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娱乐空间的深在隐秘由何构成?都市娱乐空间兴旺发展并成为时尚的内在驱动力是什么?都市娱乐空间里簇动的人群获得了怎样的宣泄与满足?当我们一层层地揭去笼罩在都市娱乐空间的诗意叙事、浪漫情调和西方想象时,作为娱乐消费的空间显露出物化的消费主义内在逻辑。正如戴锦华所描述的那样:“90年代,在中国都市铺展开去的全球化风景,尽情地渲染着金钱的魅力和奢华的物的奇观。不仅是商场、商厦,也不仅是短短几年间爆炸式的星罗棋布地分散于中国主要城市的麦当劳、必胜客,而且是充满‘欧陆风情’的‘布艺商店’(家居、室内装饰店),‘饼屋’(面包房,这一次是来自台湾译名)、咖啡馆、酒吧和迪厅,是拔地而起的‘高尚住宅’区,以及以‘一方世外桃源,欧式世家别墅’,‘时代经典、现代传奇’或‘艺术天地’为广告、名称的别墅群。”
消费的欲望和欲望的消费构成都市娱乐空间的隐秘驱动力。都市娱乐空间是一个欲望消费的空间场所。欲望是人之本性,欲望的压抑与满足构成生命存在的基本内容。德国著名哲学家叔本华把人生之欲望视为生命内在的本质构成。叔本华认为生命即意欲之表现,意欲乃无法满足之渊薮;而人生却总是追求这无法满足之渊薮,所以,人生即是一大痛苦。“食色,性也”,应该如何面对自身的欲望,始终是人类所无法回避的切身性难题。在古典主义时代,社会主张克制或清除人的欲望。人的欲望肉身乃尘世堕落之物,要拯救这尘世的堕落,必须“存天理、灭人欲”。只有除去自身的欲望,人才可能摆脱物质欲求的缠绕,成为圣人或天使。然而,肉身欲望毕竟是人之存在的世俗基础。消灭了肉身欲望,人就被抽象为干瘪苍白的理性或伦理存在,因此,人欲与天理的紧张冲突成为生命的难解之题。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开始反对蒙昧的禁欲主义,肯定自身的欲望,尤其是商品社会对人的欲望的肯定,越来越没有节制。商品的生产本质就是欲望的生产。商品的消费就是欲望的消费。欲望的生产与消费构成了商品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力。奥地利著名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欲望本身始终处于理性超我的压抑控制之下。社会的日常生活空间在道德理性的组织之下一直对本我欲望实施着严格的监管,被压制监管的欲望时时都处于躁动之中,寻找宣泄的出口。如果说,在古典主义时代,欲望宣泄不具有合理性或合法性,它们往往以各种方式寻找替代性的宣泄或转移,那么,进入商品社会,欲望的宣泄与商品消费紧密结合在一起,消费即是欲望,欲望即是消费。欲望与消费渗透到日常生活领域,都市空间因此被娱乐化,都市空间因此成为欲望消费的公共空间。
显然,都市空间的欲望消费不同于一般日常生活的欲望消费。如果说,一般日常生活消费的主要目的在于满足基本的物质性欲求,如吃、穿、住、行等物质欲求的满足,即日常生活必需品的满足,那么,娱乐化都市空间的欲望消费则是一种象征性消费的欲望满足,是在一般性物质欲求满足之后的更大的欲望需求,是一种休闲性的欲望消费,一种炫耀型的欲望消费,一种增值化的欲望消费。从消费价格上说,休闲性消费多属于价格昂贵的炫耀型消费,正是这种炫耀奢侈才可以满足欲望消费的增值扩张。欲望的大小与消费水平的高低成正比,高消费换来欲望最大化的满足。为了让消费者得到欲望最大化的满足,都市娱乐空间一直在追求欲望与消费的不断结合。进入娱乐化的都市空间,人便为五光十色的广告所迷惑,充满诱惑的形象和语言无所不在。传媒煽动起消费的欲望,各式各样的广告刺激着人的感官,调动着人的欲望,让人产生强烈的消费诉求。都市娱乐消费的营销推广,往往采用“美色 营销”的模式,完成“欲望 消费”的形象隐喻。在都市空间中,娱乐化即是欲望化,其形象主要由女性来展示表演,“女性的形象被赋予消费品的交换价值而成为了‘欲望交换的手段’:因为女性意味着欲望,她成为后者的标尺。她在可行的范围内表现并调节了快乐……和性特征,使欲望被人理解……她是一种以自由为手段的社会控制的标尺”。都市空间里的娱乐化、欲望化展演多为性感的女性,意在唤起消费者的欲望冲动。都市空间将情欲与消费直接勾连在一起。消费刺激着欲望,消费服务于欲望,消费满足着欲望。同时,以资本为尺度的消费能力和水平,决定着人的欲望满足程度。都市空间的娱乐化、欲望化说到底是赤裸的欲望消费和消费的赤裸欲望。
