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乌栖曲
幕 启
鸡人,先秦时乃是供奉鸡牲的礼官。自两汉、隋唐,乃至宋元,随着宫廷司时制度趋于完善,鸡人已成为宫廷司时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司时,必然与天地运行相连,因天定时,观天以知气、以知节,以知晨昏、知凶吉。
元时,以太史院掌天文历数之事,取于唐宋之制。鸡人之职,即是司辰郎、灵台郎之位。
诗有云:
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虎士开阊阖,鸡人唱九霄(王安石《和吴冲卿雪霁紫宸朝》)。
更有“徐声传凤阙,晓唱辨鸡人”(张少博《尚书郎上直闻春漏》)。
其实,鸡人不仅仅只是报时司漏,举凡皇帝与臣子早朝、宫廷宴乐、祭祀、皇庆等事,皆需司辰之人。
元,大德元年,元正(正月初一)。
昨夜下了一场雪,清晨,太阳升起,映着宫廷飞檐上雪白皓皓,红绡宫灯喜气洋洋,冰棱七彩闪闪如虹,一派新春新气象,煞是迷人。
大明宫,崇天门外——
凡在大都的文武百官袍服整齐,待漏而立。空气冰凉,众官呼吸之间吐出淡淡白雾。
他们在等皇上升殿。每逢元正,新年的第一天,宫廷会举行隆重的“元正受朝仪式”。
皇上还没升殿吗?有些官员跺着脚,不由自主向不远处的高台眺望,希望司辰郎快点报时,因为只有报时之后,皇上才能吉时升殿。
“时——辰——到——”
一道清亮绵长的声音自高台传来,如水波层层扩散。众官闻声立即抖擞精神,静候入殿。
先是殿前侍卫由日精、月华二门入,山呼万岁;其次是后妃、诸王、驸马行贺献礼,然后,文武百官分为两列,同由日精、月华二门入殿。
两行人鱼贯而行,鸦雀无声。走在最后方的官袍男子故意放慢脚步,偏头冲尾随在后的官员道:“喂,耶律德,今天报时的声音变了,司辰郎换人了吗?”
男子一身散答花紫罗袍,花径二寸无枝叶,腰束荔枝金带,乃三品朝官。被他唤为耶律德的官员亦是同色紫罗袍,袍上绣一寸五分径的小杂花,可判断为四品官服。
耶律德悄悄推了一下他的背,压低声挤出一句:“你管那么多,薛、石!”
“好奇嘛!你说,原来的那个是升了还是调了,或者辞官了?”实际上,新春是最无聊的一段日子,文武百官皆在新春之时准备着吃吃喝喝。在脑满肠肥之前,他只能找些以往不会注意的小事打发自己。
“这是太史院的事,我怎会知道。看前面!”耶律德抬头瞪一眼,年轻的脸庞上满是无奈。
已行过日精门,被唤薛石的男子不再说什么。
步入长朝殿,惯例由中书丞相向皇上三进酒,宣读中书省及地方各省的贺礼表单,随后是宫廷僧、道和蕃客敬贺。
冗长的义式后,终于到了百官最喜爱的酒宴之时——诈马宴。四品以上赐酒殿上,五品以下赐酒于日精、月华二门之下。
春宴开始,文武百官各自散开。
“啊——”长长的哈欠,薛石伸个大大懒腰,四处张望。年年如此,年年听得他昏昏欲睡。若非初雪小晴、空气清冽,他真怕自己就这么倒在雪地里——睡过去。
弯腰搓起雪球一团,四下瞄瞄,终于,让他瞄到熟悉的人。
啪!一个雪球过去,成功让背对他的年轻官员回头,正是方才走在他身后的耶律德。
“薛石,开春第一天,我可没得罪你!”拍掉脑后的碎雪,耶律德并不向他这边走来。
“好说好说!”薛石夸张地笑出声,突然瞥到耶律德身后一闪而过的官员,脸色一凛,前一刻的百般趣味霎时全无。
见了讨厌的人,能有什么好心情?
