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是左青龙、右白虎。
她是左一个冷若冰霜的总监大人,右一个佞臣贼子东方洛离。
人家青龙白虎是用来呼风唤雨为非作歹的。
她是夹在断垣残壁的缝隙里求生存。
给这边的端茶,那边的也喊口渴。
给那边上茶,这边不高兴地说茶太热。
给这边吹凉了茶,靠,那边嫌茶太凉。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是丫鬟还是婢女?她是长工还是奴隶?她干吗卑躬屈膝地伺候这两位大爷?这是干吗?这是干吗啊?
该死的傅子康看她忙得跟陀螺转似的,居然还捂着小嘴窃窃发笑。
娘的!要不是他把东方洛离那衰人带来,她至于沦落至此吗?
好不容易挨到一天的彩排结束,她那小蛮腰哈得都快断了,现在她也顾不上问总监那约会的事了,只想快快回到家里关上房门躲到床上睡死。
一如既往地想要坐上总监大人的顺风车,东方洛离那辆敞篷保时捷正不偏不倚地停在总监大人的车后,招摇得很。
东方洛离踩着悠然步子,慢慢走来,朝她招招手。
“上车。”傅子健毫无耐心可言,指关节叩着方向盘命令。
小脸犹豫地看了看东方洛离。
他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摆明了要她上车。
“我、我过去……”
“我在这里等你。”他冷冷撇开眼。
“那那……”
车内人影不移不动,如顽石一样。
她叹了口气,朝东方洛离走去。
“你这是干吗?”她难解地扬眉。
“你说呢?”
“我活得稍微快乐一点惹到你了?”
她难得口气冲得让东方洛离讶然。他一直以为她的脾气,她的任性早就消弭在全家的压迫之下了。
在他的眼里,东方小姗从没有活得快乐的时候。
从他入住东方家的那一天,那娇小的女娃面若寒霜冷漠地坐在书桌前,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年轻女人的相框不言不语。没了妈妈,是不是跟没了爸爸的感觉是一样的呢?那么有什么好悲伤的?
他是巴不得爸爸早点死。那个赌棍,输了钱就回来找妈妈,妈妈不给他钱,他就毒打她。有一次,他路过河街,看见那个赌棍醉生梦死,摇摇晃晃,一脚跌进河里。他匍匐在河岸上,冷冷地看着河里的男人扑腾尖叫,牙齿把嘴唇咬得出血了,他还是一声不吭。
默默地回到家里,他搂着妈妈的腰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东方小姗的妈妈又是酗酒又是吸毒,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她留恋哭泣的?
他不懂,他不懂。
从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很想告诉她,她没有了妈妈,也会跟他没有了爸爸一样快乐,一样自由。那是一种解脱。
“你妈妈死得好啊。”
那个冷漠的娇娃陡然睁大眼睛,那双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好像他是个怪物。
“你爸爸也是这么说的。”
他证据确凿郑重其事地点头,换来的却不是他想象的笑容。
东方小姗睁着大眼,如泉涌的泪水从眼眶里掉落,浸湿了她的荷叶裙。
他愣愣的。
隐藏在心底的,有些东西因为她的眼泪而刺痛着。
直到妈妈闻声赶来,将他们分开。直到他渐渐发现,那个冷漠任性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毫无脾气的草包千金……
“我是为你好。”东方洛离一手撑在车窗上,淡淡笑叹。
该坚持的,他绝不妥协。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为我好吗?”
他饶有兴致地扬眉,静候下文。
东方小姗握着拳头,咬牙道:“今天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要跟爸爸提,就是对我最好的方式。”
东方洛离轻轻一笑,“帮你欺上瞒下也叫为你好?你这个定义是不是偏离正常轨道了?”
“你——这家伙!”
“你吼吧,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他轻轻一握,就将那摆在眼前的拳头攮在手心,清润如玉的容颜看不清喜悲,“我这家伙只是你爸爸二房老婆的大儿子,对不对。”
“哎?”张牙舞爪的模样立时呆滞。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更何况夜夜梦呓,她这句话吼得多响亮啊,想装作听不到都很困难。至于后面那些恶毒诅咒,他自动自发屏蔽掉。
“那……你就应该知道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事。”声量陡然下降了七八度。
“东方小姗,你还是不懂。”东方洛离苦笑,“你当真以为爸爸会对你的事情不闻不问吗?你当真以为他会放任你随心所欲地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吗?你不过是扯在他手中的风筝,永远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逃不离的。”
他也一样。
“你骗人。”她不信,嘴唇直发颤。
“他现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因为还没抓到能完全掌控你的东西。你长大了,难道不应该在保护自己之外,学着照顾别人的心情吗?你难道不懂爱有很多方式,其中有一种叫做放弃?”
