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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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他竟是她

如宜幸所愿,梓爷没有把藉卉是内奸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事实上,他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乜家更大的灾难便从天而降。

由于边关战事的频繁,大量的难民涌进了安北城,为了活命他们集体出动抢劫城里的商铺,乜家那些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商铺生意——损失惨重。

宜世慌忙召开全家会议,梓爷原本的随口一说被正式提上了议事日程,“全家迁往江南,我觉得这是咱们乜家现如今唯一能保存实力的办法。”

不管大家是否真的同意,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暂且为之,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要结束这边的所有生意,将大宗的银钱运往江南,这是何等危险的大事。”虽然仇天命沉寂了一段时日,可宜驭并没有忘记山贼给乜家带来的损失惨重。

“先不说这一路上有强盗匪徒盯着,还有仇天命领的那帮专门盯着咱们乜家的山贼,光是那些为了活下去连命都能舍掉的难民,他们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所以我们要先派干将将大宗的银钱运往江南。”梓爷把握时机说出自己的主张,“我是这样考虑的,宜驭,你先去江南看田看宅子,待定下来后由宜寞和宜幸——你们两个一个心细,一个胆大,由你们俩联合起来运送咱们乜家的根基随后前往江南。宜世,你押后,处理完安北城的所有事务,护送女眷和祖宗牌位最后抵达。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先开口。

所谓护送乜家的根基便是押运大宗银钱,宜寞和宜幸担的是要豁出命去的事情。安全抵达江南是他们的本分,中间出点纰漏便成了乜家的罪人。

更可怕的是,从这里到江南,路上遍布满人与明军的交锋,乜家两头不讨好,稍有不慎便会被抓去杀了,那几大车的银子也极有可能被充作军饷。加之一路上的悍匪、山贼、难民,他们就像狼群嘴边的羔羊,有没有命抵达江南都是一个问题。

相比之下,宜驭和宜世的任务就轻松多了。

对梓爷的意见,宜驭头一个觉得不妥,“小叔,我还是跟二哥、老三一道押着银车赶往江南吧!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路上也少一分危险。”

“不用,我去江南。”宜寞坦然接受这份危机四伏的任务。

宜幸也嬉笑着接了,“是,我和二哥一道就够了,老四你就先去江南帮我们探探路好了。”

“可这一去就你们两个带上一帮护卫,实在是太危险了。”宜驭是真心为两位兄长的性命担忧,吵归吵、闹归闹,在他心中,亲兄弟那是血脉相连,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割断的。

“旁的不说,就那个无处不在,还专门跟咱们乜家过不去的仇天命就够危险的。上回那答儿还被他劫上了山,若不是兮时姑娘带着江湖第一鬼适时出现,二哥,连你也差点丢了性命。”

宜寞毫不在意自己的安危,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上次是那答儿扣在他们手上,让他们有了要挟我的把柄。这一回我会做好准备,不会轻易地让仇天命他们得手。”

“可……”

宜驭还想说什么早被宜幸一口打断:“你就别再里嗦了,就这么决定了!我和二哥先出去商量商量,怎么样才能将那么多……那么多的银子安全送达江南。”他揽着二哥的肩膀,嘴角都咧到耳朵下面了,“二哥,你说有这么多车的银子,少几盒应该没人看得出来吧?听说江南出美女,秦淮河边更是聚集了比咱们山上的铁还多的名妓,咱们拿上几盒银子先去乐它一乐,如何?”

他这么一说,宜驭更不放心了,拉着大哥和小叔直念叨:“把银子交给老三,我看跟被山贼抢去无异,还是我和二哥押送银车稳妥些。”

梓爷按下他的手,若有所思地说道:“老二和老三是押运银车最好的搭配,这世上若真有人能从他们手中抢走银子,除非……除非是他们自己。”

最后这句话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出了鹏举厅,宜幸揽着宜寞的手却始终不曾放下。两个人结伴走向后院,宜幸忽然提及:“喂,二哥,你听说了没有?有好几个矿主的货款都被山贼头子仇天命给劫了。”

“是吗?”宜寞淡漠如旧。

宜幸还有更爆炸的消息在后头呢!“原本只劫我们乜家的仇天命最近好像穷疯了,但凡从山下路过的商队,他们都不放过。原先还只是劫银车,现在连人都不放过。大姑娘也劫,小嫂子也掳——恶着呢!”

