除文房四宝和府内杂用外并无太大支出。最后——“行”……想到这个她就头痛,堂堂尚书府,除了拉车的马匹外竟再无其他骠骑。

试问,他贪的银子都跑哪儿去了?

这个疑问,在言悟领她去了后院的密室而得到解答。

那天,言悟指着成箱成箱的珠宝玉器这么对她说:“拜访官员送来的礼,大人命小人清点后便搬放到此密室内。若是要回礼,小人则从这一堆礼物中挑些出来转送。大人说了,他送礼给人,在精不在多,而官员若诚心送财给他,则在多不在精。”

送礼在精不在多?送财在多不在精?

真是佩服啊,一屋子未动过的珠玉、瓷玩、金银锭,就被锁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里,可悲!

由此,景蝶慢终于认清一件事——她这相公只喜欢敛财,却并无挥霍的习惯。

这、这、这叫哪门子的贪官哪?

挥霍!挥霍耶!身为贪官就一定要挥霍,要酒池肉林,要醉生梦死,要挥金如土,要从头到尾腐败得不知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一边叹气一边走进商铺,神色凝重的俏丽女子无心理会身后的言悟两手已提得满满。

“小姐,您已经买了十包茶叶,三对玉镯,二十包干果,四包狮蛮栗糕,还订了十二盆桃花菊,还要其他吗?”瑚儿小手指分拎着一小包茶叶,随在景蝶慢身后。

“不会多。”

迎上茶叶铺老板的团团圆圆招牌笑,景蝶慢随口应答,无意识地向店外瞟过一眼。正是这一瞟,秀丽的弯眉挑了起来。

申时已过(约下午五点多),街角正行过一顶暗紫纱轿,紫轿后是一顶黑纱轿。如无意外,这轿应往正东的舒府抬去,但它却拐了弯,向正南街的方向而去。轿边随行一人——言归。

顾不得铺老板团团圆圆的胖笑脸,抚上腰间白鞭,景蝶慢已追了出去。她身后,言悟暗暗叫糟。

两轿在前方缓行,三人——景蝶慢、瑚儿、言悟——距离一丈距离缓缓跟着。

来到一家红绫高挂的酒楼前,两桥停下,一角天青袍从紫轿中露了出来,黑轿中则走出赵侍郎。

赵侍郎小心瞅过唇红齿白的书生脸,见没有不耐的神色,才笑道:“舒大人,香歌姑娘今日盛情相邀,可是卖您的面子啊。”

抚过发角,舒南恭轻笑点头,“多谢姑娘的美意,今儿我不是来了嘛。”

四天前让这家伙在府外受了“刺激”,虽说这姓赵的不过是小小侍郎,但以他的为官原则,没必要拂他的美意。既然姓赵的借青桂楼歌姬之名邀请,他露个脸也是应该。

负手于背正要迈入酒楼,颈后突然传来针扎的痛感,皱眉侧首,一抹白影映入黑瞳中。

愉然一笑,脚步转向已走到轿边的妻子。正要问她怎会来此,景蝶慢却先开了口:“又是你?”这是对赵侍郎说。

“你不回家,跑到青桂楼来干吗?”这是对舒南恭说的。

“蝶慢,言归应该差人回府通报,我今晚不回家用饭。”见妻子神色不善,为夫者不由得提起心胆。

“我没听到。舒南恭,你最好乖乖坐进轿子随我回家,否则……”不看赵侍郎,明睐夹着隐隐怒焰瞪着自家夫君。

这话太不敬,不止赵侍郎倒吸冷气的声音响亮无比,就连舒南恭也深觉妻子有失礼数。抿嘴想了想,他摇头,“蝶慢,为夫今日答应了赵侍郎……”

“回家。”

“为夫……”

咻!小手揪在了衣襟上。两个字打铁般兜头甩来,“回、家!”