轻轻撇嘴,他转身向宫门走去。经过玉阶拐角,听到两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左侧一簇灌丛后传出。
“这个……送你。”女子娇中带羞的声音飘出。
“谢谢姐姐,太一得姐姐垂青,实在三生有幸。姐姐这帕儿,太一是万万不敢要的。皇后若知道太一拿了姐姐的帕儿,一旦怪罪下来,太一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担当不起。这帕儿……还是请姐姐收了去,太一时时记着姐姐呢。”
油滑的声音在冰凉的空气中缓缓飘荡,听得人舒服之余,倒也嗔怪不起来。
哼,油嘴滑舌的小子。
薛石负手停步,猜想必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向宫中小吏示好,这吏儿倒是知道罪大罪小,什么拿得什么拿不得,算他识趣。不过,这声音听来有些耳熟?
听到两人脚步声,薛石不想让二人知他听了那私下话语,迅速隐于柱后,见两道身影从拐角的团树后走出,一人宫女打扮,一人绯罗袍小杂花,白齣插领,身形细瘦。
因疏枝轻摇,薛石看不清二人容貌,见了男子的绯色官袍,不由暗忖:原来不是吏儿,是个官。
他们停在树边说了些新春喜气的话后,宫女向大明殿方向行去,那小官却盯着身边覆雪的花木不知想什么,竟开始发呆起来。
呆立片刻,那小官伸手摘下一片冰凉的残叶,轻轻叹口气,正要向反方向离开,却见不远处缓缓行来一人,一品紫袍迎风打脚,俊颜如玉。
柱后,薛石瞟到慢慢走近的紫袍官员,脸色又是一凛。要不要出去请礼?他挣扎着,脑中极快想了想,正要走出,迈开的脚却因那小官的一句话收回——
“新春大吉,施大人!”清冽的声音笑呵呵,全无对紫袍官员的尊敬。
施大人似乎心情极好,竟也笑着回了句:“新春大吉,太一。”
施大人知道这小官的名字?薛石不掩惊讶,脸色暗沉更甚。
“大人这是要到哪儿去?诈马宴才刚开始呢。”名为太一的官儿丢开手中把玩的叶片,向施大人抱拳一揖。
施大人呵呵一笑,“你若爱吃,就去多吃些。”
“下官可不想吃成个胖子。”
淡淡一笑,施大人不再与他多言,直接向宫门走去。
柱后,薛石咬牙,瞪着不知为何掩嘴轻笑的绯袍小官,既惊又奇。
这俊俏年轻的紫袍男子乃当朝首平章施弄墨,此人眼高于顶、博学广识,深得皇上宠信。朝堂上,他若不想让你坐得安稳,你就别想把这官儿当下去;他若是相中你,平步青云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若说施弄墨玩弄权术,鱼龙蔓延,他却察情识体,利民之奏多会支持;若说他忠君秉耿,他却处处与忠言直谏的官员作对。
这人是个谜……
直到胸口传来闷意,薛石才发现自己憋住了呼吸。
施弄墨竟会对一个小官如此和颜悦色?眼花眼花,他一定是眼花。
缓缓吐出一口白雾,薛石对绯袍小官好奇起来。垂眸定了定心神,他悄无声息从柱后走出,踏着薄雪缓缓来到绯袍小官身后……
那小官目送施弄墨身影消失后,又抬头看天,似在研究,右脚因抬头向后退一步,踩到地面凸起的石块。
咦?突觉脚下硬中带软的凸感既不像雪地又不像石块,倒像是……像是……
“喝!”
