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夏莲居著述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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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辛亥革命山东独立前后记(5)

我在家居时,陈干新成立的三十九混成旅驻扎徐州,因为其中是以我送去的彭治坤、夏占瀛所带的人为班底,所以他一日数次电请我到徐州。同时袁世凯新派的山东都督周自齐也到了山东。周虽是曹州人,他生于广东,留学外洋,对本省的地方情形茫无所知,所以连电请我出山。我因独立一事的经过使我灰了心,明知道此时正在捣乱,也不会办好,我那时只想出洋留学,决心不再出去了。陈干专派他的宪兵队长蔡某到郓敦请赴徐。我起先原是不愿意去,后来因蔡队长再四恳求非同往不可,实在推辞不过,乃于元年四月一同到徐,住在云龙山。到徐不久,周自齐又派施从滨、庄陔兰、谭奎昌等三人来约我去济南,他们且派有专车到韩庄来接我。二次又派宋绍唐催我前往。我在他们屡次敦促之下,终于动身赴济。在这以后就是民初的事,更为复杂,千头万绪,在这里我也就不往下写了。

八、过去巡抚的评比与独立时各派人物的分析

历史是和人物分不开的,现在是与过去相联贯的;没有人物就没有历史,没有昨天也就没有今天。既要写山东独立,就不能不将当时和过去的人物加以叙述。然而过去与当时的人物又非常复杂,势难遍及。兹仅择其主要者略加分析,使读者一目了然,庶不至茫无头绪。过去的人物作为一类,是由孙宝琦以前,自张曜到孙十八年中的十三个巡抚作比较,另一类是在革命时期独立过程中的活动者。不论老少新旧,本地和客籍,择其有关系者,加以概括的评判。或其人在社会上虽有名字,而山东独立时却未参加,则姑且从略,以待后来再补。因为这是写的辛亥山东独立记,并非是山东人物志,体例所限,不得不然。兹先写第一类中的山东巡抚。

孙宝琦是清末山东巡抚中最后之一个,他是在清光绪十二年至十七年曾任山东巡抚张曜的女婿。由张曜之末到孙宝琦之初,在这十八年之中,曾更换过十二个巡抚。这十二个人是福润、李秉衡、张汝梅、毓贤、袁世凯、张人骏、周馥、胡廷干、杨士骧、吴廷斌、袁树勋和孙宝琦。在这前后十三个人中,除庸庸碌碌不需要加以评论之外,而于山东地方政治、军事、外交比较关系重要一点的有三个人:一是张曜,二是李秉衡,三是袁世凯。先就张曜说起。为什么先说张曜呢?因他在山东作巡抚五年有余,在十三人中比较是最长的,山东人对他也是印象最深的。他是带领嵩武军西征新疆,入关后曾补授广东陆路提督。调往北京,挖掘疏浚京师护城河有功,调任山东巡抚。在山东还算是勤政爱民,后来他就殁于任上。别的详细情形我知道的不甚清楚,我记得当他死后,各处的老百姓对他公祭哭奠的很多。我亲眼看见村庄墙上用石灰写的大字“张青天”,在那个时候,也就算难得的了。所以在大明湖边给他修了一座张公祠,也不是毫无原因的。而且他在山东治理黄河,确实着有成效。从鲁西到鲁北黄河两岸居民对他都异常的感激。

张曜之后是福润,他是咸丰年间大学士倭仁之子。对于才能、经验都说不到,无何政绩可言。不过比张曜的时候。宦场习气逐渐浮华的多了。光绪甲午,中日战役将起,清廷就把他调开,由李秉衡继任。

