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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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昧爽(1)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三年九月三十日上海《创造周报》第二十一号,作者自注“中秋节前一日”作。

“他们真是残忍的怪物,……真是喝着血液的怪物!……啊,我们是太怯懦了。……我们不知道甚么原故,见了血总是害怕。……”

模模糊糊地有一种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诉说,我半意识地醒了转来。一个人睡着的一楼一底的后楼里,昏昏蒙蒙中并没有看见甚么人影。我只觉得左边项上有些作痒,我微微搔了几下,已经起了好几个疙瘩了。话声又微弱地继续了起来:

“怪物们不知道流了我们多少血了。……他们看见我们就要屠杀。……前几天我几乎被一个小怪物刺死了,幸亏我逃得快,逃在一个悬崖下躲着,一点声息也不敢哼出来。……”

在这些声音里面,有两三种不同的音调可以辨别出。好象是女人的声气,但是室中除我而外,不说没有女人,连人的影子也没有。要说是邻居的谈话,声音很微弱,不应有如此清晰。我便冷飕飕地打了几阵寒噤。我虽是不信鬼的人,但这种先入的迷信观念总不免要浮上意识界来。我把十年来寒署不曾离身的一床脱尽了毛的毛毡引来把头脑蒙着,但是说话的声音仍然间隔不断。

“我的姐姐是被他们刺死了,同时还死了几个幼儿。……他们真是残忍,一伤害起我们来便甚么手段也不选择;无论火也好,水也好,毒药也好,兵器也好,打扑也好,用尽百般手段,只是想流我们的血。……啊,这仇是不能不报的!……”

我睡的床是一尊旧床,是从旧货铺里辗转买来的。这床的年龄至少怕有七八十岁了。在这床上,以前不知道睡过些甚么样的人。难产死了的年少的母亲,服了堕胎药可怜与胎儿同归于尽的处子,被浪子骗了抑郁而死的少妇,……她们的呻吟声,她们黑灼灼的眼光,苍白而瘦削的面庞,随着那些话声便一一现到我眼里来。我好象浸在水里。不知道是甚么时刻了,我希望是在做梦,但我伸手去悄悄摸我左项的疙瘩时,还依然隆起着。我用力掐了两下,自己也觉得疼痛。这怕不是梦了。啊啊,她们还在说!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结健为雄。……”

我把《诗品》的《雄浑》《诗品》,唐代司空图著,共二十四则。《雄浑》乃第一则,上引四句即出自这一则,原文是:“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一篇来当着符咒一样默念。我并不是相信这篇东西可以避邪,我是想把我的意识集中在别一个方向去,不使我的耳朵旁听。啊,但是,你们怎么不听命哟,我的耳朵!

“……但是我们是些无抵抗的人呀。……啊,我们是太怯弱了,我们见了血总是怕。……只有他们流我们的血的时候,没有我们流他们的血的时候。……我们这么爱和平的族类!……”

说话的声音似乎移到我脚一头的西北角去了。——说不定怕就是《聊斋》即《聊斋志异》,清代蒲松龄著,短篇小说集。通行本为十六卷。上常见的狐狸罢?楼下当当地打了四下钟,啊,救星!天是快要亮了。我大胆地把头伸出毛毡来,但仍然是一房空洞,一房昏暗。说话的声音仍然在西北角上幽咽,我又打了几下寒噤。我就好象变成了那位游历小人国的辜理法(Gulliver)通译格列佛。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长篇小说《格列佛游记》中的主人公。该书的第一部分即描写他游历小人国的情景。一样,有许多纸人豆马在身上爬。上海这个地方真是无奇不有了。但我听见他们说是爱和平的族类,倒使我安了几分心。他们说的残忍的怪物我不知道是指甚么。我的恐怖倒隐隐转移到这怪物身上来了。怪物!喝着血液的怪物!但是这类的东西太多了,我的联想的力量就好象浮在一个茫茫的大海里。我突然想到我们四川的“小神子”来。

据说小神子这样东西你看不见,但它一缠绕了你,它要做出许多险恶的事情来。分明是一甑饭,它立刻可以替你变成蛆。分明没有起火的原因,它立刻可以烧你的房子。这东西的气量非常褊小,你千万不能出语冲犯它。它也可以藏在空中说人话。

“……啊啊,我们是爱和平的族类呀……”

好混蛋!你们这些爱和平的族类,怎么扰乱了我一清早的和平呢?你们到底是甚么?鬼?狐?小人国的小人?还是四川的小神子?我是不甘以弱者自居的,你们要揶揄人,尽管现出形来,不要在空中作怪!我出声骂了起来,只听西北角上微微起了一阵笑声。

我的惊惧变成了愤怒了。我把毛毡一脚蹬开,不料力太用大了,竟蹬出了一个大框。但是我已经起床来了。房中已经薄明,黑暗还在四角强项。我先看了床底,把怀中电灯一照,并没有发见甚么。我又愤愤地把草席揭开了。啊,奇怪!我在床角上才发见了几员大大小小的赤金色的大腹便便的——臭虫!啊,就是这样的爱和平的族类么?怪不得我,我正是喝着血液的怪物!我等不及寻找甚么家具,便用我的右手一一把它们扑杀了。啊,痛快!流了一大滩的血!其实是我自己的血!