急速回身,“噔噔噔”退三步,对上一张浓眉紧皱的傲脸……
第一章 扑朔迷离
他讨厌娘娘腔的男人。
他讨厌做作的男人。
他讨厌奴颜婢膝、见风使舵的男人。
身为兵部尚书,薛石最讨厌的官场死对头便是拥有以上所有缺点的男人。
在丽正门的兵部署衙,有三个字不能提,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无论你是兵部侍郎还是宫中小吏,无论你是故意还是无意,凡提此三字者——拖出去,重责二十棍——管你呈报之事多么机密多么紧要,打了再说。对于不能打的高官权臣,当然会得到薛石“含情脉脉”的恶瞪。
这三个字,是“舒、南、恭”。
舒南恭是何许人也?
他啊,乃当朝户部尚书,也正是兵部尚书薛石最讨厌的男人。
这男人长得红唇齿白,身子骨单薄得要命,走路病恹恹,看了就讨厌。
这男人虚伪狡猾,对谁都是一副笑脸,特别是仗着身后有首平章施弄墨撑腰,得皇上宠信,在百官之间横行扬威,肆无忌惮,看了就讨厌。
这男人是见风使舵的好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人不鬼就说混话,看了就讨厌。
这男人……这男人……总之,他看了就讨、厌。
“与他同朝为官,实乃我人生一大败笔。”这是薛石常常对月感叹的一句话。
元世祖忽必烈以武平天下,信用儒术,知人善任,立经陈纪,一代之制规模宏远,其孙铁穆耳即位后,更是重儒而治。大德以后,承平日久,汉人文教之风日盛,是时,弥文者甚多。
既然如此,宫廷之中人人皆应谈吐有礼、进退得体,一派醇和之风才是,其实……不然。
丽正门的兵部,在众官眼中是个危险之地。
堂堂官署,它的危险在哪里?
唉,人哪,总得吃上一堑,方能长那么一智,不懂事的小吏们时常亲临其境之后,方能体会兵部的危险之所在。
大德二年,四月十五——
日挂正空,绿阴团绕的兵部不仅清凉,更透着一股子阴森冰寒之气,令怯怯迈过外仪门的小差吏忍不住打个寒战。看看日头,再看看刻着“兵部”两个大字的高悬官匾,小差吏的视线最后落在五扇紧闭的红木门上。
兵部今儿全体休息吗?暗暗忖着,小差吏走到正厅门前,抬手敲了敲。
叩叩!
无人应他。
叩叩叩!
在小差吏坚持不懈的叩门声中,“吱”一声,门开了,然后——
咚!一道黑影迎头击来,可怜小差吏连声也来不及呼,只来得及闭上眼睛,便感到腹部受到重重一击,单薄的身子被高高撞飞,摔撞在正厅堂前的粗大松树干上,再“噗”的一声扑趴在地。
痛啊……
眼前星星围绕,小差吏只听到数声大笑从寂静的署衙内传来,然后是纷纷沓沓的脚步声。有人走到他身边,他只听一人问:“如何,这次的反弹力道应该没上次那么大了吧?”
是个透着傲慢的声音。
“可……薛石,你减了冲力,为什么他还是和上次那小吏一样,趴在地上一声不吭?”答他话的人声音较柔和一些。
“大概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等一会儿就没事了。”
“等……”嗓音柔和之人似倒吸一口凉气,吞下口水道:“我说……薛大人啊,上个月被撞飞的小吏儿,你也是说让他趴在地上顺气,结果顺了半天也没吭气,等我察看时,人早就昏过去。抬到太医那儿治是治了,可现在还没下床。”
不会吧?呜……挣扎地揪住身边人的袍角,小差吏努力抬起头,记起今日来兵部的目的。
“薛……薛大人……”吃力叫道,他捂着腹部慢慢跪起,直到被他捏住袍角的人蹲下,才惊慌发现自己的僭越,赶紧松了揪袍角的手,伏下身子,“奴才……奴才叩见薛大人。”
傲慢的声音响起,却是冲那嗓音柔和之人说道:“耶律德,看到没,我说没事就没事,这次不必送到太医那儿去。”
“是是。”耶律德蹲下身,两手在小差吏腹部按了按,确定没摸到断骨后才暗暗松口气,问:“小差爷来兵部何事?”
