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听良心的鼓声能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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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幽暗人性与心智启蒙(11)

政治礼仪的鼓掌可以在某些制度下变成恐怖统治的手段。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说了这么一件事情,莫斯科附近的一个小城召开政治会议,当地要人们均参加会议。便衣警察像以往一样,渗入了大厅里群众之中。众多的演讲之后,进入晚会的最高潮——歌颂俄罗斯的伟大领袖斯大林。歌颂完毕,全体起立,热烈鼓掌,掌声持续了三四分钟还不停歇。人人都知道秘密警察在监视谁先停止鼓掌,于是6分钟、8分钟……掌声还在继续,老年人的心脏跳得厉害。9分钟、10分钟过去了,大家害怕起来,没人知道这情形如何结束。这时,一位坐在讲台上的造纸厂厂长鼓起了勇气,停止鼓掌,坐下。好像发生奇迹似的,宁静降落在整个大厅内:现在可以不鼓掌了,大家如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一星期后,造纸厂厂主以玩忽职守的罪名被捕,判监禁十年。审判结束,法官走过他身边时,对他说:“下次当涉及斯大林时,你可要小心,不要率先停止鼓掌。”在这种表演性的政治仪式中,人们用鼓掌表演对领袖的绝对忠诚,在它的背后则隐藏着极端的恐惧。

德国思想家恩斯特·卡西尔(ErnstCassirer)于希特勒在德国上台后愤然辞去汉堡大学校长职务,他曾对表演性政治仪式的功效和目的这样写道:“它们就像我们在原始社会里所看到的仪式一样固定、严厉和不可抗拒。每一个阶级、每一个性别、各个年龄,都没有自己的意志。不表演一种政治仪式,谁都不敢在大街上行走,谁都不能招呼自己的邻居或朋友。就与原始社会一样,忽略一个规定的仪式就意味着痛苦和死亡。甚至在年幼的孩子那里,这也不能仅仅看作是一种疏忽罪,它成了反对领袖和集权国家威严的一种罪行。”

在纳粹德国,对领袖鼓掌欢呼只是众多政治仪式中的一种,高抬右臂45度,手指并拢向前的“纳粹礼”更是每个德国人见面时必须行使的仪式。卡西尔说:“这些新仪式的效果是很明显的。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该仪式的不变的、统一的、单调的表演更能销蚀我们的全部活动力、判断力和批判的识别力,并攫走我们人的情感和个人责任感了。”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什么人都必须参加这种表演,“他们表演着同样规定的仪式,开始用同样的方式感觉、思维和说话。他们的姿态是强烈而狂热的,但这只是一种做作的假的生活。事实上,他们是受外力所驱动的。他们的行动就像木偶剧里的挂线木偶,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剧的绳子,以及人的整个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绳子,都由政治领袖们在那里牵动”。

政治仪式的鼓掌欢呼并不一定需要用手掌拍出响亮的声音,或者用嘴巴发出激动的呼叫,它也可以用其他更有创造性的方式来进行表演。例如,“中国梦”成为新的“理论建树”后,先是有报道说四川成都市成立所谓的“中国梦办公室”,接着众多媒体报道,四川省多地先后成立了“中国梦办公室”。可以设想,率先撤销“梦办”要比率先成立“梦办”需要更大的决心和勇气。有人批评说建“梦办”是一种形式主义的跟风,其实,这个跟风不只是形式主义,它根本就是一种“鼓掌病”,而它的压力则来自于“整个房间里的掌声”。

20不可理喻和自以为是的“愚蠢”

奥巴马都已经是第二任期的总统了,但在美国还是有人说他是一个穆斯林或者不是出生在美国;“9·11”事件都已经过去快11年了,但还是有人说那是以色列人的阴谋诡计,为的是栽赃穆斯林。说这些话的人如果真的要弄清真相,并不是难事,但就是对任何相反的证据无动于衷、铁了心、固执己见。中国的“三年自然灾害”连官方都已经承认是人祸大于天灾,饿死了许多无辜的百姓,但还是有人坚持那是污蔑政府的谎言。“文革”的武斗死人都已经有了这么多人的回忆和见证,却还是有人说那是为“文革”抹黑。不光否认,口气还特硬:“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三千万人?你家里死了几口人?你爹妈又怎样生下你的?”“‘文革’武斗杀了太多人?怎么你没死啊?怎不说你们美国干爹杀了多少印第安人?”2013年8月1日,有一篇说俄国人“惨”的文章,俄罗斯国家电台《俄罗斯之声》在新浪开有微博。博主在“说惨”文章发表后于当天晚间发帖质疑:“这样的文章能在新华网首页发表?”此帖被狂转15195次后终于被新浪网管删除。此后博主又将被删之帖连发两次,又均被删除。说人家惨,人家说不惨,却还是照样说人家惨。