见二哥仍旧毫无反应,宜幸忍不住拿胳膊肘捣了捣他,“二哥,你说仇天命他们怎么突然变成这副恶匪的模样?”

“那帮山贼的事,我怎会知晓?”宜寞瞧着老三眼神不对,挑着眉问道,“宜幸,怎么好端端地跟我说起这些?”

“二哥,我没什么旁的意思,即便有,你是聪明人,我这话的深意,你也明白,用不了我多做解释。我并不想阻拦你,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所做的反倒帮了我。只要乜家存在一天,我就没办法做我想做的事。”

这个家里的人,宜寞早已看透了,唯独他这个三弟,他始终摸不出道道来。明明比猴子还精,却整天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吃喝玩乐是他的强项,游戏人间是他的目标,可偏生每到关键时刻他却心细如尘。

要说他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可一沾上意栖的事,他又笨得可以——断袖分桃——宜寞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下人们之间无聊的谣传。可回来这些时日,他冷眼瞧着,意栖明明就是老三的死穴。

“你想做的事……是指意栖吗?”宜寞半真半假地问道:“莫非你真有龙阳之癖?”

“二哥,你有没有爱过人?”

“呃?”

他这话问得宜寞一愣,爱?在他十岁以后的生命里残存的那点爱也被恨所吞噬了。

看二哥的表情就知道他定是没有真心爱过谁,宜幸得意于自己胜他一筹。

“爱一个人,不在乎她的出身,不在乎她的过往,甚至不在乎她的性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是她!就是她!我这辈子愿意甘苦与共,相依相守的就是这个人——你有过这种念头吗?”

没有!宜寞很清楚自己的内心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即便他以为的那份爱也无法改变他认定的一切,包括他要追讨的所有。

“我有。”宜幸快乐地向他宣布,“所以我愿意为这个人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与三弟分道扬镳之后,宜寞默默无语地回到自己的院子。白雪覆盖了整个安北城,连同他的地盘。兮时正在雪地里和玲珑玩得开心呢!全身雪白的玲珑几乎和满园的白雪混为一体,然而兮时那身永远花枝招展的衣裙却格外引人侧目。

“你还真就打算在我这儿生根了?”宜寞打趣道。她在山上拥有那么大一片如仙似梦的家园,为什么非赖在他这个冰冷刺骨的地方?

她满脸诚意地向他宣告:“不眼瞅着你做完这里的事,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又来了!她总是这样带着玩笑的表情诉说着无比真诚的爱意,搅和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对他,她是否真的出自真心?

“兮时。”

他这样郑重的表情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发生什么大事了?”她保持一贯的自恋,“你不会是终于发现自己爱上我了吧?”

“爱一个人,不在乎他的出身,不在乎他的过往,甚至不在乎他的性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是他!就是他!我这辈子愿意甘苦与共,相依相守的就是这个人——你有过这样的念头吗?”

“有啊,”她很肯定地冲他点点头,“不就是你吗?我五年前见到你的时候就认定了,你不会到现在才知道吧?”

五年前,他找上山,原本想找神卜如天算账的。若他没有占卜出他只能活到二十五岁,他依然是爹指定的继承人,他依然可以被期待着长大,不会被爹放弃,不会那样毫无意义地活着,只为等待二十五岁的时候死去。

一个人活着就是为了等待死亡,那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没想到,如天早已不在山上,盘踞在那个如仙境一般的地方却是个总喜欢把自己打扮成花痴的少女。

她说,她叫兮时。

他没有开口,她便提出,她可以帮他活过二十五岁,交换条件是他二十五岁之后的命都是她的。

是什么样的缘故让她做出这个决定?又是什么样的缘故让她坚持要他?身为男人,他开始回避自己丢失尊严的原因。

之后,她开始宣称不仅是人,连他的心她也要一并掳去。

这真的就是爱吗?