娱乐化都市空间往往表现为欲望的狂欢化。在欲望的狂欢仪式中,欲望以更加放纵的形式表达出来,从而构成都市空间消费的特殊场景。从文化社会学的意义上说,狂欢作为一种仪式和一种节庆,几乎是人类社会文化中不可缺少的活动。各种文化都传承着本民族的文化狂欢仪式。狂欢化的渊源可追溯到古老的狂欢节。远古神话传说记载着民间的狂欢仪式,它以酒神崇拜的祭祀形式为主要内容,后逐渐演绎为民间化的节庆活动。在欧洲的城镇中,狂欢活动每年大约长达三个月。在狂欢节日,人们纵酒狂欢,放浪形骸,戴上假面具,穿上奇装异服,在郊外森林,在大街小巷,纵情欢乐,尽情地放纵自己的原始本能。歌德曾记录参加罗马狂欢节的亲身经历:“化装舞会上的人越来越多了。首先上场的是穿着下层妇女穿的、领子开得很低的连衣裙的男人。他们拥抱男人们;对女人,好像对待自己的同性一样,随心所欲地做出种种放肆的举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年轻人。他把一个性情暴烈、爱争吵的妇女扮演得惟妙惟肖。‘她’走遍科索,沿途找碴儿与人争吵,侮辱人,而‘她’的同伴们则假装尽可能让‘她’平静下来。有一个普尔希那拉人跑过来了。他臀部挂着一个用彩带穿着的巨大号角,甩来甩去。当他和女人讲话时,他试图模仿古代伊甸园上帝有点无礼的、轻佻的举动——这可是在神圣的罗马呀!但这一举动引起的更多的是笑声,而不是愤怒。女人们也像男人一样,对于自身的异性打扮兴奋不已。她们中许多人穿着普尔希那拉男人常穿的衣服,而且,我得承认,当她们穿着这种暧昧的服装时,常试图显得很迷人。”在法国也经常举行类似狂欢节的“愚人宴”,以表达一种滑稽的模仿和嘲弄。在这些庆祝活动中,人们可以在祭坛边纵酒狂欢,参加化装舞会,跳古怪的舞蹈,还可以暴食,脱衣服,做出粗俗下流的举动。
在商业社会,狂欢化的诸种仪式逐渐转化为欲望化消费的重要仪式。都市娱乐空间作为欲望化的消费场所,把欲望的狂欢发展成商业时代的庆节仪式。本来,在西方狂欢节仪式中,欲望肉身的宣泄就占有很大的比重,狂欢节就是“为肉体恢复名誉”。狂欢节的特征是笑声,是过度和放纵,是粗俗与冒犯。狂欢节时的狂欢是暂时的解放,即从占统治地位的真理与既定的秩序中脱身的解放,它标志着对所有的等级地位、一切特权、规范以及禁律的悬置。著名学者巴赫金在论述狂欢仪式时认为,在狂欢仪式中,“物质和肉体本性是一种非常积极的因素,完全不是它的那种自私自利的形式,也完全不是脱离其他生活领域的因素,在这里,物质和肉体因素是作为包罗万象和全民的东西被看待,并且作为这样一种东西同一切脱离世界物质和肉体本源的东西相对立,同一切自我隔离和封闭相对立,同一切抽象的理想相对立,同一切与人世和肉体分离独立的价值追求相对立。我们再说一遍,在这里,身体和肉体生活具有宇宙的以及全民的性质;这决不是现代那种狭隘意义和确切意义上的身体和生理。身体和肉体生活还没有彻底个体化,还没有同整个外界分离”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都市空间希望把每一天都变成欲望的狂欢节,使欲望消费获得某种仪式象征的意义,文化仪式因此成为消费的节庆。人们仿佛可以天天沉浸在狂欢节的氛围之中,放纵狂欢,去体验狂欢文化的异质性、颠覆性、世俗性、放纵性。