“奴才……奴才是奉侍卫长之命,传皇上口谕……”未说完,他便听到周围一声声尖锐抽气声,想必,兵部的大小官员全聚在衙外看热闹。
“今日早朝无事,皇上突然起了什么兴吗?我记得再过十天,皇上要北巡上都。”傲慢的声音在小差吏头顶响起,唬得他不敢抬头。
“是……是司天监临时上奏,说……说昨夜观得星相,今夜酉时前后天星摇动,有星落奇景……”
“流星?”
傲慢的声音离开头顶,小差吏眼角瞥见黑靴走到台阶上站定,说了句:“皇上是否说,若是官员们有空,需得去宫中夜观流星落雨,欣赏歌舞钟乐?”
“是。”
“所有官员皆会去吗?”
“奴才……奴才不知。”
黑靴踱了两步,自语道:“是了,问你也是白问。”静了静,傲慢的声音再度响起,“其他五部可有口谕?”
“有……都有。”他就是传口谕的人啊。小差吏心中暗暗叫苦,总算明白今日当值的怯薛长为什么笑得这么奸。(怯薛:元代宫廷宿卫,直接听命于天子的护卫兵,由侍卫亲军和都指挥使统领,权职甚大。)
立即,冷哼一声,薛石拂袖有声,“行了,本官知道。你们,听清皇上口谕了没?”他看向众官。
应声如雷,皆言:“听清了,薛大人。”
“你可以走了。”薛石看了眼伏在地上的身子,轻笑一声,向衙内走去。
小差吏伏在地上,直到有人将他扶起。抬头看清此人后,他大惊失色,颤抖道:“多谢……多谢耶律大人。”
据闻耶律德在朝中之名不下金虎符的将军,兵部侍郎扶他一个没品没级的小差,心惊肉跳啊。
耶律德倒不觉有何不妥,神色却有一份担忧,“你真的没事吗?”
“奴才……”腹部一阵抽痛,小差吏忍了口气,才道:“奴才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连说了数声“好”字,耶律德追问一句:“真的不要将你送到太医那儿瞧瞧?”
“不了,不了,奴才告退,奴才告退。”顾不得礼数,小差吏听到“太医”二字,拔腿就往外门跑。离开前,偷偷抬眼看向正厅那扇被自己叩开的大门,也看到将自己撞飞的“凶器”——黑乎乎的,悬挂在衙堂正中心前后晃动的黑色……西瓜般大小的木球。
还好是木球,若是铁球,他的小命就此呜呼。兵部实乃官衙中最危险之地,前辈们诚不欺我,快逃,快逃!
奔命似的身影消失后——
耶律德歪着脑袋,一手抚摸下额,万般不解,“为什么这些次撞飞的小吏儿都不愿意去太医那儿瞧瞧自己有没撞伤?”
他身后,有人解答:“那是因为进太医院之前,被撞伤的人还有八成存活机会,喝了太医调试的药,就只有三成存活机会。”
那些老太医对兵部送去的伤患可是高兴得很。不然,哪有人被轻轻撞飞一下,就要死不活躺在床上一个月的。
这得归功于太医,而不是他薛石。
四月十五,夜。
树影婆娑,月盈如水。
进了水晶殿范围,薛石便见数位身着质孙袍的官员支着脑袋傻愣愣看天,如吊着脖子的鸡。
“今日司天监上奏皇上,天有流星摇落,叫咱们观赏。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不然……哎,那不是司辰小哥吗,问问他。”
抱着一叠书籍经过的瘦长身影被人叫住,薛石盯着那张惊讶回头的脸,牙骨轻轻咬起。
公孙太一,去年被举荐入宫的司辰郎,身骨细瘦,胆小懦弱,见了高官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整个人看上去软棉棉的,而他最讨厌软棉棉的男人,特别是软棉棉的汉族男子。
见公孙太一低头缩肩与那两位官员低声解释什么,薛石背负双手,缓缓向三人走去。
要说公孙太一身上唯一的优点,大概是那副清秀眉目讨了人的欢心。眉色深似雅青,双目黑白分明,却多隐怯弱之色,鼻俊唇丰,肤色白皙,是一副好皮相,只可惜身形瘦弱,只及他颌下,标准的弱书生汉人。
一年前的元正诈马宴上,这小子不过踩了他的脚,竟然吓得腿软倒地,伏在雪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颤抖断续的字句听得他一肚子火。
这人,怎值得施弄墨笑颜相对?