他从来不懂,也不屑去弄明白。

当一向没个正经的宜幸宣告他爱的理念时,他脸上喜悦的表情震撼了宜寞,他忽然很想知道兮时对他的所谓的爱是否也如此珍贵。

“你说,你爱我?”

她用双臂圈住他的脖子,难得认真地冲他点了点头,“爱你,就是要在开心时看得到你,生气时看得到你,你不能错过我的情绪起伏,你不能错过我的死。就算你想当贼,我也愿意陪你去做一对鸳鸯大盗。”

她让他首度明白,原来可以去爱一个人是这样幸福。

他决心放纵自己一次,只此一次。

垂下头,他抵着她的脑门,在冰天雪地里感受着她的温暖,“我要押送乜家所有的现银前往江南,不日启程。”

“去吧!”

明知道这一路凶多吉少,她也不加阻拦——这也是她爱他的方式吗?

他不懂。

“你会平安回到我的身边。”她肯定地告诉他。

“又是你的占卜?”

“对你,我从不占卜,单凭这里……”她指指自己心的位置,“单凭这里就足够了。”

“为什么是你去?”

意栖一听到宜幸要护送银车去江南的消息便炸了,“明军与满人的军队正在激烈交锋,从这里到江南的路上到处都是难民。加上一路的土匪、山贼,你根本不可能有命抵达江南。”

他为他的安危而紧张,这项认知让宜幸得意之余还不忘安慰他:“没那么可怕,我和二哥一道,凭我们俩的能力一定可以安全抵达江南。”

“我不要你面临危险。”意栖甩开他,径自向外奔去,“一定是他!这一定是他的安排,让宜驭先一步前往安全的地方,却把最大的危险留给你——我去找他,我要他改变决定。”

“意栖,别这么激动。”

宜幸跟在后面追,他的长腿还赶不上他这个矮个子,意栖使出全力如风一般奔到梓爷的住所,待宜幸赶过去,他已杵在梓爷的面前。

“为什么让三爷押送银车?”

这还是头一回除了公事,意栖主动找上他,梓爷激动之余尚未听明白他的意思,“意栖?你说……说什么呢?”

“我说为什么让三爷……”

“意栖,别说了,这些不关小叔的事。”宜幸想把他拉回去,他宁可因此而丢了性命,也不要意栖因此而揭开梓爷留在他心上的伤痕——他不想说的,宜幸从来不问。

这一回意栖却出奇的固执,“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他为了保护自己的亲生儿子把你推出去送死,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知道?连意栖都知道?梓爷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宜幸毫无顾忌地抱住意栖,想将他抱离此地,“意栖,别说了,我送你回去。”

“我要说!我要说!要是再不说,你就要走了,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怎么能不说?”他揪着宜幸的双臂,像个女孩一般号啕大哭起来,“你是这个家让我唯一留恋的,为什么他连你也不放过?为什么?为什么……”

“意栖,意栖,你别……你别这么说,意栖……”他的质问让梓爷听着心酸,枯瘦的老脸打了褶皱,干巴巴的嘴唇上下碰着,喃喃地念叨着意栖的名字,梓爷想要安慰他,却不知该如何才好。

“我说错了吗?”意栖豁出去了,索性将事情一次性说个清楚,“他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保护他自己,才派你护送银车前往江南——不是吗,梓爷?”

比起刚才的震惊,经过一次缓冲的梓爷显得镇定了许多,“意栖,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中多得多。我知道四爷同你的关系,我知道我爹是如何背叛了我娘,我知道我娘是如何含恨而终,我知道失去双亲的我是如何艰难地活到十三岁,我知道‘意栖’这个名字背后所藏的深意,我还知道……我还知道我亲生父亲的姓名、长相。”

他果然……他果然全都知道——这个结果梓爷在心中回味了无数次,可是从意栖嘴里得到这样的证实,他依然觉得揪心的疼。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阖着双眸,自始至终意栖没有看梓爷一眼,“这里的人都夸我聪明过人,却不知我的聪慧完全继承于我娘亲,仍不及她。娘亲她出身名门,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一手好丹青描得下人间万千,怎会画不出她的夫君?即便那个人背叛了她,累她早早谢世,她仍为她的孩子留下了亲生父亲最真实的容颜。”

意栖一字一句说得平静,将这些年所受的苦,所遭的罪全揉在这简单的几句话里,却说痛了宜幸的心。

摩挲着他的背,宜幸想要抚平他的伤痛,“好了,意栖,这些事以后有机会的时候再说吧!”