“为……”

舒南恭仍要试图说服妻子,与此同时,言悟轻咳一声,上前道:“大人,夫人今儿下午买了十包茶叶。”“……”吞下口水,为夫者没话说了。

他的无言在言氏兄弟眼中是无奈,在外人——好比赵侍郎眼中,却成了抹不去的怯懦事实。

舒南恭走到他面前解释什么,听不进了,景蝶慢举着拳头在他眼皮下威胁什么,他也听不进了。他只知道——

尚书舒大人见到夫人后,立即乖乖地、灰溜溜地回家去了,连青桂楼的门槛也没敢迈过啊。

看来,舒尚书真娶了个悍妻。

流言的波涛继续暗涌着……

大明宫——

月华门外,下朝的官员正喁喁低语——

“惧内?”

经过小声议论的官员身侧,紫袍官服的雍俊男子原本心不在焉,不知想什么,突耳尖听得一词,步下一顿,微愕转身。

“施大人!”官员们行过礼,一位身着五品印花官袍的男子抢先上前一步,巴结道,“下官们听闻户部尚书舒大人家有悍妻,赵侍郎亲眼所见,八月十五那夜,舒大人被妻子困于家中鞭打,受尽折磨,苦不堪言。”

“是啊,舒大人近日气色不好,脸色发青。”有官员开始附和。

“我们正想着要不要请太医去户部看看。”

“……”愕然片刻,施弄墨勾唇哂笑,并无言语,摇头离去。

出了宫门,百草生牵来马车,肤色偏黑的另一近身侍卫万宝成也迎向他。

“大人出来了,草生哥哥!”

“知道,宝成弟弟!”

两人相视一笑,一人牵稳马匹,一人扶施弄墨坐上马车。

马车离开宫门,未几,车内突传来一阵轻笑,仿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儿,渐渐,轻笑变为大笑,不可抑止。

车外,一黑一白两张俊俏脸蛋对望半晌,不明所以。

“大人今日定是遇到高兴的事。”百草生猜道。

“嗯。”万宝成点头。

大笑歇过一阵,又变为闷笑,像是以袖捂嘴发出的笑声。直到闷笑静歇,一丝轻滑含趣的声音才从车内飘出:“草生,你见过南恭的夫人,如何?”

“舒夫人如款冬之花,有苏木之肌、甘菊之清。”当晚虽仅是数瞥,百草生自信眼力不错,外貌瞧得一清二楚。跟在施弄墨身边久了,也难免文绉绉。

“你倒瞧得仔细。”又是一阵嬉笑后——“我问她性子如何?”

“……小人不知。”

“那你可听说,舒南恭家有悍妻,惧内?”这可真是件有趣的事儿,那舒南恭会是个惧妻之人?呵,他倒真有些怀疑了,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

无论如何,舒南恭到底也是他这边的人,这种不利的传闻,还是消了的好。

车外,万宝成点头道:“大人,我听说了。许多官员的家仆都在说,舒夫人貌如夜叉,一身诡异武功,还喜欢吃人,特别喜欢腌着吃。”他曾奉命去舒府送贺礼,却未见过舒夫人,不免人云亦云。

“……哈哈哈哈!”

腌着吃?

车内,又是一阵张狂大笑。

丽正门内,兵部衙署——

“舒南恭惧内?”

身形高壮的官袍男子瞪向下属,他肤色微黄,五官深邃如刀刻,衣袖半卷,小臂肌筋贲起,一看便知是嗜武之人。

提起这个名字,男人从来不掩满脸的厌恶之情,而此刻,则多了份“有好戏看”的意味。

“是啊,薛大人,这些天,官员们私下议论的全是这件事。”武官模样的人点头。

男人——兵部尚书薛石,咧出古怪的笑,嗤道:“好!真是太好了。去,你快去户部给我打探清楚,他怎么个惧内法,越详细越好。”

有好戏看了,叫他怎不兴奋。

他讨厌奴颜婢膝的男人,讨厌书生型的汉人,而他的死对头——舒南恭,两样占齐了,让他讨厌到极点。

他知道那家伙也是不喜见他的,原因虽说不明,但他就当两人的命盘天生不合好了,他讨厌他,他也厌恶他。

朝堂上,能不碰面那是最好,就算冤家路窄又狭路相逢,也多视而不见,绕道而行。不过,看那家伙出丑却是他最高兴的事。

嘿,什么叫幸灾乐祸?