当日百思不得其解,此后竟日日留意起此人来。这一年多,未见施弄墨关注此人,也不见他有升官迹象,如此想来,那日应是施弄墨心情奇好,才会容许此人的无礼。
暗想着心思,薛石走到三人身后,隔着一棵树,三人见不着他,他却能听清公孙太一声音里的颤抖:“……今夜流星的具体时辰,下……下官也不知,请驸马、吕大人见……见谅。”
集贤大学士吕思诚不是个会为难人的官,见公孙太一抖得厉害,便不再多问,放他离开。
薛石见公孙太一走了三步,怀中的书籍竟掉下数本,心头不由冷笑。
一个文官一个驸马就让他害怕成如此模样,若上了战场,面对肃杀将士,不知这人会害怕成什么德性,哼,简直是丢尽大元朝的脸!
公孙太一直冲他的方向行来,原本,他不想搭理,冷冷看着公孙太一弯腰拾书,没想到他这一弯腰,怀里的书全散落在地。
叹了口气,一双过于白皙的手将书籍一本本重新堆放整齐,抱起抬头时,身体倏地一僵。
这身着枣褐袍的男人什么时候站在他对面,又为何用这么不耐烦的眼神瞪他?这人……
因薛石背月而立,容貌被疏乱的枝影掩得晦明晦暗,公孙太一向前小迈一步,努力眯眼看清他的容貌后,啪——怀中的书再次掉落在地。
“下……下官叩……叩……叩见薛大人。”
薛石心中冷哼,形立如山,而公孙太一心中所想,却是素日里从旁人处听得关于这位兵部尚书的传闻。
脱脱里台薛石,其父定北王,母怯烈氏,皇族之女。薛石自幼随父东征西讨,神勇无敌,深得世祖喜爱,当今皇上虽以文治国,武伐较少,仍然不掩其喜爱,命其坐镇兵部。
他相貌好,家世好,又是天生的武学奇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他为人骄傲,精骑善射,还有着非常严重的种族歧视。
“我讨厌软棉棉的汉人。”这是薛石的口头禅。
双腿习惯地轻微抖动,公孙太一低头静等他离开。垂头盯着脚尖半晌,却见一双兽皮黑靴走到自己脚尖一寸处,弯腰将他散落的书本一一拾起。
“薛……薛大人……”公孙太一低呼,赶紧弯腰同拾。
薛石无其他意思,只是突来了兴趣,想吓一吓此人。不知为何,看到公孙太一的黑头顶,他就莫名其妙地心烦,就像见了死对头那张假得他很想一把铁蒺藜甩过去的笑脸。
找机会把此人引到兵部去逗逗!恶劣地想着,薛石口里却笑道:“公孙司辰……”
惊讶瞪圆的眼突然抬起,让他后半句“这么晚了还读书”硬生生咽在喉咙口。
银魅月色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
他在笑?
伸手揉眼,薛石不知刚才看到的笑意是否真出现在公孙太一那双眼中,只知他像被火烫了般后跳一步,又垂下脑袋开始战兢:“多多多、多谢……多谢薛大人。”
盯着抖如秋风落叶般的身子,心头没来由地烦躁,将那抹心疑“公孙太一在笑”的思绪丢开,归为自己眼花。看了眼手中书籍,薛石懒得抬脚,只道:“《灵宪》,这是什么书?”