对这样的人你可能觉得没法跟他说理,因为他简直就是不可理喻。你又会觉得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非常“愚蠢”,因为那不只是因为“愚昧”,而是因为根本就不愿意变得“不愚昧”,这大概就是“愚昧”和“愚蠢”的区别了。死活说不通,就是不讲理,不管怎么劝说,反正就是不动摇,这成为愚蠢最明显的一个公认特征。法国小说家福楼拜说:“愚蠢是不可动摇的东西。攻击愚蠢只会自取灭亡。愚蠢具有花岗岩的特性,坚硬而有抗力。”德国作家席勒也说:“碰上愚蠢,神仙都没辙。”可见,愚蠢不是一般的愚昧,而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那种愚昧,所以有人将愚蠢定义为“一种可以治疗而没有得到治疗的愚昧”。

在汉语词典中似乎找不到对“愚蠢”的特定解释,在《辞海》里,“愚”是愚笨的意思,“蠢”是蠢笨的意思,加在一起大概是特别“笨”的意思,说一个人愚蠢,可以是很严肃地看不起,也可以是不太当一回事地觉得好笑。在英语中,“愚蠢”(stupid)也常常有这两个用法。stupid来自拉丁文的stupere,是麻木或昏头昏脑的意思,扮演傻瓜的角色叫thestupidusofthemimes,类似于小丑和丑角。stupid这个字在英语中使用最早是1541年,也就是文艺复兴的后期。这是一个傻瓜和愚人在文学中频频出现的时期,“愚蠢”从此成为“傻”“痴”“笨”的同义词。谁做了错事,无论是故意还是无意,都可以叫愚蠢。那些头脑愚钝、智力低下、粗心大意、领悟力差、不明事理,或者是感觉迟钝、反应迟缓、遇事“拎不清”的人们,也可以叫愚蠢。

但是,人们一般不说别人愚蠢,至少当面不说,因为愚蠢是个有伤害性的字,《圣经》里告诫,不要用raca——亚拉姆语(Aramaic)中的“愚蠢”(犹太人在公元前的几百年就已经在用亚拉姆语了)——来说你的兄弟。耶稣说:“古人云:‘不可杀人,凡杀人者要受法律制裁。’但我要告诉你们,向兄弟发怒或骂他们‘废物’的也得上法庭受制裁,骂兄弟为‘蠢东西’的,则逃不了地狱的火刑。”

在待人接物中动不动就嘲笑或训斥别人“愚蠢”是不对的,不仅因为愚蠢这个字容易伤害人,而且还因为这么做往往本身就可能是一件愚蠢的事。你凭什么自高自大,老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你自己就没有犯过愚蠢的毛病吗?美国作家艾里森(HarlanEllison)说:“在这世界上有两种元素是最丰富的,一个是氢,另一个是愚蠢。”这话听起来虽然像是玩笑,但却提醒我们,愚蠢无处不在,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包括我们自己。自以为是是缺乏自知之明的表现,而缺乏自知之明正是愚蠢的又一个特征。

缺乏自知之明最常见的表现是自作聪明,这种愚蠢不是因为缺乏知识或能力低下,而是因为缺乏自我反思,或是根本不具备这种能力。自作聪明的愚蠢往往是不但有不当言行,而且还自以为得计,自鸣得意。愚蠢不在于不当言行本身,而在于对此浑然不觉。这种愚蠢特别容易发生在有知识、有能力的人身上,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聪明反被聪明误。例如,美国驻华大使馆不断发表北京空气质量低劣的报告,对此有发言人表示:“根据国际公约,众所周知美国使馆区是美国领土,他们在那里监测到的数据只能说明美国空气质量不好。”这样的回答不是聪明人还真想不出来,但却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小聪明,明摆着是拿听者当白痴。在重要的场合说出这样不自重的话来,怎么说都是一个愚蠢之举。

缺乏自知之明的愚蠢还常常表现在弄不清自己的利益或身份。经济学家奇波拉(CarloM·Cipolla)在“人类愚蠢的基本法则”中把损人不利己当作愚蠢的典型,便是就利益来考虑的。自己弄不清自己是谁,对自己身份完全没有反思的能力,也是愚蠢的一个原因。有时候,弄不清自己的利益和身份是混杂在一起的,民族主义激情驱使下的“生日本人的气,砸中国人的车”就是一个例子。但是,也有单纯是因为弄不清自己身份的,网上对这种愚蠢有一个生动的说法,叫“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它还被提炼为一种愚蠢情境(situationofstupidity),演绎出多种剧情,举一个例子:“人声鼎沸的交易室,青年一手拿了两块钱一个的烧饼,一边喝着八毛一斤的碎茶叶,一边盯着中介报价,愁眉紧锁的他陷入沉思:股票市场下一步该怎么发展?国家什么时候出手救市?怎样才能迅速把握央行政策?此时,传来经理呼喊声:过来,把这些宣传单拿出去发一下!”

