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往昔峥嵘
意栖从城里乜家的商铺结了账回来,恰遇上从兴泰轩里出来的宜幸。
这是第几回了?每回他们在街上相遇,不是见着他从那里面出来,就是正往里头钻呢!
意栖凑上前打趣道:“最近,三爷去兴泰轩比进醉春楼还勤呢!”
“战乱年代不少好古董都流落出来,不趁这个机会好好挖几个到手中,岂不成了憾事。”飘雪了,他手中的油毡伞往意栖的头顶飘去……一点一点,雪落在他的披风上慢慢融成了水……一滴一滴。
“可我看你出出进进,从未见你手中拿过一两件古董。”身边连个小厮都不带,这可不像他的风格。平素他前往醉春楼总是把他院子里头的小厮能带的都带上,好像生怕大伙儿不知道他又跑去了那种地方似的。
“你看我还看得真细呢!”宜幸干笑着,赶忙转移话题,“你听说了没有?不知道谁从中搭线,那些矿主与那塔里取得了联系,据说愿意收取比咱们乜家出的低两成的费用为满人铸造兵器。看样子,那帮子贪心的矿主是打算撇开咱们乜家单独行动了。”
这可是乜家史无前例的大事,意栖慌忙问道:“这话,三爷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常在外头跑,什么话听不来。兴泰轩里聚集的都是帮大户,他们之间的消息还少了吗?”这不是重点,对宜幸来说,即使乜家转瞬间土崩瓦解,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在乎的只有他身旁这个小子比他的身形更加纤细的心情,“听到这个消息,你是紧张还是高兴?”
这一问倒把意栖问住了,他惊觉自己竟在为乜家担忧。他本该恨不得乜家早点解散不是吗?
“我……说不上来,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八年,突逢变故,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在他面前,意栖从来用不着掩饰,包括他的心,“若说在乜家有什么舍不得,怕只有你了吧!这个家若是散了,我也就要走了,以后就没法子跟你喝酒,为你抚琴,听你唠叨,跟你去淘古董。”
他的话换来宜幸唇角间一抹毫不掩饰的满足的笑,接下来是他惯有的嬉皮笑脸,“哈!总算我没白疼你一遭。”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总爱同我胡搅蛮缠。”
意栖注意到他用伞遮去了他头顶的雪,自己的肩上已是一片冰冷的潮湿。他伸出手掸去宜幸肩头的雪,宜幸忽觉他的手……好小。
“你要说正经我就同你谈点正经的。”宜幸的目光从他的手挪到他的脸上,细小的雪花粘上他的脸,慢慢融成了点点水滴好似眼泪,“若乜家真的散了,你舍得你四爷?舍得……小叔?”
“宜幸……”
他没叫他三爷,直接喊了他的名字。他们间就是这样默默的、淡淡的、一步步地走到了这条街的出口。
“你其实舍不得放不下,对不对?”他无法言喻的内心,宜幸帮他理清,“连你自己也没发觉八年的相处已经将他们刻在了你心头,不管有多少恨,多少怨,这八年累积起来的情感却是真实的。”
他总是能懂他的心,连他自己都忽略了的真心,“我的确放不下对他们的感情,可我想娘在天之灵也一定放不下,放不下那些年的恨,放不下那些年所受的苦,更放不下早逝的悲哀。相比之下,他们……是不可原谅的。”
“可以了,意栖。”
他的目光温暖着他的灵魂深处,像一豆火在暗处慢慢地燃烧着,“你若放不下你的恨就把它交给我,我帮你解决那些恨所带来的痛苦。我不要你背负着恨生活,这个家活在恨里的人已经够多了。”
“即便我放下了恨,乜家又会怎样呢?”
宜幸叹道:“如今一切已由不得你我,乜家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已经由不得你我。”
他这样讲倒提醒了意栖,“宜幸,你觉不觉得好像有一双手在后面推着乜家往深渊里走?”
