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社会是一个景观化的社会。景观作为被展现出来的可视的景色、景象,成为都市一个重要的本质特征,对景观表象的感觉体验成为把握都市生活的重要方式。基于对都市景观化的批判理解,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提出“景观社会”的概念。在德波看来,大规模都市化进程已将人类社会带入到一个景观社会。“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因此,景观在本质上是分离的,置身于生存世界景观化、客观世界镜像化的都市中,大众丧失了主体的批判性、否定性、超越性,成为“单向度的人”、“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沉迷于都市的景观中,丧失自我,成为异化的、无根的、漂泊的都市陌生人。沉迷于景观或批判地审视景观,因此成为都市文学置身“景观社会”中所必须面对的主题。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茅盾作为第一个从都市视角审视中国现代生活的小说家,曾指出《呐喊》书写的是“老中国的暗陬的乡村以及生活在这些暗陬的老中国的儿女们,但是没有都市,没有都市中青年的心的跳动”。因此,游荡者在深刻洞悉都市罪恶的同时,又与都市形成一种难以离弃的微妙关系。与这些城市游荡者不同,普通的芸芸众生没有游荡艺术家的回旋余地,他们在对景观的痴迷中丧失了对本真生活的渴望和要求。
新感觉派作家塑造的人物大多是沉迷于景观社会中的异化的、无根的、漂泊的都市人。《夜总会的五个人》中,无论舞女、商人、学者、大学生还是职员,无一例外都是没有理性、没有自我、没有灵魂,“从生活里跌下来的人”。《CRAVEN A》中充斥着乱抖乱跳的,一群暂时剥去了文明,享受着野蛮人的音乐情感的,追求着末梢神经的刺激感的人们。《黑牡丹》中,舞娘黑牡丹坦言:“我们这代人是胃的奴隶,肢体的奴隶,都是叫生活压扁的人啊!”“譬如我,我是在奢侈里生活着,脱离了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汽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正是都市空间的景观化遮蔽了社会的本真存在,大众在迷人的“看”中,丧失了人的自由意志,沦为纯粹的工具。因此,景观在现代都市中隐匿着麻痹和蒙昧大众的功能,而都市陌生人的文化身份及其审美取向,也正是都市空间所赋予的,是都市空间的特点所决定的。
正如都市是商品社会的产物一样,景观是商品社会的表征。因此,“景观就是商品完全成功的殖民化社会生活的时刻。……景观是一场永久性的鸦片战争,是一场根据自己的法则不断扩张的、精心设计的、强迫人们把货物等同于商品,把满足等同于生存的鸦片战争”。因此,新感觉派小说通过景观布展虚假欲望,建构全新的生活情境,宣教全新的现代都市生活方式的做法,乍看起来是去政治化的,其实其内里依然隐藏着都市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对文学的控制,原先那种以政治强制和经济压迫手段为主的统治方式,此时已经演化为温柔的压迫,人们在娱乐之中成为景观的奴隶,这种不干预中的隐性控制才是最深刻的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