李到任后,励精图治,力矫福润的萎靡,崇尚俭朴,综核名实。李到任不久,中东战事已经开端,关内外大为震动,而山东尤其紧张。这时我父因在籍守制,刘坤一、李鸿章、宋庆、董福祥同时交章奏调出山。原来与李秉衡并不相识,彼时李因山东军情紧急万分,飞章奏留。清廷以关外军事尤紧,不允所请。已经行至德州,李先后派专员数起沿路挽留,并电奏清廷力争,终于照准。星夜驰往登州,接统嵩武军五营,严防登州海口。这时沿海各路防军已经先后败溃,宁、文、荣相继失守。李秉衡亦从烟台退守黄县,而日军乘胜猛扑登州,连攻数次,未能登岸,情势危急已极,李连电我父谓:“登州三面环海,现在又无援军,如不能守,不必过于坚持,可以全力退保由黄县到莱州的要路。”这时候李已由黄县退守莱州了。我父始终不肯放弃阵地,在万无可守的环境之下,终于将日本的战舰打沉两只。日寇知道在登州决难取胜,才将军队又撤回到宁、文、荣一带。是役之后,清廷因李秉衡守卫山东,保障畿辅,功绩异常,遂将他升为四川总督。

李走后由张汝梅继任。张为人庸暗,而又对于军事、政治措置乖方,清廷将其罢免,又叫毓贤继任。毓贤是由山东州县起家,因长于缉捕,升任曹州府知府,残酷异常,任巡抚后,未及一年,转调山西,在山西引起极大的教案。后来他死的情况也异常之惨!

继毓贤之后者为袁世凯,袁在戊戌政变后,成了西太后面前第一红人,巡抚刚一发表,山东官吏将弁都纷先去迎贺。我父那时候因御倭之功补登州镇,独无只字相通。袁疑我父曾与他的伯父袁保恒同时共过事,今以前辈自居,瞧他不起,大为不悦。见西太后陛辞时,微露更换登镇之意。西太后立即告他说:“夏某是西征宿将,朝野都称赞他,屡见章奏;况甲午之役有大功于国家,汝初任封疆,遇事应当向他谘商。”袁遂唯唯,不敢再言,而心中更为忌怒。到任后遇事佯为恭敬,而暗中每每掣肘。庚子事起,清廷急向山东调兵入卫,袁自己所带之武卫右军都未经过战阵,而且决不愿派走。于是招集三镇会议,问谁北上入卫,兖、曹两镇皆以老迈有病诿避。我父奋然说道:“国家危亡已在旦夕,势如焚溺,岂容再计,愿立即北上入卫。”袁且预料北去必无幸理,及闻在近畿先后作战情况,乃大叹服,从此不敢轻视。以后他的转变此处姑不必论,而当他在山东时,保境安民,没有引起交涉,振兴教育,澄清吏治,在旧式的巡抚之中,确是有相当的成绩!

袁丁忧去职,继任者为张人骏。张之为人纯谨端正,其治绩虽与张曜、李秉衡不能相比,然而较之福润之浮华,张汝梅之庸暗,毓贤之残暴,已经强得多了!

继张后者为周馥,为人性愎,又兼耳聋,措施未能悉当。然长于理财,其居心尚思有为。梁鼎芬奏参他,说他“贪鄙无耻,不齿士类”。亦不免过甚其辞了。

周去后,由胡廷干护理,为时不久,当然无所表现。胡后为杨士骧继任。他是由直隶清河道,升按察使,转布政使。原来为李鸿章所赏识。人虽聪明,性喜挥霍。而山东吏治承周、胡之后,极为废弛。杨到任,又不能严加整饬,一味铺张。对于中枢各方面要人的推荐请托,一律敷衍,以致挂名人员增加,表面热闹,内容空虚,各处盗贼蜂起,燎原遍野,民不聊生,以致直豫苏皖派兵协剿,经年累月,东奔西窜,地方已不堪蹂躏。杨士骧既不知兵,各路将领对他亦不重视,兼以调度乖方,吏治腐败,本省旅京同乡均感愤恨,啧有烦言,而都察院御史又先后奏参,说他“宂沓无能,贻患地方”。那时候我父因日俄之战,调卫京师,虽是云南提督,却驻军在直隶一带,朝野同声连名奏请回东督办清乡事宜。当即奉旨:镇道以下悉归节制。回东之后,首先严惩贪污、整顿军纪、抚慰疾苦、剔除积弊。号令一新,军民悦服。未及数月,化莠为良,全省匪患及毗连鲁豫苏皖边境一律肃清。而杨士骧,端拱无为,坐享其成,反倒继袁世凯之后任,升了直隶总督。