“为什么不说?”

他忍了这么些年,总以为不说心就不会痛,直到如今才发现不去碰触那些伤只会埋得更深,待重见天日的那朝,痛只会更加彻骨。

“我不叫意栖,小时候,我娘亲都叫我‘阿栖’,我自打生下来就没有姓氏……一直没有……直到现在也没有……”

往事说出口其实很难,握着宜幸的手,意栖便有勇气一路说下去——

“小时候我不止一次问过娘亲,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爹,偏我没有?为什么小表哥总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为什么舅舅、舅妈总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们娘儿俩?每问一次,娘亲就哭一回,直到……直到娘亲再也没工夫流眼泪。

“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是我再也忍受不了小表哥总骂我是没爹的孩子,所以跟他大打了一架,还把他推进园子里那塘荷叶里。小表哥因此大病了一场,我和娘亲也被赶出了舅舅家。开始的时候还能靠典当娘亲的首饰勉强度日,后来我病了,请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娘亲身上的首饰一件件没了,最后连头上的玉簪子也变成了木头刻的粗劣货。

“打从那时起,从来没做过粗重活的娘亲开始白天帮人浆洗衣裳,到了晚上还要替人绣帕子、被子,娘亲累死累活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付房租,房东家的婆子劝娘亲把我卖了,说这样才好改嫁。娘亲说什么也不肯,自己病得爬不起来,还要躺着刺绣,让我卖了换吃的。我想去富人家里做工,娘亲不肯,娘亲说‘你不是男孩子,你本该娇贵得被养在深闺里。’那时候我好恨!我好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孩子,如果我是男孩子,我就可以赚钱养活娘亲。”

“你就是从那时候起把自己弄成男童的模样?”

乍听到“他竟是她”的消息,宜幸毫不惊讶,他的反应倒将意栖骇到了,“你……你早就知道我是……”

他指指自己胸口的位置告诉她,“我有我的感觉。”

“可你从来没问过我。”她的唇角在颤抖,眼中却无半点泪珠。

“对我来说,你是男是女,是谁的孩子都不重要,我在意的只是你这个人。”他望着她的眼睛,将这些话一点点刻进她的心里。

宜幸比较好奇的是,“小叔,你知道意栖是……”

梓爷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满眼写尽沧桑,“我知道所有的一切,独独不知道,她早就知道我是谁。”

他通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意栖的时候,她已经十三岁。第一眼瞧见她,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眼前这个失去娘亲,为了活下去,小小年纪就在饭馆里跑堂的孩子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只觉得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初看着像是久别重逢,转瞬之间便成了冷若冰霜,快得让他几乎察觉不到她对他残存的那点亲切感。

“我说要带她进府做书童,她也没有拒绝,直到那一刻她才表明自己其实是个女儿家。”

“可你坚持让我以书童的身份进乜家,并在我的名字前面加了一个‘意’字——乜家的孩子全都是‘宜’字辈的——可作为书童,我依然没有属于我自己的姓氏。”

梓爷想解释,尽管他苦于言辞,“我不是不想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怕你……我怕你不肯接受我。你娘亲早早去世,你一个小姑娘居然装扮成小厮的模样在酒馆跑堂。我每每想到,心就觉得酸。”

“所以你想把我带进府,不是以小姐的名义,而是以书童的名义进入乜家?”这就是他的忏悔吗?意栖想想就觉得可笑,“让我道明你的真实心思吧!你把我带进府里,想让我跟宜驭多亲近,又担心宜驭会对我产生有背伦常的感情,所以你特意让我以书童的身份入了乜家。这样我既可以陪伴宜驭左右,又不会跟他产生其他情感,你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却忘了一点——我早就知道宜驭与你的真实关系。”

梓爷尚且以为,“是宜幸……”

