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夏莲居著述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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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辛亥革命山东独立前后记(3)

这时候,我对于他所说的话,也不便当面揭穿,只有以不着边际的话来答复他。我说:“山东现在所处的环境,确是危急。况当全国风云紧急之时,决不能就这样的现状支持下去。不过山东是山东人的山东,我是山东人,确不能不就大处着眼,如果立即独立有利于山东,当然可行,否则还要相机酌量,再作道理!”我将他敷衍走后,遂和丁世峄商议应付的方法。丁认为这时候对贾说话不可有过于具体的表示,刚才答复他的话甚为得法,看此情况,非开大会不可!我和丁世峄刚谈到这里,谢鸿焘和丁惟汾两人相继而至。他们对于昨天五镇五军官见我谈话及贾来见我的情形都已知道,都觉得异常高兴,惟我以为不能过于乐观。遂说:“独立时机成熟固是好事,不过是由五镇发动,而且他们要举贾为首领,恐怕将来弄成一个尾大不掉的局面,则颇可虑。”丁世峄也深以我的话为然,丁惟汾点头称是。惟谢鸿焘说:“只要能独立就好,别的暂都不必去管它!”在我们议论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五镇的内部已有了矛盾及内讧的问题将要发生。于是我们遂定于二十三日开全省各界联合大会,来讨论这个问题。

到了开会那天,山东巡抚孙宝琦,联合会会长、会员以及全省各界代表,各方人士及第五镇的部分军官如黄治坤等均行出席。

大会由上午八点开起,一直开到晚间将近九点。当时发言的人甚为踊跃,情绪非常激烈,会场空气空前紧张,而发言最为兴奋的是同盟会、留学生及教育界的占绝大多数。所说不外乎“以世界潮流及全国当前的种种需要,非彻底革命不可;以山东所处的环境而论,正在危急存亡、一发千钧之际,非即时宣告独立,决不能挽救当前的局势。”议论滔滔,风发泉涌,慷慨激昂,秩序渐行凌乱。当由同盟会党人将全场各门完全把住,不准任何人出入,并将大门上锁,杀气腾腾,如临大敌。孙宝琦在大会台上被逼得无法下台,但始终坚持,不肯宣告独立,仍然抱定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之宗旨。台上台下彼此相持,不得解决。

这时候五镇的黄治坤把我由台上叫下来,一把拉着我,大声说:“夏会长,今天如果孙巡抚不答应山东独立的话,恐怕这会就要永远开下去!我告诉你,我们在会场里有二百只手枪,他要坚持不答应的话,说不定马上就会闹出什么事来,也许立即就出人命!而全城就要陷于不可想象的糜烂状态!”他说到这里,从腰中掏出手枪,故意大声叫喊,而全场高声附和,声震屋瓦,也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俨同鼎沸一般。

这时孙宝琦在台上对黄治坤说的话都听见了。对于全场的纷乱、庞杂、叫嚣种种情况看得也非常清楚。我于是又上台对孙说:“看这样情形,似乎是到了时候,箭已离弦,势难中止,无法再拖延了。既然水到渠成,就应该当机立断,不能再有丝毫的犹豫,以免发生不测的祸端!”孙对我说:“此次请你出来,原为的是共同应付各方发生的问题,没想到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我的责任无可避免,纵令以身殉职,是分所当然,也不足惜!若因此竟致决裂,连累了你,害及地方,我实在于良心有愧!”我看他意思已在犹豫的状态,我就转回头来,面向大众,高声宣布:“孙抚台已经承认全省宣告独立了!”台上下当时欢声雷动,孙即将自己头上的官帽摘下来,放在桌上,说:“大家既都认为独立相宜,与山东有利,我也不坚持己见!”

这时丁世峄就将预先写好的一张独立宣言拿出来张贴在台上,全场高声狂呼:“山东独立万岁!中国革命万岁!”此时会已整整开了一天,人们都疲倦异常,既经宣告独立,又推举了孙宝琦为都督,宣布贾宾卿为副都督,大家也就不加可否,无人过问,纷纷散去。这在山东确是五千年来空前未有的创举!乃在山东省各界联合会主持之下竟然实现了!