都市空间的欲望狂欢化把传统节庆都改造成欲望化的狂欢节庆。都市空间为此掀起一个又一个欲望狂欢的高潮,制造一个又一个欲望狂欢的热点,把所有的节日都变成了欲望狂欢的仪式。在“春节”、“情人节”、“愚人节”、“复活节”、“万圣节”、“圣诞节”、“元旦节”等中西方传统节日来临之时,商家都会精心策划,推出系列的狂欢节目,让商场成为节庆狂欢庆典的场所。在节日里,都市娱乐空间成了欲望狂欢化的海洋,传统节日的宗教神圣性或民间意义被消费瓦解,节日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形式。在这一空洞的形式中,填满了欲望化的消费。欲望的狂欢成为所有节庆的真实内容。
卫慧在小说《纸戒指》中是这样描写酒吧的圣诞狂欢夜的:
*圣诞前夜,恰好是我的生日。于是这一夜理所当然地成了纵情狂欢夜。上好鲜艳欲滴的彩妆,我找出了一只夸张的黑松石耳饰,那耳饰的穗带上嵌了小粒的水钻,摇曳至肩。单耳悬佩的戏剧感,就是属于拒绝平淡的节日的。对于一些过着凡庸生活却憎恶凡庸的人们,狂欢的节日就如同仅作一日游的诺亚方舟,载着他们淹入快乐的海洋。嗅着昂贵的Estēe Lauder所散发出的性感而神秘的芬芳,我虚荣而满足地单身上路了。车停在JJ。迪厅里声色狂乱。年轻的肢体上下左右飞舞,构筑成欲望的迷宫,四周充满了滑腻而粘稠的某种体液的味道。我们一无所有,只有几个臭钱!一个小青年在我边上嚣叫,便有几个朋克打扮的同伴附和着狂吠起来,我们要爱!要被爱!要造爱!他们喊着口号,显得才思喷涌、触类旁通。我笑得止不住,身体内有岩浆呼啸滚动,就是放纵的感觉。我跳上音箱,大幅度地摇摆着,一个高个男孩贴过来,我们相缠相绕,技艺不凡。这是当众亲热的方式之一,具有某种因假想而衍生的诱惑。
邱华栋在《摇滚北京》中也写了同样的场景:
*那年的圣诞之夜,我和杨哭穿戴齐整……到饭店的舞厅参加圣诞化装舞会了。这座四星级的饭店像一块银制物体耸入天空。不知为何,到了年终,在我们心中涌起的只有一种空茫和疲惫的感觉。这个城市叫我们经历了太多,也叫我们付出了很多。生活中有一种迅速流变和沉闷的东西毁坏着我们年轻的心。有些东西,是远远超越于我们生命之外并无法去把握的。比如这个轮盘城市转动的节奏。我们对很多东西已失去了兴趣。生活变得简单了,也更麻木了。我甚至都变成了不读书的平面人。
我和杨哭走下舞厅,在入口处一人选了一个面具。我们选的是老态龙钟、满脸持重的老人面具,加入到了那场圣诞之夜的化装舞会之中。这是一个假面的海洋,每一个人的真实面孔都消失在假面之后了。我几乎看不见一个人的脸。也许这就是城市的象征,充满了假面人和在假面后面转动的眼睛。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型的假面舞会,在这里,一切的游戏规则被重新规定,你必须学会假笑、哭泣、热爱短暂的事物、追赶时髦。你必须要以冷漠的态度对待一切事物,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转瞬即逝,再也没有了永恒和停止不动的事物。连哭泣都成了游戏,已丧失了哭泣本身的深刻内容与实质。
在欲望狂欢的节日,各种消费品的推广活动也都在精心策划后隆重登场。它们共同营造着狂欢仪式的隆重庆典。这是无程序的仪式,无内容的庆典,无禁忌的节日。它就是欲望的狂欢、放纵的叫喊,消费的庆典。应当看到,狂欢化作为一种民间文化资源,对于正襟危坐的正统文化具有相当大的颠覆瓦解力量,它使文化生命富有活力和冲击力。狂欢的文化使人类文化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然而,在商业消费日盛的今天,狂欢仪式日益为消费意识形态所浸染,狂欢性的民间文化资源在这种消费意识形态之中被削减成单一的欲望化狂欢平台。当欲望的消费变成一种过剩的消费时,狂欢过后的疲惫或疲软同样也会带来民间文化资源的疲惫或疲软。