宜幸点头称是,他早就觉得最近家里发生的事太不寻常了些。可乜家如今的境遇却不全然是因为那双无形的手。
“牛不喝水谁也不能强摁头——自打他们强行将山地从那些山民手里征集来包给那些矿主,再到他们决定为朝廷铸造兵器,就该预料到会有今天的结局。”
他们说着聊着,脚步不觉放慢,走到街口,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不是四夫人吗?”
她身边多了个男人,绝对不是乜家四爷,“她旁边那个男人看着可不像安北城里头的人。”魁梧的身形、粗旷的风格……是满人吗?
“她身旁的男人咱们不认识,后头那个咱们可再熟悉不过了。”
“再后头那个男人咱们更熟悉。”
那答儿后头那个是家里的二管家!
那答儿后头的后头的男人不正是宜驭吗?
“这小子怎么蹑手蹑脚地跟在……他到底是跟在那答儿后头还是跟在二管家后面?”宜幸忽然咧开嘴大笑起来,“今天这是什么日子?乜家的人全体出动了?”
意栖提着眉头瞪着他,这种时候他还能笑得出来,真不愧是乜家以玩世不恭著称的三爷。
走近乜家大门,望着那偌大的门头,宜幸淡淡地丢出一句:“回头那答儿的事……可什么也别说。”
他是那爱嚼舌根的人吗?意栖睇了他一眼,“你倒挺会怜香惜玉的。”
他撇嘴笑笑,语气中却凭添几分沉重,“乜家这个门槛太高了,每个人都必须抬高了脚方能踏过,那答儿身上背着满人的沉重,再加点负担,她怕是要跨不过这道槛了。”
那答儿刚进了家门就被大爷叫去,说是家里人随便聊聊天,可她怎么听都不像。起初是问她在这里惯不惯,后来就问到她家里最近有没有派人来探望过她,她父王近日身体可好,明军与满人之间的战况她听说了没有云云。
说到后来,她再笨都听得出来,这不像家人间的聊天,倒更像是审问。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到最后她自己都搞不清在说些什么,好在总算回到家了——对那答儿来说,乜家不是她的家,只有跟宜驭一同住的这个小院才勉强算得上她栖息的地方。
只是,连这里最近也变得冷清了许多。宜驭总是晚归,院里的丫鬟看她的眼神总是那样诡异。大嫂看着一团和气,她却总从她的眼里看到刺骨的冰冷。从前她还能去找活神仙聊聊,自从上次的中毒事件发生后她也不敢随便去二爷院子里了,就怕听到下人们的闲言碎语。
从前在家中是如此,没想到嫁到安北城,进了乜家她还是难逃这样的生活。难不成,她那答儿注定了一辈子孤苦无依?
正想着呢!宜驭忽从外面进来,他还是头一次回来得这样早。她喜迎上前,“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回来得早撞破你什么好事了吗?”
他不冷不热的话听着别扭,那答儿不觉皱起了眉头,“你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你还是认为活神仙中的毒是我下的?”
夫妻间连这点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她还留恋个什么劲?考虑了多日,她终于下定决心,“你写封休书给我吧!”
“你说什么呢?”他已经够烦了。
刚刚大哥才跟他说,矿主们已经以低于乜家两成的价钱跟满人达成了合作关系,帮他们铸造兵器,这个决定直接影响到了乜家矿上的生意。若没有人从中穿针引线,那些矿主是不可能联系上盛京那头的——大哥话里话外透着那答儿出卖乜家的意思。
虽然他极力为那答儿作保,可苦于手上没有任何证据。现如今,她在家里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他为了她忙得满头乱窜,她还要给他添乱吗?
“你让我歇歇不成吗?”
他的不耐烦让她心头更添委屈,“我怎么了?我只是受够了这种生活,你也受够了不是吗?”
什么叫她受够了这种生活?跟他做夫妻是件令她痛苦的事吗?他斜眼打量着她,“是不是因为盛京那边来了什么人,所以你打定主意要走?”