五、宣告独立以后的措施

宣告独立后所采取的各项措施,择要列举如下:

(一)通电各省宣告独立,同时各省也先后来电通知宣布独立,如滇军都督府、黔省军政府、广州军政府、沪军都督陈其美、湖南都督焦达峰等处陆续有电报前来(见文件电报类第一号至第六号)。

(二)通电各府、州、县维持地方秩序,不得惊扰。

(三)通电各府、州、县钱粮饷各项公款,不得随便动用。

(四)布告防止谣言,严行查禁。

(五)征集各方意见,严防奸宄,派主管员司四出查办不法情事。

(六)因独立后,当时排满之风甚盛,谣言颇多,人心惶惶,经出布告,安定人心,并电告德州、青州两处驻防旗兵,不要听信谣言。

(七)通告德州机器局慎重保管,以防损坏。

(八)堵截张勋溃兵。张勋所部官兵由南京溃退,抵达台庄,势极凶猛,当地地方官绅连电告急。我当即致电郓城县,征调前随我父西征老将于月清、许清文二人前往,相机抚御。因为张勋原系广东提督苏元春军中武弁,也曾在我父部下充当过工兵队长。其人倜傥有才气,尤长肆应。光绪辛丑年西太后回銮以后,向袁世凯要保卫宫禁的将弁。袁当即保举了两人:一是赵国贤,一是张勋。后因赵国贤过于老实,没有应付贵幸及权监的能力,就把带领保卫的职务全归了张勋。张乃竭尽所长,大得其宠,虽阁揆尚侍等一二品大员对于他都得另眼看待,惟有姜桂题仍当面直呼其名,这是我在毅军当营务处时亲眼看到的。光绪丁未秋月,我父奉命督办长江五省防务,戊申正月,在巨野去世,后任就是姜桂题。这年秋天,毅军统帅马玉昆在通州去世,清廷又从南京将姜桂题调回来,派往通州,接统马的毅军。这时候,又派张勋到南京接统姜桂题的部队,所以张勋所统的军队,大半都是当年我父的部下,于、许二人,都是他们的前辈,派他们二人去做抚御的工作,容易着手。

以上数项,不过举其荦荦大者而言。此外,独立后各方来访问接洽者日多,而建议条陈事项更不计其数。其中也颇有可取的,如有请分定联合会与临时政府的权限的,有请规定暂行约法的,有请安抚土匪溃军的,有请维持金融及平抑粮价的(见文件条陈类第一号周庆恩),有请创办《山东国民公报》的,有请提倡绅商国民捐的(见文件条陈类第二号周兆祥、张殿邦等),有请办民团及扩充警队的(见文件条陈类第六号尹家才),有请筹办储蓄银行及监督地方财政的(见文件条陈类第十三号熊梦宾、孙房等),有请组织军政府的(见文件条陈类第十七号高圣钊),有建议临时政府财政计划的(见文件条陈类第二十三号丛琯珠),有建议关于警政风俗的(见文件条陈类第二十四号邢兆瑞),有请设法安定军心的(见文件条陈类第三十一号徐镜心、张殿邦等),有条陈扶助进行办法的(见文件条陈类第三十三号韩天佑、闫容德等),还有建议临时政府临时政策的(见文件条陈类第三十四号无名氏)。实在是五光十色,美不胜收。至于推荐人才及请录用的尚不在此数。而当时可笑可叹的事也不一而足。我一天中,接见来访的人即达数百起,往往从清晨六七点钟到深夜两三点钟,还不得休息,事情是千头万绪,没完没了。自独立后,甫及半月,孙宝琦的须发皆白,我亦眠食俱废,形神交瘁,竟积劳成病,不能支持了。当时情况之紧张、复杂,非今日所能想象的。

独立后,北京旅京山东同乡对此非常震惊怨恨,一方面纷纷责难,以为山东决没有独立的资格;一方面还要请清廷速派重兵到山东戡定大乱。这个时候,庄陔兰自北京来,他在京时也不知道山东是怎么一回事,到山东后,才明了各方种种复杂的情况,感觉到济南能办事的人甚少,愿意王治馨和丁汝彪来,所以由汪涵、庄陔兰两人向北京与侯延爽去电报,历陈山东危急情况。一方面转给丁、王二人,请彼等速来鲁;一方面嘱转陈赵秉钧,请赵向清廷陈说万勿派兵。有此一电,关系很大,所以清廷就没派兵来。今为介绍当时事实内幕之真相,故将电报全文引在下面(见文件电稿类第一号):