大概,就是他现在的雀跃心情了。

近来有些乱。

从月华门下朝,随众官出了大明殿,身着散花紫罗官服、腰束金带的男子低头缓行,玉颜挂着淡笑,视线却并不集中,当然也就无视身后官员的偷觑指点。

九月,丽阳高悬,石板花纹在眼底流动,紫色袍角随着脚步扬起,心思,却不在此。

呵,这些天真的有些乱啊。

为官,还没让他乱到过这种境地。

中书六部,户部掌天下万亿四库,自是油水最多的衙署,哈孙想借钩考扳倒他换上自己人的那点心思,他还没放在心上。他贪,贪的可不是国用国资,也大可不必。朝堂上下,官官之间只要给些脸面、给些方便人情,谁不会将银子送到你府上去。

这次湖广钩考,他虽然没追什么钱银回来,但湖广提前上缴了一部分秋税,已让皇上赞许有加。户部现有尚书两名,他回来后,皇上准了哈孙钩考户部的奏是个什么心思,他约莫也估得七七八八了。施弄墨给了他绝对的方便,他怎可不借机玩上一玩,若是玩得好,最迟明年……

思量间,人已来到丽正门内的户部衙署。

嗯,明明脑子很清晰嘛。暗自点头,舒南恭丢开为官的心思,却觉得脑子——又开始乱起来。

唉,齐家齐家——这才是让他一团乱的“祸首”。

蝶慢到底怎么了?十五夜他没去青桂楼不是吗,虽然戏子有些吵,他也没细听,但光是瞧着蝶慢就已经很舒服了,偏偏蝶慢时不时拿眼瞪他,害他心里嘀咕是不是以后出门前要亲自告禀夫人。原本,他就没打算去啊。

戏散后,他解释,实在很不希望妻子动辄端着茶水在眼前“威胁”,但蝶慢不听,反倒变本加厉——

有点过分——不准言悟为他炒菜,就算炒了,也淋上一堆红艳艳的辣椒油,存心不让他吃。

非常过分——质问他去过多少青楼瓦栏,喜欢过怎样的歌姬舞妓。他尚未开口,她已经扳着指头开口数落他收过多少舞姬,又转送给哪些官员……这全是言悟一个多月来在她面前“搬弄是非”的功劳,迟早他要教训那小子。

极度过分——喂他喝茶。有时,他甚至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前一刻在他怀里说笑的妻子,后一刻却一口浓茶喂进嘴去。闺房之中蝶慢爱吻他,他是不会反对啦,但每每一吻的结果是他醉茶头疼……嗯,这个习惯不好,他得劝蝶慢改改。

他爱静,根本不可能去喜爱那些歌姬舞妓,已解释多遍,真不知蝶慢在嫉妒什么……

呵,是啊,娶了个善妒的妻子,他明白。在湖广时不过对姜掌柜笑了一笑,她却气得哭起来,连带禁止他对其他女人笑。齐家齐家,这种小事,他顺了她嘛。

可,就算嫉妒,也得有个分寸才行。大都不比湖广,每每醉茶后,他还得忍着头痛强打精神上朝,不少同僚说他脸色泛青,最好去太医院诊诊。

去,那些人以为他想啊,头痛能有什么好脸色。难道让那些老太医开解酒药。

下意识地,右掌又覆上眉心。

唉!轻轻叹气,舒南恭取下官帽,缓缓步入户部,对衙内拱手作礼的官员点头,走进正厅西耳房(耳房即正官处理公务的地方)。人未坐定,一名身着灰衣的小吏跑进来。

“大人,印造局攒典来问,今年的盐引何时开始印制,过了春,那些盐商要催要了。”