他说的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他也跟乜宜世一样,认为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乜家的事吗?“你若认为是我出卖了乜家的生意,何不索性休了我,你轻松,我也用不着这么累了。”
宜驭越听越气,原本想藏在心底的那点事随即脱口而出:“你自己勾搭上别的男人,还说我累了你?”
“我勾搭男人?”那答儿惊道,“白头翁,你胡说些什么?”
既然已经说了,宜驭索性说个清楚:“是谁跟个蛮子在安北城里乱转,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了别的男人是怎么的!”
“那不是什么别的男人,他是以赫奥仁,从小到大只有他守护着我。”
她冲他喊!为了那样一个蛮子竟然冲她喊!宜驭对她嗤之以鼻,“都‘守护’了,你当初怎么不叫他娶你?”
他怎么什么都不懂?那答儿没法跟他说清楚。在王府里,福晋、侧福晋,乃至妾所生的子女都配有嬷嬷、侍女,一大群人跟在后面伺候。像她这种可以作为礼物送给别人的女人所生的孩子,所受的待遇却同一般的侍女差不多。
她的身份因为无法确定所以不被肯定。
被当做礼物随便送人的女子本无贞操可言,她们所生的子女自然被认为无法确定血缘关系。
所以,从小到大只有以赫奥仁陪伴着她,守护着她,只因他和她有着一样的出身。
这样的关系,她要怎样对宜驭说清楚?
“你知道‘那答儿’在满语中是什么意思吗?”
他的摇头换来她失落的笑,“我为了适应这里的生活,为了更好地跟你交流,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汉语。可你却从未想过要学习满语,了解我的生活。”
她说得没错,或许打从心眼里,他只想把她变成汉人,没想过要去了解她的民族。她叫他“白头翁”,只是叫着玩玩,他却真的将她当成了蛮女。
他的沉默让那答儿失望,他默认了她的揣测,她安静地说着:“那答儿是汉语中‘那里’的意思,就是‘这里’、‘那里’的那个‘那里’。我的名字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稳婆把我抱到阿玛跟前的时候,他随口说了一句‘那答儿’,便成了我的名字。”
她的生命一直是随随便便被旁人操纵着,“要求嫁到乜家来是我平生头一回自己做主;选你做我的丈夫是我做的第二个决定;离开乜家,放下四夫人的身份,去草原上过些清贫却自在的日子是我为自己做的第三个决定。”
这三个决定让他们彼此靠近,再从此分离。
意栖跟了四爷八年,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挫败的表情,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般。
“四爷,这页账……您还没看完吗?”四爷对着它足足一个时辰了,账册还未翻动过。他哪里是看账?分明是陷在自己的思绪中不可自拔。
即便有账册做掩护,也遮挡不了他落寞的表情,宜驭索性推开账册,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这些数字令他心烦。
意栖倒了茶来递予他,“四爷,您若累了就歇歇吧!这些账册待会儿再看也是一样。不过,这两天必须算出个结果交给大爷,那头派人催了几趟了。大爷等着这账册决定下一步的生意计划呢!”听说大爷想把乜家生意的重心挪到经商上,打算撤出贩售兵器的全部收益作为经商的流动资金。
宜驭乏了,“我不想看了,你跟了我这么些年,看账册应该难不倒你吧!你替我看了就是。”
“乜家规矩,除了几位爷,旁人是不得沾账册的,更别说我们这些下人了。”这个规矩连梓爷都不曾逾越。
“乜家的规矩多了去了,谁还管得过来?”宜驭头一次对自己高度的责任心感到无聊,像宜幸那样生活不是很好吗?
看来四爷是因为那答儿的事在心烦呢!意栖凉凉地站在一旁,没再多话。
他的沉默让宜驭没办法开口道出真心,他也想找个人说说话。从前都是对小叔说的,可是在那答儿这件事上小叔跟大哥的立场出奇的一致,他还能跟谁说呢?
“意栖,你觉得四夫人……”
“夫人的事,我们做下人的不便多言,尤其我又是个小厮。”
他一句话将宜驭的真心挡在门口,每次都是这样,细想起来意栖总是习惯用他的冷漠驱赶他的热情。
“意栖,你是不是讨厌我?”