继任者为吴廷斌,人极谨饬,短于肆应,未久去职。其后为袁树勋。袁到任后,对于吏治,力求振作。又由赵秉钧将汪涵荐举给他,一方面任中路巡防统领并在幕中为他运筹赞划一切。所以袁在山东,虽仅一年有余,而山东吏治颇有起色。

袁调走后,继任者即为孙宝琦。孙宝琦对山东独立的关系,在前边已经谈过。他之不可能走上革命道路的原因既如前述。至于他的基本观点,对于清廷请罪的三个电报及他给山东学台陈荣昌的一封亲笔信中,就揭露的很清楚。孙至陈信向未公开,今将孙的信引在下边:

“公与弟皆为救君父于危难之计而始出此。此原非臣子所忍言。次山忠义之概,令人敬佩!然于今日时势以及古今公理,似均未明,不足与言。同寅中亦未必均看得透。鄙见拟将敝处一稿先行电达,大稿请以个人名义函达监国,冀可动听。如需电奏,请将前后闲文删减交下,再行代发,专此敬颂筱圃(陈荣昌字)仁兄大人台安!弟宝琦顿首。二十一日。”(此信见文件函件类第三号)

由此一函,孙宝琦的立场还不明白吗!以上从张曜到孙宝琦这一段共十三个巡抚就我认识的只有七个。其中有好的,有坏的,坏的如昏庸残酷等等,即使是好的,也脱离不了封建时代人物的范围。但是什么时代都有好人,我们要公是公非,不能因着时代不好,连那时的好人也说坏了。譬如岳飞、包拯、海瑞、林则徐,能说他们不好吗?可是也不能因着他们是好人,就说那个时代也是好的。

有人又说:“这十八年中的事,与独立有什么关系?”殊不知这十八年,在清朝末季,关系是最为重要的。因为在这个期限之内,有甲午之战,有戊戌政变,有庚子之乱,割台湾,割青岛,均在此十余年内。至于民生的困苦,环境的逼迫,社会的黑暗,政治之腐败,官吏之昏庸,人情之虚伪,是非之颠倒,种种情况,在在皆由反面的刺激,提高了人民的觉悟,又哪能说与独立没有关系呢!

历史的重要条件,就在能取信于人。能否取信于人,全在叙述的真实不真实。这是古今历史惟一的重要性。非但历史的重要性在此,就是历史的不可磨灭的真价值也在于此。所以毛主席常常指示给人们要“实事求是”。又说“应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名言。若以现在马列主义的眼光,追加到五十年前人的思想上,不但是不可能,也不需要。以下我们再分析独立时的各派人物。

在山东独立前后的主要人物,有同盟会与非同盟会两派,在前文中已大致提到过了。兹将在同盟会中有代表性的人物,略举二三,他们之中的中坚分子,是以徐镜心、谢鸿焘为首。他们两个人却意见不合,时常发生冲突。徐富于冒险性,谢则顾虑颇多,虽则如此,而对于革命思想的确是一致的。丁惟汾与徐、谢的性质皆不同。徐、谢有时候都有轻躁的毛病,而丁惟汾比较沉着,不过他犯的毛病表面看来虽没有什么,实际上是能误大事。(一)文化水平不高;(二)胸襟狭隘,对于当时的同盟会信念很坚固,而排斥异己的心理也很强。这三个人中,徐镜心在二次革命时,为陆建章所逮捕杀害了。谢鸿焘不甘环境之淡泊,在民国告成八九年后变了节,倚靠了军阀。丁惟汾则始终未离开国民党,一直是跟着蒋介石在一起;而仇视异己的心理,也是始终不变,即对同党的人如王鸿一等,也在他的排斥之列。他的长处,是能耐艰苦,生活不腐化,因其无知人之明,往往陷于主观而不自觉。这三个人都是日本留学生。陈干虽也是同盟会员,却未曾留过学。他的特点:有才气、能冒险、能受艰苦,对于同盟会有深刻的信仰,在关内外到处奔走运动,传播下了革命种子不在少数。他于学问,虽说不上深造,然而颇有诗才,也颇有惊人之句。他的弱点是:不甘寂寞,又好意气用事,结果在北伐时,竟为李宗仁所忌,把他枪杀了。