“北京东城本司胡同西花厅山左侯雪舫鉴:抵济始知独立系万不得已之举,慕帅能从权,功德不仅及于吾东,否则此时麋裂,不可收拾矣!慕帅与溥斋冒死维持,忧劳成病,现均未愈,种种苦衷,天人共鉴!

“唯陆军内部因争权,乱象已成,将来大乱即基于此!政府此时如电致陆军令其悉秉慕帅命令,一面令靖候宣慰,最为上策!若遽遣将出师,则铤而走险,倒行逆施,内讧旁窜,外人干涉,从此发端,吾东祸患,将不忍言!

“刻下激烈派鉴于军界争权,进行益促,倘闻北兵东来,抗拒力固不足,而破坏力则有余,将西结土匪,东毁胶济,为最后之计划,断非一二人所能维持者!况慕无亲将之兵,溥仅司警权,又皆在病中,而对待者复环伺耶!

“此事公可与孔璋、琴斋向坪林痛哭密陈,不仅吾东存亡所系也。公与琴、孔可速来!来时可向坪林要密电本也。

“柯宣慰大不宜,如东来恐无效,可请改派。余另电,星兰。”

电文中的侯雪舫,是侯延爽的号,慕帅指的就是孙宝琦,孔璋是丁汝彪,琴斋是王治馨,坪林便是赵秉钧,柯指的是柯劭忞。下款星兰,是汪星南、庄陔兰二人,汪涵的号是星南。

此电去后,北兵虽未东来,当时局势,暂可相安,而本省的暗潮却正在鼓动酝酿着,异常汹涌。一是“六二党”失势的主干人物,决不甘心,从各方面伺机复起;一是陆军第五镇的军官争权夺利的观念甚重,相持不下,何况又有各方面的顽固、反对及所求不遂的复杂分子勾结联合,以致不久就起了轩然大波。

六、取消独立的过程

在山东省宣告独立后,正在气象一新,大家喁喁望治的时候,而其中也竟有取消独立的逆流在暗中酝酿着。若论其中的因素,非止一端,今归纳起来,不外乎下列数项:

(一)第五镇的内讧。贾宾卿的统制,本是以第十协协统来代理的,原统制为张永成。贾宾卿的威望既不能服众,而张永成又有仍回五镇的消息,五镇的士兵竟有欲杀害贾宾卿的说法,贾惧怕,不敢回营(见文件函件类第四十六号金志汉报告)。

(二)又传说天津镇张怀芝有潜行来鲁的消息(张曾任第五镇统制,为袁世凯小站练兵时之旧人),风闻张曾亲来五镇,秘密布置,欲袭取山东。且一时谣传五镇于城外私运火炮,一旦城里有举动,即轰城响应,里应外合(见文件函类第四十六号金志汉报告)。

(三)五镇中有反对独立的一系。五镇中的军官、标统、营长,如吴鼎元(安徽人,二十标标统,后来因取消独立获升协统,代理贾宾卿的职务)、张树元(炮标标统,后升为第九协协统,署登莱道)等人均是反对独立者,决心取消宣告独立的誓书,其余尚有不少人与彼等附和,自成一系(见文件函件类第四十四号金志汉报告)。