“该什么时候印,就什么时候印去,这种小事也要问本官?”头痛引来心情恶劣,他不耐地拿小官出气。

小吏惶惶退下。

他将官帽丢在案桌上,闭上眼,一张俏艳含嗔的芙蓉脸闪入脑海。

唉,有把柄落在妻子手上也不是什么好事,他醉茶的秘密朝堂上无人知晓,他鬼使神差地居然告诉了蝶慢,动辄被她拿来威胁,真不知是该说好还是该叫糟。

他的男儿威严,他的为夫颜面……唉,越想越头痛,越想越心颤。

闭着眼,听着耳房外官吏的脚步声、谈话声、来来去去声,舒南恭却动也不想动,摆明了公然偷闲。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轻沉的脚步声停在门边,官吏一时噤口,正要叫唤,来人轻抬紫袖,做个不必的手势,直接走进西耳房,在案桌前停下。

脸上察觉一道视线,舒南恭张开眼,见到一张含趣的阴滑俊脸,立即起身,“施大人!”

施弄墨也不介意,盯他半晌才道:“脸色果然不好。南恭,难道外传你‘惧内’之名,竟是真的?”

他微怔,半晌才抿了抿嘴,缓慢道:“惧、内?”

施弄墨并不细问,拂袖笑道:“现在这个时辰,也该回家了,难道你想在官衙里过夜?”

看看天色,才觉日渐西沉。不再说什么,舒南恭随同俊挺的身影走出户部。

无事不登三宝殿,施弄墨来找他,绝非只为看他脸色好不好。

出了官衙,候在外的百草生和言归同时迎上。两人并肩而行,距离他们四步之遥默默跟着。

“南恭,你爱谁娶谁,我恭喜你。不过,我可不想看到哈孙在你那户部账卷里查出些什么。”施弄墨停下步,转身看向他。他赏识这个男人,就是看中他的贪得无厌,至于他用什么法子贪,他是乐见其成的。

心头一转,立即明白施弄墨弦外之意,扬起笑,修长五指不觉又抚上鬓尾,舒南恭笑容可掬,声音却是平平冷冷:“下官明白。户部掌国资国用,人多嘴杂,若调配不当,不仅百官微言,后宫的嫔妃也会嫉恨。除南恭外,户部另有尚书一员,虽说天下至广,庶事至繁,非一人之身所能周,故分官列职,各守其位,互相制衡,但难免出现偏差。皇上明白,自会有所定夺。”

“你认为皇上会如何定夺?”施弄墨点头,反问道。

凤眸对上那双阴滑的眸子,垂下眼,他轻道:“减员。”

施弄墨静立片刻,开始前移。他并未点头,也未摇头,舒南恭却心知这次估得不算错。唉,但他终是猜不出这个男人为官,究竟为了什么……

果不然,越明年——大德五年,以户部为首,省尚书一员,员外郎亦由四员减至三员,主事八员,而舒南恭稳坐户部尚书之位,清廉下士——这是后话。

来到街口,正要与施弄墨道别,一道笑声吸引了他。不转头,他心平气和,这一转头——袖中五指倏然紧握。

他最讨厌的对头在那边。

那家伙正当街与一名女子嬉戏,他的臂上,正缠着女子的白鞭,好眼熟,眼熟到他差点咬碎自己的大牙。

施弄墨瞥了眼舒南恭阴恻恻的脸,本欲离去的身形停下。他鲜少见他当面变脸,今日似乎有趣事发生。

紫色官袍在街上本就引人注目,打斗的两人察觉身后灼灼视线,同时侧首……

嘿!薛石放开白鞭,挑衅地冲他咧嘴。

“南恭!”收了鞭,香风拂面,素影已冲到他身边,“我正要与言悟去接你呢。”

“是吗?”瞥向立于妻子身后的言悟,凤眸不见一丝愉悦。

她怎会与薛石遇上?明知那家伙是他的死对头,身为他的妻子,怎可如此轻浮地与那家伙当街嬉闹。这、这、这,成何体统!