公孙太一小心答道:“这是东汉张衡所著,下官才疏学浅,今日被老师责骂,故借书急补。”
“哪儿借的?”随口问着,他漫不经心翻开一页,不觉得这种书能吸引他。他爱读的书只有一种——兵书。
“下官在奎章阁借出,明日正午要还回去。”
“今夜果有流星可赏?”
“下……下……下官……”
被他的结巴搅得耐心全无,将书扔还公孙太一,薛石挥袖,“行了行了,你走吧。”
“是,下官告退。”公孙太一让出廊道,等薛石先离开。
果然,薛石越过他,语有不耐:“真不知流星有何可赏,不过是一群烟花落地。”
擦身而过时,公孙太一抱紧怀中书册,小声说了句:“薛大人此言差矣。”
“哦?”薛石闻声停下步子,视线盯向公孙太一后背。这一盯,竟发现他的头发长及腰下,许是夜里,随意束成一把垂在脑后,发尾丝丝缕缕飘起……恍恍然一刹,他收回心神,移开视线,问道:“说我此言差矣,那不知你有何高见?”
“流星乃天之奇景,能观之乃人之所幸,烟花虽美,却不及众星划过天空的那抹神采。”吸口气,公孙太一再道,“历朝以来,史官记得的流星记录不多……”
“哪些朝有记?”薛石突然插来一句,人,重新站定在他面前。
公孙太一似此刻才想到自己面对何人,当下瘦弱的身子又是一抖,微微退一步,“唐开元二年五月有记,有星西北流,如瓮如斗,天星尽摇,至曙乃止。”
“还有呢?”
“《宋书天文志》亦有记,大明五年三月,有流星数千万。”
“明日,我朝史官就会记:大德二年四月十五夜,有流星现天际,皇上及众朝官望星而观,欢宴彻夜。”嗓音中夹了傲慢,薛石拂袖,冷冷道:“天天看这些没用的东西,也只有汉人书生才会做。笙歌艳舞……”
他突然停了话,觉得逗这人没意思起来。顿时意兴索然,不由挥袖示意他离开。
公孙太一见他挥袖,如释重负,再也顾不得“此言差矣”,躬身道一句“下官告退”,脚下生风,穿过廊柱向寝舍跑去。
盯着身影在拐角消失,薛石身后响起一道戏滑之音:“咦,薛石?你今晚会来可真是稀奇啊,我以为你又在王府读兵书推演阵法呢。”
“我也可以在兵部设置暗器。”没好气应一句,薛石的视线被地面一块褚蓝方形物吸引。弯腰拾起,果然是那什么衡的《灵宪》第八册。
“方才那人是公孙小哥吧,这可是他掉落的书?啊,我给他送去。”抽过薛石手中的书,耶律德举步沿着公孙太一的路子而去。
瞪着玄青背影,薛石冷哼:“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脚步,却也跟了上去。
“哟哟哟,你天天早朝进月华门之前,眼神可全飘在司漏台上,我好奇有什么兵书阵法之外的东西能引你注意,也跟着你看那司漏台,所以,公孙小哥我是很熟的。”耶律德口中戏谑,脚步却越来越快。
当朝举荐的官员甚多,公孙太一进宫任司辰一职,行为举止并不引人注目,若不是有心打听,还不知他竟拜在郭守敬门下做学生。郭守敬可是个很厉害的老头子呢,他编制的新历法《授时历》朝野闻名,皇上对郭氏礼敬有加,就连他们那些高高在上当王爷的爹,见了一头白发的郭氏也恭敬问好,他们这些小辈当然更要恭敬了。
“啊,公孙小哥跑得挺快。”轻讶,耶律德突然刹了身形,害薛石收不住脚直接撞上他的背。
眉心霎凝,薛石顺着友人的视线看去。
月下,那抹凌空翻飞、衣袂飘然如仙的男子,正摘了廊道边生于三丈高枝的一簇白花,轻拈花枝,黑发悬空乱舞,眉目含笑着飘然而落。
“嘻嘻!”不知有人隐在阴影处,将那簇粉白玉瓣放在鼻下嗅嗅,勾唇一笑,摘花之人抱起随手搁在栏杆上的书,欢喜离去。
一朵乌云飘过……两人脸色阴晴不定。
半晌——
薛石慢慢踱到开满白花的树下,“他是什么人?”