“不是他,他才不忍心告诉我真相。”

意栖早就猜测宜幸知道从前的事,可他不说,她也不问,他既然想保护她,她就让他呵护到底。“娘亲过世前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是因为一段不伦之恋,决定和那女的私奔,因此离开了我们娘儿俩——在这之前娘亲从来不肯对我说出这些,她甚至不曾在我面前说过我亲生父亲一句不是,她总盼着若有一天我见到自己的爹,会满怀欣喜,而非憎恨——我到了乜家之后,你将我安排到宜驭处,算算他的年纪,再看你平日里对他的百般疼惜,我不就全明白了吗?”

“所以,你讨厌宜驭,无论我和宜驭怎么努力,你始终不喜欢他,反倒跟宜幸越发亲近。”梓爷叹道。他早该明白,他早该发现这孩子其实什么都知道,他还自以为可以隐瞒一切。

往事就回忆到这里,她本不想提的全在今天被摊了开来,目的只有一个。

“不要让三爷押运银车去江南——梓爷,若你对我娘亲,对我还有一丝丝的歉意;若今生你只能为我做一件事,就是这件吧!当我求你也好,当你偿还亏欠我娘亲的也好,请你换个人押运银车去江南。我生下来就没有爹,十岁没了娘亲,宜幸……宜幸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也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牵挂——我要他活着,即便天下的人全都死了,我只要他一人活着。”

从梓爷那儿回来的一路上,宜幸一直笑一直笑,先是抿着唇浅笑,笑容渐渐扩大,他的嘴角咧到了耳后,再后来索性仰天长“笑”,爽朗的笑声传遍乜家各个角落。

“你疯了吗?”意栖掐了他一把,“你再这样笑下去,明天下人们之间就会流传出三爷疯了的消息。”

“能听到你那样说,别说疯,就是让我看不到明天的日落也无所谓。”她亲口承认不能没有他嗳!这是对他生命最好的奖赏。

“不许胡说。”她狠狠瞪着他,下一刻她又垂下了脑袋,“虽说我们俩不是断袖分桃,可是……”

所谓同姓不相亲,更别说是同姓同宗的堂兄妹了,他们根本不可能结成夫妻。

她的心思他懂,他倒挺乐观的,“说不定咱们根本不是堂兄妹,你忘了府里的那个流言。”

“你是指梓爷是被抱养的传言?”

宜幸点点头,像乜家这样的大门大户,空穴来风未必无影,他还是那句话,“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谁的孩子,对我来说,你就是你——你喜欢我叫你意栖,还是‘阿栖’?”

“意栖吧!我听惯了你叫我‘意栖’,阿栖是只属于我和娘亲的称呼。”那段过往的岁月她深埋进心底,小心翼翼地收着,舍不得碰触。

目前最让她担心的是,“你觉得梓爷会撤回让你护送银车的决定吗?”

“就算我押送银车去江南,也会平安回来接你的。”捧起她的脸,他望进她的眼眸深处,“我们可是打算过一辈子的啊!你当然要相信我的能力。”

“咳!咳!”

瞧他们亲密的模样,他们自己不觉得尴尬,迎面而来的宜驭却受不了了,“大白天的,你们两个……唉!”

宜幸毫不在意地揽上意栖的肩膀,故意放肆给他看,“老四,你是不是嫉妒啊?”

“嫉妒你个头啊?”宜驭白了他一眼,“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怕啊?”

“你怕什么?”宜幸拿他打趣,“怕别人的闲言碎语,怕押送银车,还是怕……”

“谁说我怕押送银车?”宜驭心里也觉得梓爷的安排不公,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懒得跟老三斗嘴,他承认这辈子自己在嘴上也讨不到老三的便宜。但是他身边的意栖——好歹还是他的书童吧!

“我找意栖有事,你是去醉春楼还是去淘古董,请便!”

意栖听话地跟了宜驭去,两人行到半道,意栖忽然冒出一句:“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呵护下,四爷,你甘心吗?”

“你说什么?”

“意栖失言。”她瞬间敛起神色,恢复成平素那个乖巧能干的书童,“四爷,有什么事派给我去做吗?”