他的恼怒毫不掩饰地表现在脸上,薛石得意一笑,缓缓走过来。抱拳见过施弄墨,他笑道:“舒大人,令夫人果然聪慧不让须眉,以你的书生气力,看来传闻是确有其事啦。”

传闻?什么传闻?

无暇细思,正要质问他为何与蝶慢打斗,远远的,言悟轻咳一声,顿时引回飞上九霄的理智。立即,挂上牵强的笑,他咬牙切齿,“多谢薛尚书,内子聪慧与否,不劳你费心。”

乖乖,额青面黑啊!

心头暗笑,看死对头变脸果然能让他心情大好。薛石不掩兴奋道:“哈哈,今日遇到舒大人,真是难得,我回家可要多吃几碗饭了。”

他也是正要回家,行过商铺,见到言悟才知这俏丽女子是舒南恭的妻子,又听她对商铺老板说“我腌了你”,只觉新奇至极。适巧言悟看到他,低声在女子耳边说了几句,她不但毫无怯态,反倒兴味十足地打量起他来。一时有趣,他倒想试试舒南恭娶了个怎样的“悍妻”……嘿嘿,不错,与他这个武学奇才当然是没得比,应付死对头绰绰有余。

撑死你!暗暗骂道,舒南恭不看那张心烦的脸,侧首看向妻子,却见妻子的视线绕在施弄墨身上……该死,他真得找太医诊诊了,为何今日心火直窜,压也压不住。

伸手握住柔荑,冲施弄墨道声“先行一步”,他拉着妻子转身就走。再不走,他可不保证自己的笑脸还能撑下去。

身后张狂的笑声已入不了他的耳,满心只有妻子不该如此如此……

任他拉着走,景蝶慢并不挣扎,突想到什么,她脱开他的握制,冲进街口的一家商行。

“南恭等等。”

怔了怔,舒南恭看向默默来到身后的言悟,“蝶慢买什么了?”

“夫人买了几包茶叶。”

俊颜上浮现青筋一根,“多少?”

“顾渚茶、阳羡茶、日铸茶各一斤,兰膏茶二斤。”言悟如实禀报。顾渚、阳羡、日铸都仍茶中极品,他家大人虽不喝茶,多少也有听说。

青筋跳了跳,舒南恭低语:“退了,全部给我退掉。”

“可夫人……”

“我的话你不听吗?”俊容黑青一片。

言悟瞟瞟言归,见他一副看戏模样,只得低头问:“大人,是让言悟现在就退吗?”

此时,景蝶慢已提着包好的茶叶走出商铺,眉心跳了跳,舒南恭虽面有不甘,却只能低声吐出二个字:“明天。”

“胡说!我哪里、哪里惧内了?”

书房内,退下官袍,换上淡青质孙服的男人正对着言悟低吼。

户部尚书舒南恭惧内——若非言悟提起,他这流言的主角还全不知情。一时间,施弄墨奇怪的眼神、薛石不同寻常的兴奋一一闪入脑海,种种迹象表明——该死,他们根本是来看他笑话的。

“啪!”随着红漆雕镂梨木门的轻轻开启,男人立即噤口,神色紧绷地望着走到身边的妻子。

“蝶、蝶慢,有事啊?”

“南恭,看,我今天新买的茶。”

白瓷盏内,茶叶尖青寸碧,如青烟织荡于水中。

“好茶!”赞喝来自舒南恭,但,也仅是赞了这么一声而已,视线已飞快移至门外。

这叫“哪里惧内”?