“公孙太一。”耶律德呆呆尾随。
昂首,以目为尺,薛石突转向友人,“喂,你能摘到树顶的花枝吗?”
“大概……”耶律德迎着月光眯眼,“用箭射下来就没问题。你呢?”
薛石并不多言,直接以行动印证。
俊鹞般的身影踏枝而上,摘下一枝后跳落,脸色——怪异。
同样的,耶律德也脸色怪异,盯他良久后才吐一句:“不……不够美。”公孙太一轻飘飘落地,可不是他这种“铛”的一声像称砣砸下来啊。
哼!将花枝丢给他,薛石抿唇沉思。
这人明明有着厉害的身手,却故意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若不是心怀不轨,便是隐于宫中趁机滋事。莫怪他见人总是缩肩低头,必是不想让人看清他的样貌。文弱书生多狡诈,此话果然不假。
《司马法》有云: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现在天下少事,皇上重文修德,邻国与大元重修旧好,遣使往来,但身为武将王相之后,他薛石又怎会安于歌舞升平。实际上,天天在兵部对着邮驿屯牧、鹰隼运粮等文书之事,他闷都快闷死,除了习武演阵,只能拿兵部当战略之地,设些机关先娱己后娱人。
将不可忘战,忘战必败。大元定国已久,西北面,钦察、伊利、窝阔台、察合台四大汗国宗王各拥封地,表面上平静无波,私底下有没有纠党叛乱不得而知。东南是汉人久居之所,暗图谋反之徒比比皆是。
很好,这公孙太一什么来头,包藏怎样的祸心,倒不妨让他探一探。
薛石知道,只要看到软棉棉无力的书生男子,心头的厌恶感只增无减。这种厌恶感自儿时便有,却不知从何而来。他曾多次对月缅怀,结论只有一个——这是脱脱里台一族的骄傲,是一种深深浸入血液骨髓,根深蒂固得将会被他带到棺材里去的旷才之傲。
对此,他也很骄傲地将此观念继续蒂固下去。偶尔,他亦小有感慨——为何如此骄傲呢,除了给皇上五分面子,给自家爹娘四分尊敬,剩下那一分,他自认这朝堂上能受的,便只有首平章施弄墨。
缘何?
因为他那美誉为“蒙古第一角抵士”的爹,两年前活生生败在施弄墨手下。当时宫中角抵比赛,施弄墨一只手抵下爹冲上前的劲力,一勾脚一翻拳,轻轻松松将他爹给摔趴在台上。赛后,施弄墨没居功自傲,却对爹礼敬有加,他爹的一颗心就这么彻底倒戈,在朝中俨然成了施氏一派。那时的他,结结实实吃了不少“失宠”的醋。
一直对施弄墨没什么好脸色,直到施弄墨生辰那一日,他尊父之命送贺礼,在施府书房发现梦寐以求的失传兵书……世无定事,施弄墨大方抽了五六本送他,说若他喜欢,以后收集时会多备一份送他。
从此,无论朝堂上下,他多多少少都会给施弄墨几分薄面。留意公孙太一近一年时间,也是因施弄墨当时奇怪的态度。
“公孙太一……”
云层被风吹散,月华投照出一张意兴盎然的脸。他们以后相见的机会多了……
敌入我心,当不动声色。
远远……
闻着花香的俊弱男子脚下突然踉跄,书本又掉落一地。
“奇怪?”搔着脑袋,他不明白自己怎会无缘无故腿软。
没多细想,拾起书本后抬头,天际,一道异于月华的银光划过,顷刻,流星如雨。
窥得四下无人,脚尖轻轻点地,轻巧的身子翻上殿顶,直接躺下。
仰天观星,星落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