在当时青年学生中,富有革命思想的人很多了,那就不胜其数。最积极而富于斗争性的首推王者塾,他是诸城人,号乐平。在酝酿独立时,他是法政学校的学生代表。他的特长是在教员与学生二者之间能取得信任,即非同盟会如丁世峄等对他也很好。他对于革命前进的思想是始终如一,且喜欢研究文学。他曾经到俄国伊尔库次克去过两次,后来在上海被人暗杀了。

还有张树德,是陆军小学的教员,临清人,优贡出身,与本县吴桂华同有才子之称。吴著有《学文溯源》一书,对于钟鼎文字多有发明。在壬戌年,我曾为他作序印行。而张也长于金石考据之学,他的书法对于篆隶真行皆有心得。那时候他和姜致中、李崧三个人对于革命的事业是始终一致的。他们以陆军小学作为根据地,传播革命种子,张树德的力量不少。后来他和我学琴和性理之学,有七八年之久,可惜未及五十,就故去了。

王朝俊即王鸿一,这个人性质很奇特,可以说是不平凡的社会人物。他也是一个秀才,虽学问无甚深造,然而能见其大。他的长处也很多:能虚心,能下人,他能不记小怨,也没有不懂充懂的毛病,寻常的高官厚禄,满看不到眼里,终日为教育社会事业而奔走努力。虽然言论很豪放,而却平易近人,到哪里都同人合得来,颇有号召力。时时不满现状,总想改革。最可笑的是:他并没有改革的目的,也没有革新的计划;既便是能有大权在手,也不过是一个不新不旧的改良派,或者是一个右倾机会主义者。其原因是如高干之有雄志而无雄才,所谓“不学无术”,没有思想领导。后来因急于要有所成就,也有不择手段的地方。

在当时对于联合会最为关心而奔走最力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金志汉,一个是丛琯珠。金志汉后来叫金天会,是济南的回教人。他虽然在社会上名望不高,而对于革命事业非常之热心,也非常之细心。我与他从前并不认识,在联合会成立的这一天,他听见我的议论,非常感动。散会后,他就来到我的寓所,曾作详谈。并毛遂自荐的不要名义,不收报酬,愿在暗中作各方面的调查,随时报告,并再三嘱咐不要露出他的名字。在这个期间,我得到他的协助很多。他几乎每天都有报告,现在残存的文件中不到半数尚有他的条陈报告等项至十六件之多。丛琯珠在取消独立之后,即回到他的本县——文登,酝酿革命,不幸竟致遇害了!

在同盟会以外,不平凡的人,如丁世峄、庄陔兰,他们的情况在前边已经略为介绍过了。在客籍中,无论是学问、品志、思想、行动,最为突出的是张志。他是在日本最有深造的留学生,自十几岁就努力学问,以孝友侠义为社会所称赞。在日本尚未回国时,袁树勋即慕其名,将他函聘到山东。内为巡抚的顾问,外为法政、高等师范各学堂的教习,并非官吏,而地位颇见优礼,一直到孙宝琦,他的声望始终如一。入民国后,他作山东高等审判厅厅长,以原职调往安徽,又以原职再回山东。于两省的司法改革,都有显着的成绩。不但学生对于他很信仰,就是一班同事的人,如楼兆梓、萧方骏、姚鹏图、朱是、孙松龄、雷光宇、李肇甫等对于他也都非常之佩服。可惜后来因不屈张宗昌,被害,识与不识,无不痛惜。

张的这一班朋友,各有特点,姚系太仓县举人,长于金石、考古、书法、词曲之学。日本的文学博士如内藤虎、长尾甲等对于他都非常之佩服。山东出土的金石碑碣,经他鉴定的很多。萧是三台的举人,长于文学,尤精医理,平易近人,淡于荣利,后来年登大耄,始终不改常度。楼兆梓另具风格,表面不露圭角,胸中泾渭分明,见人之长,赞不容口。他对于本省客籍的社会人士,都能水乳交融。他喜欢诗文,自己虽不作,而喜多读。我从日本回来,他到天津去看我,首先即问我近作,抄去不少,由此可见他对于诗词的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