言悟垂下眼,聪明地退下,并体贴地为自家大人掩好门。直到走出内院停在树下,静了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家大人不是惧内,只是过于文弱,又有把柄握在夫人手中,无可奈何而已。

书房内——

“刚才与你同行的,就是送你画的施弄墨?”

五指暗紧,盯着玉滑俏脸,他一时只觉得心头不是味儿,“怎么?”

“这人看不透。”不知他的心思,她啜口茶,明睐转动,“我讨厌那种看不透的人。”

她可没有阅人无数的骄傲,只是,看不透,表示那人心机深沉,要防。

她的无心之言却令他心头一喜,眸中有了笑意,却故作不在意说道:“施大人风华神采,多少公主千金希望他的青睐……”

“行啦行啦!”不想再提旁人,她挤到椅上与他同坐,“要说风华神采,我的相公才是,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管那施弄墨长什么样,她呀,只爱眼前这个男人,也只想欺负这个喝茶便醉的男人。

闻言暗喜,喜过后才惊觉自己竟被妻子的一句夸奖吹得落不了地了。不好不好,这样不好——暗暗醒警,唇角却扬起不小的弦弧。

径自笑了阵,突见妻子含着一口茶水古怪望着他,脑后电光火石间闪过痛意,他立即敛了笑,轻咳一声,打岔道:“蝶慢,大都戏园子多,你若闷,去哪儿听都行,但不可当街与人打斗。这可不比湖广,天子脚下,要小心些。”

“你说薛石?”她皱眉,将茶水咽下,也咽下方才起的一丝丝邪心,“我哪有打斗,那人要讨教,我当然接下。怎么,不行啊?”

无所谓的语气令他一窒,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说“不行”?

不成,她手中有茶,耐心也不是太好,若一个不快,头痛的就是他了。

说“好”?

不成,哪有相公放纵妻子与其他男人嬉闹的道理。

在湖广时,见她与那四才子饮酒作乐,他已是不快,当时心系钩考,便强行将不快压下,今日又见她与薛石打斗,生气之余,只觉噬心之感更甚。

究竟,是什么在吞噬他的心?

她不准他对其他女人笑,她呢,她却当街对其他男人笑得不知多灿烂。那种古灵精怪、不知天高地厚的灿烂笑脸,她似乎从未对他绽放过啊。说他嫉妒也好,说他……

思绪霎顿,他心头一震。

嫉妒?他也在嫉妒?

噬心的,是嫉妒?

不,绝对不是。有个善妒的妻,可不表示他就是个善妒的夫。

点了点头,他暗自肯定,抬眼,却看到一张放大的俏脸。

“你想什么?莫非,你觉得我在街上与人打斗不妥,我做什么都要告诉你?”红唇轻吐茶香,却熏得他眉尖抽搐。

“当然不妥。”想了想,他不打算点头,“你已为人妻,怎可、怎可不知羞耻……”

“我不知羞耻?”亮眸闪过红光,小手已揪上衣襟。

头又痛了。不知为何,他此刻却不想顺她的意,眸瞳直直印上已有些微怒气的小脸,冷道:“既为尚书夫人,就当知廉耻、识大体。在湖广你与那‘霉烂蛀锯’的落拓文士饮酒作乐,我可以不介意,但在大都,我不想突然在街上看到你和男人缠斗。你若是觉得为夫不能陪你骑马练武,大可……”

“大可什么?”他莫名的冷眼冷语惹来她的恼意。

深深吸气,努力平复突然蹿上心头的噬心之感,他别开眼道:“大可回湖广去。”自从回了大都,她呀,把他弄得乱糟糟的,他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受她影响。

此话一出,俏脸刷白一片。狠狠瞪着他少见的冷脸,五指将衣襟绞得死紧,她并未吼叫,却以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低问:“舒南恭,你赶我走?”