天色还早,我便依然盖着毛毡睡了。

听着外边叫报的声音,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钟了。我疑心天将明时做的是一场梦,但我右手的中指和次指上居然带着了一些血,闻了一下居然还有几分余臭。啊,我的毛毡不知道怎么样了?……啐!可不是有这么一个大洞吗?十年相随的老友哟,可怜我忍不下一时的不平,竟连累了你受了这么一次蹂躏。请你恕我罢!

唉,没中用!眼泪快要流下来,我又把它喝转了去。——还是去买些针和线来,把我的旧友补好罢……

1924年应为一九二三年,在上海

梦与现实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上海《创造周报》第三十二号。作者自注“十二月十八日”作。

昨晚月光一样的太阳照在兆丰公园的园地上。一切的树木都在赞美自己的幽闲。白的蝴蝶,黄的蝴蝶,在麝香豌豆的花丛中翻飞,把麝香豌豆的蝶形花当作了自己的姊妹。你看它们飞去和花唇亲吻,好象在催促着说:

“姐姐妹妹们,飞罢,飞罢,莫尽站在枝头,我们一同飞罢。阳光是这么和暖的,空气是这么芬芳的。”

但是花们只是在枝上摇头。。

在这个背景之中,我坐在一株桑树脚下读太戈尔的英文诗。

读到了他一首诗,说他清晨走入花园,一位盲目的女郎赠了他一只花圈。指泰戈尔《园丁集》第五十八首。全诗共四行(谢冰心译):

有一天早晨,一个盲女来献给我一串盖在荷叶下的花环。

我把它挂在颈上,泪水涌上我的眼睛。

我吻了她,说,“你和花朵一样地盲目。

你自己不知道你的礼物是多么美丽。”

我觉悟到他这是一个象征,这盲目的女郎便是自然的美。

我一悟到了这样的时候,我眼前的蝴蝶都变成了翩翩的女郎,争把麝香豌豆的花茎作成花圈,向我身上投掷。

我埋没在花园的坟垒里了。

我这只是一场残缺不全的梦境,但是,是多么适意的梦境呢。

今晨一早起来,我打算到静安寺前的广场去散步。

我在民厚南里的东总弄,面着福煦路的门口,却看见了一位女丐。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衣背上几个破孔露出一团团带紫色的肉体。她低着头踞在墙下把一件小儿的棉衣和一件大人的单衣,卷成一条长带。

一个四岁光景的女儿踞在她的旁边,戏弄着乌黑的帆布背囊。女丐把衣裳卷好了一次,好象不如意的光景,打开来从新再卷。

衣裳卷好了,她把来围在腰间了。她伸手去摸布囊的时候,小女儿从囊中取出一条布带来,如象漆黑了的一条革带。

她把布囊套在颈上的时候,小女儿把布带投在路心去了。

她叫她把布带给她,小女儿总不肯,故意跑到一边去向她憨笑。

她到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啊,她才是一位——瞎子。

她空望着她女儿笑处,黄肿的脸上也隐隐露出了一脉的笑痕。

有两三个孩子也走来站在我的旁边,小女儿却拿她的竹竿来驱逐。

四岁的小女儿,是她瞎眼妈妈的唯一的保护者了。

她嬉顽了一会,把布带给了她瞎眼的妈妈,她妈妈用来把她背在背上。瞎眼女丐手扶着墙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得得得地点着,向福煦路上走去了。

我一面跟随着她们,一面想:

唉!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那围在腰间的两件破衣,不是她们母女两人留在晚间用来御寒的棉被吗?

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人生的悲剧何必向莎士比亚的杰作里去寻找,何必向川湘等处的战地去寻找,何必向大震后的日本东京去寻找呢?

得得得的竹竿点路声……是走向墓地去的进行曲吗?