放弃?
这两个字如利刃划伤了她的耳膜,痛彻心扉。
“若是不想被控制就要放弃最爱的东西。”任何心爱之物都会成为致命的弱点,任何心爱之人都会成为禁锢的帮凶。见她脸色苍白,隐隐有悲痛的神色,他不禁放软了声音,道:“即便只是暂时的放弃也好。有些难关总是要低潮地渡过的,不是吗?”
他说这些话是别有居心吗?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表面上话语里那般谦谦君子,他一定有他的目的对不对?看她痛苦,看她沉沦,非要用言语毁灭她一切想望才快活,他一直如此啊。
前面那辆轿车急促地按了按喇叭,那份愤怒不耐的心情显而易见。
东方洛离打开车门,“我言尽于此。你作何选择?”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有挣扎也好,有犹豫也罢,有恐惧也无所谓,现在她万分确定一件事,“如果我不上车呢?”
“那我毫无选择,不会再帮你隐瞒任何事情。”他轻柔却十分冷酷地说道,却引得她阵阵发笑,那种空洞而自贬的笑容。
东方洛离你好狠,好狠。
她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东方洛离这个人,她永不曾遇见这个人该多好。
她朝总监大人的车子缓缓走去,靠在他的车窗前,勉强地扯出一抹快要哭出来的难看笑容,“我跟他顺路一起回家,这次就不必麻烦总监了……”
“东方小姗,你觉得我会以为麻烦吗?”傅子健不怒反笑,漠然地摇下车窗,将油门一踩到底,飞快地驰离这个鬼地方。
是啊,若是怕麻烦,又怎会近乎殷勤地来往接送?
她是知道的。
即使他不爱她,但至少……至少的至少也是有些意思的。
而她虽然很喜欢很喜欢他,但总还是……有些顾忌的。
比起那时受爸爸限制却依然故我地玩耍音乐,偷卖乐谱,到现在,大有不同。
比起当时受舅舅威逼利诱来参赛,碍于舅甥情面,也为一时贪玩,到现在,大有不同。
做什么事情,总是想着两边都要讨好,对什么事情,也就从来不上心的态度,久而久之反而伤人。
她坐在车内,低眉凝睇着掌心细纹密布,比起三千烦恼丝,谁胜谁负。
像她这样的人,是不能用心的。
偏偏喜欢上了。
原是想这样的感情从来不曾体验,来得细水长流,温温雅雅,也无伤大雅,任着纠缠,任着自己情根深种,等抽身不及的时候,又觉得既然这般喜欢,亲手割舍是万万舍不得的。
偏偏一语惊醒黄粱梦。
东方洛离啊,真的好狠呢。
你妈妈死得好呢。
她的童年梦魇,夜夜梦回,都清晰记得,东方洛离化身成为邪恶猛兽一口将妈妈吞入腹中,狞笑在他苍白的脸上张狂而现。
伤人至深,还振振有词。比起一心想用一家之长的身份控制她生活的爸爸来,他又好得了几分?
至少在她眼里没有任何分别。
相比之下,明明是个音乐大白痴、还那么努力学琴为博至亲一笑的傅子健,明明深深愤恨毫无节制豪奢铺陈、却依旧毫无怨言默默埋单的傅子健,明明一脸恨不得掐死胞弟、却依旧舍得大手笔为他办一场演奏会以遂心愿的傅子健,明明打从心眼里讨厌她、却依旧三番四次开口劝告她机会不要错失的傅子健,哪一点不是可爱至极?
“你舅舅……”
“我知道。”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妈妈的死不怪爸爸。是他想不通。”
那你还要让他利用?