宜驭的直截了当让意栖一惊,瞬间换上笑容,“四爷,我怎么敢讨厌您呢?”
他说的是不敢,而不是“不”!这更证实了宜驭的猜测,“我总觉得你很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从很早以前起我就有这种感觉,我反复检讨过自己,怎么看也不像个不良的主子。还是,我在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或是对你不够好,只是我自己都没发现。”
“没有。”意栖断言,“您身为主子对我已经非常好了,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那为什么你总是不喜欢我呢?”
“四爷,您希望我喜欢你吗?”意栖低头说道,语气中藏着几分狡黠,“您不也常常避着我,为了那些所谓的断袖分桃之说。”
他说中了宜驭的心事,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咕哝着:“是因为这个你才讨厌我的吗?”
也不像。
至今他仍记得初见意栖的那一刻,他望着他的眼神近乎仇视。少年时,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如今回想起来却是确有其事。
“你真想知道个中原由?”意栖眯着眼,眸子里透着历尽沧桑后的艰难,那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去问你的小叔吧!他或许愿意告诉你答案,如果他有足够多的勇气的话。”
“小叔?”难不成小叔与意栖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当年的确是小叔将意栖领到了他跟前,说让意栖做他的书童,伴他左右。
恰逢梓爷进来,宜驭不假思索地问道:“小叔,你知道意栖为什么一直跟我显得生疏吗?”
梓爷被他问得惊了半晌,看看宜驭,再掉过头望向意栖,他不知从何说起,更不敢猜测这其中本不该为人所知的深意。
“这是……这是怎么说的?”他故作不知,“意栖怎么会跟你生分呢?你们俩自小一块儿长大,应该最是亲密。”
“这本是您的愿望。”意栖推开门走出叔侄俩的世界,走到门口,在他替他们关上大门的前一刻,他别有深意地望着梓爷的眼道:“可惜自始至终也未能如您所愿。”
不管人心如何艰难,都比不上乜家如今艰难的局面。
领着宜驭在外头转了一圈,回到乜家,梓爷将乜家在安北城铺面的情形详细说给宜世听:“少了贩卖兵器所得的银钱做支撑,那些店铺就少了许多的周转,再加上战乱带来的影响,咱们的那些店铺能维持收支平衡就很不容易了。”
“也就是说咱们乜家开在安北城里的那些个店铺大多不赚钱?”
实际状况是,“还有些存在亏损。”
宜世一听就急了,“之前为什么没有说?”
梓爷没做声,宜世求大求好的心理众人皆知,他总想创造乜家史无前例的辉煌,想要一番鼎盛局面。之前有贩卖兵器的钱顶着,账面上也好看,那些小亏损也就无关紧要了。如今一旦撤出最大的收益,乜家只能靠商铺的钱周转,这才发现其中诸多的弊病。
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梓爷不得不说:“前段时间我们被仇天命劫了银车,那会儿诸位矿主还在跟我们合作所以个个隐忍不发,如今合作关系已经名存实亡,那些矿主也联合起来向我们讨要之前的欠款——数额巨大,宜世,这笔账……”
“仇天命!”
宜世想到这山贼头子就恨得牙根痒痒,“这几年他从我们乜家劫去了多少银子?咱们累死累活挣来那两个钱,还不够那帮山贼花的呢!”
这也是梓爷一直在思考的事,“我怀疑乜家有内奸。”
宜世不可置信地望着梓爷,“内奸?”
“上次的事我就觉得奇怪,仇天命怎么可能那么准确地劫去银车?在最合适的地点,最适当的时间,他愣是轻松地把银车劫了去。这次也是,若没有中间人,那些矿主怎么能联系到那塔里,又怎么知道我们向满人出售兵器的准确价格,还正好以低于我们两成的价与其交易。若乜家没有内奸,这些事该不会发生。”
宜世细细琢磨着梓爷的话,觉得他说得煞有道理,“可会是谁呢?上次我们也讨论过,知道银车回来的路线及准确时间只有你、我,还有宜驭,若说内奸断不会是我们几个,说别人,可他们又不知道这些保密的事啊!”