马道旁的树木,叶已脱完,落叶在朔风中飘散。

啊啊,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

我跟随她们走到了静安寺前面,我不忍再跟随她们了。在我身上只寻出了两个铜元,这便成了我献给她们的最菲薄的敬礼。

1923年冬,在上海

水墨画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路畔的蔷微》,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十日北京《晨报副镌》,题为《小品六章(三)·水墨画》,作者自注“九月二十八日,东京”作。

天空一片灰暗,没有丝毫的日光。

海水的蓝色浓得惊人,舐岸的微波吐出群鱼喋噏的声韵。

这是暴风雨欲来时的先兆。

海中的岛屿和乌木的雕刻一样静凝着了。

我携着中食的饭匣向沙岸上走来,在一只泊系着的渔舟里面坐着。

一种淡白无味的凄凉的情趣——我把饭匣打开,又闭上了。

回头望见松原里的一座孤寂的火葬场。红砖砌成的高耸的烟囱口上,冒出了一笔灰白色的飘忽的轻烟……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路畔的蔷微》,最初发表于一九五年一月六日北京《晨报副信镌》,题为《小品六章(五)·葛》,作者自注“一九二四,十,十二东京”作。

昨朝我一人在松林里徘徊,在一株老松树下戏筑了一座砂丘。

我说,这便是我自己的坟墓了。

我便拣了一块白石来写上了我自已的名字,把来做了墓碑。

我在墓的两旁还移种了两株稚松把它伴守。

我今朝回想起来,又一人走来凭吊。

但我已经走遍了这莽莽的松原,我的坟墓究竟往那儿去了呢?

啊,死了的我昨日的尸骸哟,哭墓的是你自己的灵魂,我的坟墓究竟往那儿去了呢?

铁盔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第10卷》《山中杂记》,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北京《晨报副镌》,作者自注“1924,8,21,晨,写于博多湾上”。

——“曾先生是家里的良师”

家里人是这样说,村上的人也是这样说。

曾先生在未出世以前十一年便到了他的家里,在五岁发蒙的时候,在他家里已经教出了不少的“顶子”了。

有次对我说过一段逸事,是他才发蒙时候的事情。

——“曾先生爱打人,尤爱打我们的脑袋。他的刑具是从篱栅上抽下来的斑竹。他一发作起来,便把那斑竹打在我们的头上,打一下,断一节,我们又不敢大声哭,哭大声了,他愈打得厉害。

“小小的脑袋打出一头的疱块。晚上回家痛得不能着枕,只是嘤嘤啜泣。

“我们的母亲知道了,母亲最可怜我,大约因为我年纪还小的原故,母亲便替我寻出了一顶硬壳帽子来。那帽子怕是我们的父亲或者祖父的年青时候戴旧了的。帽子既是硬壳做成,里面还有四个毡耳。

“这项硬壳帽子便成了我的‘铁盔’了。先生打起人来只是打得空响,脑袋一点也不痛。

“这个秘密在第三天上被我二哥知道了。他当时也不过才八九岁光景,他和我便要争戴这顶‘铁盔’。在家里时母亲不许他,进家塾时他在路上便替我夺去了,我竟伤心地哭了起来。弄到后来这个秘密连先生也知道了。

“我们的曾先生终不愧是贤明的人,他以后打我们的头脑不再隔着帽子打了。他要先把我们的帽子揭下,然后再打。

“小小的脑袋又被先生打出一头的疱块,晚上睡觉,痛得不能着床,又只是嘤嘤啜泣。

“母亲也无法可想了,只是安慰我们说:‘乖儿,乖儿,以后好生听先生的话,不再挨打便好了。……’

“我们的头脑便是这样打出来了的。在我们几位哥哥的头上,疱块虽然变成了‘顶子’,而在我自己不幸的是在十二岁的时候便开办了中学,我便和‘顶子’永远绝缘了。”

的话便是这样。

但是家里的人到现在也还在这样说,村上的人到现在也还在这样说:

——“曾先生是家里的良师!”

卖书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山中杂记》,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日北京《晨报副镌》,作者自注“1924年9月17日夜侨居于日本九州佐贺县北一小山村中写此。”

我平生受苦了文学的纠缠,我想去掉它也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小的时候便喜欢读《楚辞》西汉刘向辑,东汉王逸为作章句,收战国楚人屈原、宋玉及汉代刘向等人的辞赋,共十七篇。、《庄子》、《史记)、《唐诗》这里泛指唐代的诗歌。,但在一九一三年出省的时候,我便全盘把它们丢了。一九一四年正月我初到日本来的时候,只带着一部《文选》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选的先秦至梁间的诗文集,共三十卷。唐代李善为之作注,分为六十卷。。这是一三年的年底在北京琉璃厂的旧书店里买的。走的时候本来也想丢掉它,是我大哥劝我,没有把它丢掉。但我在日本的起初一两年,它被丢在我的箱里,没有取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