时尚充斥着都市的每一个空间,它到处游走、展示、闪烁、炫耀。时尚在城市的空间中快乐地尖叫。都市空间作为一个时尚的空间,成为时尚表演展示的舞台。消费已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一般的物质欲求,它成为时尚的前提。消费行为因此也负载了更多的商品消费意义,比如,炫耀型的消费就已经不再是生理学意义上的满足。在炫耀型的消费中,消费者获得了心理学或文化学意义上的满足,消费成为一种自我表现、自我炫耀、自我宣泄的方式。因此,在消费主义时代,消费成为一种时尚。都市娱乐文化的消费特点,从多方面迎合满足了消费主义时代的时尚诉求。
时尚潮流的表征是新奇、新异、新变,其标志是另类性。在今天,另类已成为时尚的特别标签。另类就是特立独行,就是标新立异,就是先锋前卫,就是与众不同,另类就是时尚。娱乐化的都市空间有意识地营造另类异端的风格:嬉皮士、朋克、摇滚、波希米亚等历史上异端叛逆的形象,在今天的都市空间中已成为一种流行时尚。昨日的叛逆,今日的时尚,另类叛逆的文化特性在今天已全然消失,它以时尚的形式,成为都市中可以展览的流行。
随着都市另类的流行,都市娱乐空间生产、复制、克隆出一批又一批的另类一族,文坛也涌现出一大批号称新生代的另类作家。表面上看,他们独立于世、个性张扬、我行我素、卓尔不群,以其特异的个性风格,展示着当代都市生活中的另类生活状态,给人以新异的感觉。然而,另类的表象却掩盖了消费化的总体趋势:低级的模仿雷同与极端个性、立异标新的奇妙混杂在一起。在都市的流行中,另类被消费化的时尚大批复制和克隆。以叛逆个性著称的摇滚乐也难以逃脱消费化的命运。20世纪80年代,《一无所有》敲响中国摇滚的鼓点,电影《摇滚青年》将摇滚青年的形象推向了文化生活前沿,震撼、叛逆、狂放、独立、自由的摇滚精神始终以一种反叛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眼前。然而,随着全球化消费主义的蔓延,随着时尚化社会的来临,摇滚在今天已成为一种新的消费时尚,其原本具有的文化政治学意义渐趋淡化。在都市娱乐空间里,摇滚所蕴藏的叛逆、自由、狂放精神,被时尚化地使用、消费。它体现出时尚消费的力量,时尚将异端前卫变成一种流行。时尚在不断地成为前卫流行的同时,逐渐地消解了自身,成为一个空洞而华丽的镜像。在时尚的镜像中,一切真实的姿态都因华丽而成为空洞,消费化的时尚向人们许诺着空洞而华丽的现实。
今天,时尚已经渗透到都市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市日常生活在时尚的氛围中展开。时尚无所不在,又稍纵即逝;时尚标新立异,又媚俗流行。时尚的面孔如此扑朔迷离。一方面,时尚标举个性、另类、前卫、特立超群;而另一方面,时尚需要流行泛化,而流行泛化却需要抹平个性超群的特质,使时尚成为媚俗。时尚不得不在这种独立个性、异质另类与大众流行、媚俗泛化的双重境域中不停地变换着面容。对此,罗兰·巴特把时尚看作是一个流行的双重体系:“流行的双重体系(A和B)就像是一面镜子,从中可以读出现代人的道德困境。每一个符号系统一旦被世事‘充斥’,它就要被强行拆散,改变自我,崩陨。为了将自身向世事开放,它必须逐渐异化。一种深奥的二律背反,使生产行为模式与反应行为模式分离,使行动系统和意义系统分离。经其A组和B组的分散,流行亲身体验到了这种双重假定。”
时尚的双重性在自身的流行过程中不断地自反自毁,消解抹平自己。一方面,时尚文化不断创造着另类个性、标新立异、超群反抗的文化异质性;另一方面,它又不断地在流行化过程中将其抹平、消解、泛化。当昨日的先锋成为今日的时尚时,先锋的意义已被抹平,先锋变成了一个意义匮乏的符号;当昨天的反叛成为今日的时尚时,反叛只作为一种姿态,丧失了反叛的力量;当昨日的个性成为今天的时尚时,个性也就在泛化的模仿中丧失了自身的魅力。正是在这种双重的二律背反中,时尚不断地流变,不断地创造自身,不断毁灭自身。在时尚中,昔日叛逆的挣扎痛楚已变成今日值得炫耀的美丽与时髦。时尚所具有的这种双重特性,正反映了当代消费文化的基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