“这也正是我怀疑至今的地方,我看除非……”
“你们俩都聊了这么久,宜世就算你不累,小叔也该乏了啊!”
藉卉端着一大盘茶点从偏门进来,宜世赶忙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你叫丫鬟端过来不就成了,还亲自动手做什么?”
“我啊,就是个当丫鬟的命,做惯了这些活,那些丫头们一个个粗手粗脚的,我还怕她们照顾得不周详呢!”藉卉又是倒茶又是摆点心,还不忘招呼梓爷,“小叔,您吃点吧!这么冷的天,空着肚子就觉得更冷了,喝点热茶再吃些点心会好过些的。”
梓爷接过茶点不住地道谢:“还是藉卉想得周全,要是乜家的人一个个都像你这样,我和宜世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藉卉叹道:“是啊,最近家里的情况的确不太好,我一个女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还累小叔你多帮衬着宜世才好。”
“不愧是藉卉,一张小嘴这么会说话,就冲着你,我也会好好帮着宜世的……嗨!你瞧我说的这是什么?怎么是帮宜世呢?我不也是乜家的人嘛!哪里谈得上帮忙啊?”
梓爷低头吃了几口茶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不,刚才我还跟宜世说呢!我们打算把乜家的店铺都卖了,换了现钱,集中运往江南,那里尚未受到战乱影响。却因时局混乱,土地便宜。我们趁这时机多买些地,乜家重新在江南扎根,待战事平定下来,乜家必定东山再起。”
“把现钱全都运往江南?那可是浩大的工程啊!”藉卉满脸担忧,“路途又远,带着这么多银子,怕是不安全吧!”
梓爷像是早就安排妥当,“这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运送银车的队伍装作是往南边运送普通货物,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银钱运过去了。到那边再派位爷先把买土地、宅院的事谈妥当了,接了银子就付给人家,一切也就妥了。若计划周详很是稳妥。”
听梓爷这么一说,藉卉又笑开了,“这都是你们男人家的计算,我们女人懂什么?你们聊着,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小叔,你也甭回去了,中午的饭我都叫人备下了,你吃了再回去也不迟。”
“好好好,那就麻烦你了。”梓爷目送着藉卉出了偏门,仍收不回目光。
宜世却在为梓爷的主张动脑筋,“小叔,你刚才说举家迁往江南的事,我觉得……”
“那只是我随口一说,心中有这么个想法罢了,还没考虑周详呢!”抄起皮帽,梓爷突然急着要走,“这么大的事……不急!不急!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你先忙着吧!藉卉备下的饭,我下回再吃就是了。”
梓爷随口一说,这举家迁徙的事就成了一个幌子。听得宜世好半晌缓不过劲来,嘴里还念叨着:“我还觉得这个办法不错,是解决乜家所有难题的一个好法子呢!”
“怎么样?有什么情况吗?”
虽说和意栖之间结着疙瘩,可到了关键时刻,梓爷却只敢用他。
意栖回来报说:“我都叫人盯着呢!到现在内院里也没什么可疑的人出来进去的。”
他就纳了闷,今日午时梓爷匆匆跑过来要他调几个灵光的小子把着内院的几扇门,对进出的人只盯不问。他都把了好几个时辰了,眼见着天都已黑,也没见什么可疑的人——梓爷是不是越来越胆小啊?
正说着,天空忽然飞过一只白鸽,梓爷像是早有准备,手一挥,旁边的护卫应声射下鸽子交到他手中。梓爷支走了护卫,这才摸了摸鸽子,果然从鸽子脚上解下一支小竹筒,里面藏着卷好的纸。上面只写了十二个字——
举家迁徙江南,近日银车先行。
梓爷的脑子一下子蒙了……
他最不愿见到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是她!真的是她!紧接着,他的脑子里闪出更不好的念头——宜寞这段时间都不在家。
他心头一慌,脚步也不觉快了许多,径自朝着二爷的院子去了。
他前脚刚走,宜幸就过来了,见着意栖他随口问了句,“小叔怎么了?见了我就走?”