(四)张汉章的种种酝酿。在我患病时,原来的两位副会长:于普源根本没有就职,范之杰虽然就职,没有几天又走了,补选的庄陔兰也还没就职。这时候就发生了张汉章盗用关防,私发护照,转运军火等事。既经人举发,张恐慌万状,乃以正副会长皆不在会为名,竟自召集会议,擅自提出了彭占元为副会长,彼时因为听说五镇内讧甚烈,风声鹤唳,大家无暇及此,竟马马虎虎通过了。事后,大家以他不孚众望,又都啧有烦言,所以彭占元又提出辞职。他的副会长根本没有就职,未能成立,也无所用其辞职。而张的这种用意,是要掩护他的偷用关防、私发护照的行为。所以在他自己的辩护信中解释擅用关防这些事,谓为副会长允准照办。所谓副会长,就指的是昙花一现的彭占元。张此时更声称有病吐血,请准辞职。一方面利用其族弟某(在第五镇供职,名字不详)及其同党朱某往来五镇,潜相勾结,暗中鼓动;一方面倡言解散联合会,全会人员暂且回籍,会中只留四五人看守,造成解体的空气。(关于张汉章盗用关防及请辞职等事,见文件函件类第八号、九号、十号张的来信中。利用其族弟及朱某串通五镇及倡言解散联合会等事分见文件函件类第四十四号、四十五号、四十六号金志汉报告。)

(五)联合会中的内部矛盾。联合会中旧“六二党”人一系以张汉章为首,如彭占元、朱承恩等均是。彭占元虽也是同盟会员,其为人好说粗野激烈的话,用以哗众取宠,在当时有时也能动人。但文化较低,虽是秀才,而笔下往往出错字。他是在学台尹铭绶手里进的学,以后到日本去留学。有人说他是举人,那是不确的。因为“六二党”的关系,故虽列名同盟会,也不为丁惟汾、谢鸿焘等一般会员所重视。又因韩履祥专反对张汉章一系,时时揭露其短,遂疑韩给他们说坏话,故对韩怀恨日深。曾记得有一天晚上韩为“六二党”人所痛殴,经我严厉制止。由此一端,当时“六二党”人之专横可想而知。他们又为扩充势力,异想天开,竟要保彭占元作曹州镇。此时山东独立,军心正在动摇不稳,如何能骤换统兵大员。况彭社会声望、军事知识一无所有,独立时又不在省,独立后才自北京来的,而想攫取军镇要职,是根本办不到的。当他们一系的人提出这个要求时,全会没有不认为是荒唐离奇的,都以为并无提交大会的价值,就哄然一笑作罢了。他们于扫兴失望之中,更以为我不从中为力,胸怀怨恨。又因在联合会成立之初,我与刘金第虽系初次相识,看他也是同盟会人,尚属谨慎,任为书记,令他住在会中,张系认为是对于彼等之监视,群起攻击,刘愤而辞职(见文件函件类第二十二号)。且我自任联合会会长后,事事公开,嗣因他们屡次泄露机密,遂不得不加以防范。而彭占元、朱承恩等竟以我办事秘密,颇不为然。金志汉报告曾云:“彭、朱等因会长办事秘密,大不为然!”(见文件函件类第四十六号)由于上述种种原因,会中各派系的不和,以及谘议局解散后,旧“六二党”人的失势,因之颇有人想取消联合会,以为但能取消独立,则联合会势必随同消灭,所以在酝酿取消独立之中,此亦为一重要因素。

(六)聂宪藩的活动。有人举发中路巡防营统领聂宪藩有营私舞弊的情形,实属骇人听闻。

某人条陈关于军事之提议:整理本省现有军队……二、巡防营之整顿法。原文如下:

“查聂统领怯弱无能,不能任事,且位置私人,私减兵额。兹据切实调查:第一营为其自带,二营管带薛漪园,五营管带孔少轩,七营管带潘少泉皆其私人(皆安徽人)。一营缺额近百名,二、五、七各营皆不足,大约五六十至七八十名不等(聂令潘少泉为其秘密侦探,曾经到会)。此数营皆可请孙抚派人按额点名查明,即行撤差,其下级官长以现有北洋中学生酌选补充。”(见文件条陈类第十二号)

按:即在清末军政极腐败时,也从未听见过有吃空名至如此之多者,实属奇谈之至。在联合会中有人主张撤查严办,聂闻风知惧,亦乘机思图抵制。

以上所举出的各项,均为山东省酝酿取消独立之内部原因,而其最重要的关键,则以袁世凯的出山,为其惟一的因素。聂宪藩、张广建、吴炳湘等人及五镇的全体军官,全是袁的旧部,加以一般失意觖望、不满现状、投机反复取巧之流,又完全结成一系,而共同致力于取消独立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