轻忽的语气引他回神,终于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咽下口水,他轻叹,“不是……”

“舒南恭你混蛋。”她一把推开他,眼眶冲上炙灼,气啊!双掌狠狠拍向檀桌,俏肩已是轻颤,“好、好啊,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个混蛋,我怎么会嫁给你这个混蛋,我又怎么会爱上你这个混蛋。赶我走,好!”铿锵有力,落字有声。

想让她走,还得看她乐意不乐意。

不理会身后怔僵的人,倏地扫臂掀了桌上的烛台茶水。一阵哐啷杂乱声,房中霎时一片黑暗,隐约中,纤影拉开房门——

“你今天就睡书房吧,舒南恭,没我的允许,不、准进主房。要我走,我就走给你看。”斥完,忍着不让眼中的灼意落下,她转身冲出,却不想腰间束上一只臂膀,将她拉回淡香的怀抱。

这是她熟悉的胸膛,没有武人的健壮,却有着书生的俊挺风姿。但,这个男人好可恶。她不去听戏骑马射猎,成天听言悟念叨府里支出哪些银子,收了多少礼,却也愉快地为他清点那些贪敛来的财宝;他公务忙,她不扰他,只在晚上与他说话,看看他醉茶时难现于外的俊雅与迷乱;而今倒好,为了一次小小的打斗,他说她不知廉耻,居然赶她走?

既然娶她,他就应该知道她不是个静得下来的妻子,若现在不喜欢,当初就别娶她啊。

好可恶,她居然还想着欺负他一辈子。她是笨蛋,她是傻瓜。

脸颊贴着光滑的衣襟,泪水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垂着手,脑袋在他怀中蹭来蹭去,气恼地将眼泪沾得他满衣皆是。

紧紧抱着轻颤的身躯,以为她会推开,却不想她埋着脸不肯抬起。盯着乌丝,他仍有一丝不确定。刚才他没听错,她好像说……

“蝶慢,你……爱我?”

他这语气多么惊讶,多么不信,又多么意外,意外到她霍地抬起头,火眸怒瞪。

瞪……烛台被她掀了,他的表情看得不甚清晰。也好,这样,她红红的眼睛就不会被他看到。

“舒南恭,你什么意思?”双拳在袖下紧了紧。

“我……我不知道……”听出她的轻咽,心头一时酸软起来,举手抚上颊畔,却被她一掌拍开。

“你、不、知、道?”深吸一口气,她咬牙——

“舒南恭,不爱你,我会嫁给你?你当真以为我没能耐逃婚啊。不爱你,我会随你回大都?你当这儿挺好玩吗?不爱你,我会去整理你后院堆得满屋子的财宝?既然你收了礼,就别丢在那儿不理,天天青菜萝卜豆腐,既然这么节俭,你贪那么多财干吗?你是贪官,就别想要‘一清二白’。不爱你,我会天天喂你茶喝?”

好渴,说这么多,她真需要来一杯茶了。

泪,不知何时止住。他的唇,轻轻触上她的额,伴着……低笑。

“舒南恭你混蛋!”

他轻笑低叹,“我不是赶你走。”

“不是赶我走?那你什么意思?”真想一鞭甩到他脸上去,却偏偏舍不得呀。

他不语,仍是笑着,胸膛震动,扣在纤腰上的手却来越紧。

终于明白绕在心头的酸涩是什么,那噬心的又是什么了。呵,枉他察言观色,枉他步步为营,竟连妻子的那一点心思也没察出来吗?

她因他的笑而嫉妒,他又何尝不是呢。好吧,嫉妒,他承认。

她爱他。

爱是什么,是戏文里唱的?还是女人才会整天念念不忘的东西?他不明白。

对她,他只是记得,心中一个小小的角落始终站着一个凶巴巴的小身影,然后,看到风风火火的她,他想娶回家;再然后,借娶她之机敛财无数,一箭双雕。

他不后悔娶了她,那,他爱她吗?

笑着,心头的涩闷悄然淡去,他仅是笑着,不可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