“不是见了你就走,是去干什么很重要的事了。”具体个怎么重要,他也不知。
“发生什么事了吗?”宜幸只是好奇,而他和意栖之间是向来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
意栖冲他挑了挑手指,“附耳过来。”
他送上耳朵,意栖这才发觉他得踮起脚尖才够得上他的耳朵,“你这家伙没事干长这么高做什么?”
“是你长得太矮吧?哪有像你这么矮的男人?”宜幸取笑他,“以后可怎么讨老婆哦!”
“我干吗非讨老婆不可?”
宜幸凑趣道:“不讨老婆,难不成你想和我过一辈子?”
“你不讨老婆吗?”
“我不讨老婆,你就跟我过一辈子?”
“我……”意栖惊觉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啊?像绕口令似的,“话归正题,刚才梓爷……”
他把刚才的事说予他听,宜幸的眉头渐渐锁紧,转过身郑重地对意栖说道:“这件事你万不可再对第二个人说,我去去就来。”
看他满脸紧张,莫非这是件惊天大事?
宜幸走出十步之外忽偏过头来盯着他良久,“我不讨老婆,你就跟我过一辈子吧!”
意栖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好半天合不上嘴。
藉卉料想得不错,在山里盘桓了好多天的宜寞恰恰今天回了府。他刚进了院子,还没来得及去见兮时,她就来了。
“大嫂,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听说你又去湖边寻找鱼泪,好不容易才回来,所以我来看看你。”
“多谢大嫂关心。”
他们之间从何时起变得这么客套,客套得不像相依为命十五年的人。或许,他们彼此都没有打从心底里把对方当成可以相依为命的另一半吧!
两人间流淌着无限的静默,说不出的尴尬充斥其间,宜寞决心终止这份僵持,“大嫂,我刚回来,还有些事要做,若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先走了。”
“等等。”藉卉叫住了他,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若有一天他发现真相会勃然大怒吧!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宜世和宜寞,若两个只能活一个,她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拿刀捅死宜寞——这就是女人的爱,太过纯粹。
“宜寞,若有一天……我是说假使有一天你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你可以怨我,可以恨我,但也请你想想我往日的好。若有来世,我做牛做马还给你。可是今生……是宜世救下了我,我得还他。”
她的话说得模棱两可,他却也不追问,只应了声:“好。”
这一个字就包含了他们过去的种种,以及未来无限的可能。
这些听不出意思,却充满味道的对白全落在了梓爷的耳中,他一路跟着藉卉过来,心下猜测着她怕是要来见宜寞。果不其然,藉卉还真就是来见老二。莫非与藉卉同谋的人就是宜寞?
可细想来也不对,藉卉若是给宜寞通风报信,哪还用得着信鸽?这不容易授人以柄吗?可若说整件事跟宜寞毫无干系,藉卉明明陪伴了他十五年,她的一点一滴怎么就逃过了宜寞那双慧眼?
左思右想,梓爷决定还是将这件事告诉宜世、宜驭,三个人的脑子总比他一个人好使。
他转身蓦然撞上一张似笑非笑的容颜,“宜幸,你怎么突然站在我身后,想吓死小叔吗?”
“小叔,你胆子那么大,还受不得这点惊吓?”
宜幸探出脑袋向前望了望,“您在这儿待着做什么?监视谁呢?不会是我大嫂吧?”他又瞧了瞧,“刚才我二哥也站那儿呢!您盯着他们做什么?”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莫不是我大嫂跟二哥之间有奸情,正巧被你撞破了?”
“你胡说什么?”梓爷骂他,“这种事也是能拿来乱开玩笑的吗?”