原本想派她帮着整理往年的账目,被她这么一说,宜驭的脑子忽地乱了,什么也想不起来,“没什么……没什么,我有事先回房,你先去吧!”

意栖说得没错,他一直是活在大哥的庇荫里,小叔的呵护下,好不容易自己做主当回家,还把家里的事搅和得一团糟。

他真的如此无能吗?

宜驭垂着肩膀回了房,迎头就撞上那答儿正装扮一新地准备出门,“又出去会你那个满人情郎?”

自打那天她要他休了他起,他就没再进过这间房,他是在逃避——他们俩心下都清楚。他今日回来,她猜想他已经准备好要将休书给她,那她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就当是吧!你若看不惯,就早些递份休书给我。”她的人生不想再被任何人所控制。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要跟他双宿双栖吗?”他什么都无法掌控,娶她是被迫,休她还得被逼迫着吗?

他火了,用聚集在胸口的怒火无情地燃烧她。

“你越是想让我放你自由,我偏要把你困在这里。”温和的猫也有像老虎一般凶猛的时候,他将她一把摁到墙上,咆哮道:“你是我乜宜驭的媳妇,这辈子都是!”

那答儿并未被他吓倒,骨子里的野性让她反扑回去,“你除了会对我吼,妄想掌控我,你还会做什么?堂堂一个大男人在外头就要别人庇荫,回到家里只会对媳妇撒野,你连个娘们都不如!”

“你……”宜驭气得举起手向她挥下去。

“你打啊!你打啊!”她毫无畏惧地将脸凑到他的手掌之下,“一个男人软弱得只会打女人,你完了,乜宜驭!”

他的手在她的怒视之下没有打在她的脸上,掌心一转,他的掌重重地打在了他自己的右脸颊上。

“啪”的一声,他的脸红了,连带着她的眼也红了。

“你说得对,我无能,我没用……我没用……”他喃喃自语,“我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保护下,我是个孬种。你嫁给我这样的丈夫,着实委屈了你。”

提起桌上的纸笔,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墨,索性取了她梳妆台上的胭脂,兑了点茶水,大笔一挥而就——她不是要休书吗!

他给。

将满纸鲜红的休书丢到她跟前,他们至此便是路归路、桥归桥的两个陌生人了吧?

“拿着,有了它,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乜家将举家迁徙江南,我会主动要求押运银车先行一步。这一路吉凶难料,你早点离开也好……也好……”

这一辈子总要有一件事是他自己决定,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独立完成的吧!

他要冲破满军和明军的战火押运乜家的银车去江南?那答儿急得连忙揪住他的衣袖,“不要去,太危险了。以赫奥仁说,现在前方战事吃紧,两军都拿出全力在做最后一搏,你这时候从安北城去江南,还带着大宗的银子,等于自寻死路。”

慢慢地……慢慢地拨开她的手,自她接下休书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再无瓜葛的两个人,“那是我的事,你的事以后只跟以赫奥仁有关。”

“为什么那么在意以赫奥仁,是出于男人的自尊还是身为丈夫的嫉妒?”那答儿揪着他的手,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她,从来没有,她以为他会是第一个。

她的手心好暖,就这样握着他,让寒冷的安北城也有了一丝暖意。好想就这样一直握下去,可是他不能。按乜家的规矩,寡妇是要一辈子留在家中守节的,做弃妇总比当个乜家的寡妇强。

将手从她的温暖中抽出,他该早些重新习惯独自一人的生活。

“有区别吗?”反正她已不是他可以嫉妒的女子,“收好你的休书,收拾好你的东西,银子方面我不会亏待你的。是湖边的小茅屋也好,是草原牧马也罢,过你想过的生活去吧!”

他走了,毫无留恋。

“以赫奥仁不是什么情郎,他是我哥哥!是我哥哥!”

她大声地叫着,不管已经远去的他是否能够听见,她只知道,他再也没有回头。颓废地跌坐在地上,她哭了。

“不同的是——他额娘是别人送给阿玛的礼物,而我额娘是阿玛预备送给别人的礼物。”

门外,他的白发随雪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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