人们往往只是把愚蠢当作一个笑料,或者顶多不过是恼人的搅扰,而没有看到愚蠢的可能危害。愚蠢的危害不仅在于它是一种愚昧,而在于它是一种可以用高尚的道德、理想和正义来包装的,因此富有欺骗性和诱惑力的愚昧。一旦时机成熟,这种真诚的、认真的,并非玩笑的愚蠢便成为正确行为的楷模,在整个社会中大行其道。马丁·路德·金说过:“这世界上最大的危险,莫过于真诚的无知和认真的愚蠢。”这话是值得认真记取的。

21极端境遇中的“愚蠢”

意大利经济历史学家卡罗·奇波拉(CarloM·Cipolla)在《人类愚蠢的基本法则》一文中从“经济得失”的角度对“愚蠢”作了类型分析。他提出了五条基本法则,我把他原来的这五条原则顺序调整了一下,如下所示。

第一原则是,人分四种:废物、智者、强盗和蠢人。废物在对他人的行为中,自己不得到好处,把好处都给了别人(就像“文革”中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当革命的傻子”);智者是让自己和别人都得到好处(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双赢”);强盗是自己得到好处,别人付出代价(“损人利己”“强取豪夺”);蠢人是不让别人得到好处,自己也没有好处,甚至还有损失(损人不利己,甚至自己害自己)。在这样的人群分类中,在第四类中,蠢人和愚蠢都已经得到了定义和说明。

第二原则是,愚蠢者的人数,尤其是在高智商的职业人群中的愚蠢者人数,被严重低估了。第三原则是,在不同文化或文明水准的国家社会里,愚蠢的人数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是差不多的,这就像男女婴儿出生的比例会有一个大致的自然平衡一样。第四原则是,不愚蠢的人往往对愚蠢危害社会的认识不足,对抗不力。第五原则是,蠢人对社会的危害超过任何其他一种人。

奇波拉提出对愚蠢的经济得失分析模式,它的出发点是,人是经济的理性动物,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并按照自我的利益行事。在四类人当中,智者最有理性,于社会有益无害。废物虽然理性不足,但由于专做利他的事情,于人无害,所以人们一般把废物看成“好人”。强盗害人,但不会不顾及自己的利益,所以还算是有点理性,别人可以用强盗的自身利益来劝说他“不要自己害自己”,这对他作恶会形成制约。相比之下,蠢人不仅害人,而且无理性。即使害人对他自己没有好处,他也还是会害人。就算别人诉诸其自我利益,劝他别干坏事跟自己过不去,也不可能有劝说效果。蠢人对别人和社会的危害简直没有办法预测和预防,所以是四种人群中最危险的一种。

奇波拉是个有点古怪的经济学家,他往往会半开玩笑、半认真,以令人意外的方式提出自己的看法,出语惊人,因此论说未必周全。例如,他认为强盗比蠢人对社会的危害要小,许多人就未必会同意,因为强盗并不只是一些拦路打劫的强人,而且也可以是强取公共权力,豪夺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大盗。窃国者侯,窃钩者诛,说的就是这些大盗对国家、人民的无穷危害。今天那些被称为“老虎”(反贪的“苍蝇、老虎一起打”)的大人物盗匪,他们对社会的危害是不能只用经济理论来看待的。当然,他们侵吞民脂民膏和国家财产动辄千百万,甚至数亿。但他们对社会的危害又何止于此?大人物对下属乃至整个社会有领导和表率的作用,“上梁不正下梁歪”会造成普遍的道德败坏作用,严重破坏文明、道德的生活秩序。

奇波拉提出的第三个原则也有不够周全的地方。他认为,不同社会里的愚蠢人数比例大致相同,这好像是说,一个国家是公民社会还是群众社会(或称“人民社会”),是民主还是不民主,都对愚蠢人数的比例没有什么影响。其实,仔细一想就会发现,对人的愚蠢来说,有些因素是不能轻易搁置的。这是因为,政治和社会的制度因素其实非常关键,有的制度可能大量产生愚蠢的人和事,而有的制度则不会这样。即使在同一个制度中,也会因不同的历史条件而在愚蠢人数和典型事例上有明显的不同。

例如,中国“文革”中,发生了几乎全民参与的破四旧、打砸抢、武斗和其他破坏的事情。大部分都可以算得上是奇波拉所说的那种损人不利己、害人害己的愚蠢。这种事情以空前的大规模发生,猛烈的程度令人触目惊心、瞠目结舌。不要说是在一般国家里,就是在今天的中国,也是难以想象的。但是,“文革”后,中国却出现另外的愚蠢,大规模地糟蹋自己的生存环境,短时期内看起来是发展了,但却造成了长远的恶果,祸害了别人,也祸害了自己。黎鸣在《中国人为什么这么愚蠢》中,把这种寅吃卯粮、竭泽而渔、糟蹋子孙后代的发展模式称作为最典型、最严重的愚蠢,这种愚蠢也是有制度原因的,所涉及的愚蠢人数比例恐怕也是世界上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