“怎么不能?”宜幸一本正经地说道:“咱们乜家这种嫂子与小叔子之间的情事还少了吗?”
梓爷后背一紧,仿佛安北城冬日的寒意一股脑地全都灌进了他的脖子里,冷得人牙齿都绷紧了。
他借故欲走,宜幸很不识相地跟在他身后,“小叔,说个故事给你听,我最近才从醉春楼姑娘们那里听来的。”
“有个姓孟的夫人过了门见妾室比自己更得宠,而且那妾室还早已生下了儿子。不知是为了可巩固自己大夫人的地位,还是受不了春闺寂寞,便搭上了小叔子。刚过二十的小叔子被孟氏的美貌所吸引,便跟嫂嫂有了奸情,很快还生下了个儿子。可怜叔叔与自己的亲生骨头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不能相认。”
宜幸拉拉浑身发抖的梓爷,“小叔,你说这小叔子是不是太惨了点?”
“宜幸,你……”
孟氏……孟氏……莫非他……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宜幸果然比他想象中精明得多,梓爷大口大口地深呼吸,总算找到了开口的力气:“你是怎么知道的?”
“还记得我爹、娘和大娘的丧事吗?当时宜驭哭得很凶,他抱着你说‘以后再也没有爹娘疼我了,我睡不着的时候,爹再也不会抱着我睡了。’
“我记得你对他说:‘今后你睡不着的时候,小叔抱着你。’当时我望向你,小叔你却极不自然地撇过脸去——那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爹去世后,由你照顾着我们几个,我发现你在我们兄弟四个中一直偏袒老四。慢慢大了些,有时我回忆起小时候你跟大娘相处的情景,心里的疑惑不禁越来越大。”
仅凭一点疑惑就皆开当年的秘密,梓爷暗叹:乜宜幸实在太可怕了。
可怕的还在后头呢!
“真正让我明白一切却是意栖进门以后,小叔,是你的私心出卖了你。你太希望事情能获得一个圆满,其实这世间的事哪有圆满的?”
“你知道意栖是……”
摇摇头,宜幸冲着梓爷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意栖不曾对我说过,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凡意栖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既然他知道这么多,为什么还对意栖抱有那样的感情?“你明明知道你和意栖是不可以……”
“小叔,我还是那句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明明就什么都知道,可在乜家却始终装得万事不理,只懂吃喝玩乐的无能少爷,“你到底想干吗?”莫非他还有更凶险的目的?
“我说了,只是闲来跟你聊聊。”他还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却看得梓爷心头更慌。
“你为什么从前一直不说?现在又来提及?”宜驭对他这个三哥从来就不友善,宜幸若存心报复,早可以揭开这桩丑事。
如今乜家一步步陷入危机之中,他此刻提及,莫非……
“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宜幸开出自己的要求,“我可以一辈子信守这个秘密,只要小叔你帮我摧毁乜家。”
“什么?”梓爷大吃一惊,“你是乜家三爷,你怎么会希望乜家垮了呢?”
“小叔,你觉得这还是一个家吗?”
相互践踏、彼此诋毁、争夺权势,阴谋、骗局、伤害、摧毁充斥其间,这样的家还不如醉春楼让他睡得塌实。
宜幸清楚地告诉梓爷,“我并不想要毁了你或是宜驭,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梓爷仍想要坚持,“你没有任何证据,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你要证据吗?要意栖为我的话作证吗?”宜幸满脸与世无争的春风得意,“即便没有任何人证,我只单把这件事告诉老四,你觉得今后他会怎么看你这个他最信赖的小叔?”
他的可怕这些年来梓爷还是头一回见识到,锁紧的眉头不如梓爷此刻的心扣得紧,他一字一字地吐出来:“你……到底……想怎样?”
“不要想法挽救乜家,随它自生自灭吧!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意栖,让乜家彻底地……彻底地垮掉吧!”
他要为自己和意栖争取更宽松的家园,他要为意栖的娘亲报仇,他要这个早已不像家的地方垮掉——这就是他想要做的全部。
他狠吗?
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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