东方洛离没有问出口。
吴幸是想让东方小姗跟爸爸决裂呢。
挑拨离间、拨弄是非,吴幸的花招耍完了,轮到屏息静候方寸不乱的爸爸了,所以一直默默无声的他才出现。
他在帮着她,她能不能明白他的一番心意啊……
东方小姗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饭。
以前色香味俱全的便当,现在吃在嘴里,索然无味。
连着几天没去他办公室报到,他也不再接送她往返,东方洛离坦坦荡荡地接下这份差事。
东方洛离跟傅子康交情甚笃,在傅子康的盛情邀请下也随手拈来,大大方方奏了一曲《献给爱丽丝》。
跟傅子康的天生优雅不同,他的音乐宁静深邃,看似波澜平静,又有惊涛拍岸隐匿其间。
跟东方洛离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她竟然从来不知道他会弹琴,更不知道他还弹得这么好。
沈之晖吃完便当,匆匆忙忙拿着脚本要跟主持人对稿,东方小姗连忙扯住他的袖子,小声问道:“沈制作,他吃了吗?”
不用问,她口中的他,一定是吃了一吨不止的炸药的总监大人。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求你了,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再叫我去送便当了。总监又不吃,都孝敬给垃圾桶了,我还被他教训得差点苟延残喘不下去,老命重要,抱歉抱歉,借过借过。”
“可是他都不吃午饭……”她讷讷地说道。
“那是他的事,我可管不着。要去你就自己去,以前你不是送得好好的嘛,干吗又不送了?把我们金牌总监饿出病来,你就惨咯,知道没有?”他一手挡开她横阻在前的肩膀,忙活去了。
东方小姗哎哎了半天,沈制作视若无睹,吃了秤砣铁了心再也不要去碰一鼻子灰了。
她怔怔地捧着那两份精心挑选好的便当发了好久的神。直到转身错愕地看见傅子健……还有一个哈着腰跟着他雷霆万钧的步子的男人。
明明每天都能这样错身而过,却还是觉得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很久很久没有说上一句话了……
“老板对傅总监的能力是十分信任。不过南忆最近新推出的一档节目收视率暴高,我们这平均每个节目都降了好几个点。”
“你是在指责我没有认真工作?”从玻璃窗边徐徐走过的傅子健,连一眼都吝啬于施舍给眼巴巴趴在窗边追望的女人。
“那当然不是。不过荻先生的意思是,咱们能不能想个办法挫挫南忆的锐气?你也知道,南忆电视剧的口碑一直都不如我们嘉德,但是……”某行政紧紧追随在傅子健身后。
“但是?但是娱乐节目收视率比我们好?”
他薄凉口吻听得那行政两腿激灵灵直打颤,“不是,不是。”
“那你还有什么废话要说?”他极度不耐烦地睨了那行政一眼。
识相就快滚啊。
眼前的男人畏畏缩缩低头的样子激怒了他,傅子健逼上前一步,“既然荻志播不满意,他不会自己来找我吗?找个废物来传话,他是把我也当成了废物吗?”
“荻先生、荻先生他在新加坡出差。这段时间忙得不得了……”
“他忙?难道我不忙吗?”他每天要处理公司里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还要应付爸爸妈妈突发奇想呼来唤去的随意使唤,什么事情都要安排得妥妥当当,一不小心就要被指指点点,被子康被公司老板戳着脊梁骨的说闲话。就是这个时候,还有个女人!搅乱他所有的理智,弄乱他所有的步调,逼得他终于出离愤怒了,而她却躲在遥遥一尺外,愁容满面地望着他,那双几乎要掉出水来的灿烂眼眸好像也在诉说她有多难受,有多舍不得。
那就靠近些啊,再靠近些啊。
他才朝她走了一小步,她却要惊慌失措地别开小脸,装作看不见。
既然这样,他傅子健也不稀罕她,他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样的蠢事他做得还不够多吗,结果得到的又是什么?
既然这样,她要离得远远的,就离得远远的,反正她只是对牛弹琴,而他沉闷无聊,她早该逃的。
傅子健寒心地退了开来,撇过视线投射在那个叫不出名字的行政助理脸上,那人顿时吓得脸色苍白,面如死灰,“傅……傅总监……”你不要杀我啊啊。
“等荻志播他老人家不忙了,你再让他来找我吧。我没空陪一群废物兜圈子。”他尖刻地说道,恨恨地瞪着荻志播的行政助理,乌眸子里的那一股恼意羞愤几乎要让行政助理先生翻身从窗口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