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想着,又决定不再去了。不过我这个决定总有点象悬崖上暂时静止着的危石,一受些儿风吹草动,便可以急转直下,一落千丈。当我正在踌躇的时候,我的女人又在催我了。她说我陷在家里一个钱的事也没有,诗也没有做,文章也没有写,倒不如去转换下心机的好。——这转换心机是她平常爱说的话,这一来又把我大大地打动了。一个同情于我的未知的女性,远远写了一封优美的信来,约我在月圆时分去看梅花。啊,单是这件事情自身不已经就是一首好诗么?的确,我是不能不去的,我不能辜负人家的好心。去了能够写些诗或者写篇小说,那是多么好!对,不能不去,去有好处,下雨时去更有好处,我一定要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句旧小说的滥调恰好可以用在这儿。我经我女人一催,立地起来把衣服穿好了。唯一的一套洋装穿在身上,我自己恨我没有中国的冬天的衣裳,但也没有办法了。坐上黄包车,被车夫一拉拉到南站,恰好把早车赶上。我便买了一张三等票跨进车里去了。
啊,舒服!舒服!我是要往诗国里去旅行的,我是要去和诗的女神见面的呀!……
不过坐在三等车里,也不是甚么好舒服的事情。一车都好象装的是病人,无论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看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个有点健康的颜色。坐在我对面的便是一位患着黄疸病的病人,面孔全部好象飞了金的一样,连眼珠子也是黄的。旁边有一位骨瘦如柴的人和他谈话,替他介绍了一个医方。他说,到碗店里面去买江西稻草煅灰来吃是千灵万灵的,但要真正的江西稻草。说的人还说,从前他自己也害过黄疸病,就是吃江西稻草吃好了的。我很奇怪他这个医方,我也推想了一下这里面的玄妙,但总是就和读《易经》又名《周易》,古代记载占卜的书,儒家经典之一。的一样,推想不出那里面的玄妙来。照我学过几年医学的知识说来,这黄疸的症候,或者是由于肝肿,或者是由于胆石,或者是由于外尔氏病(鼠咬病),或者是由于过食所引起的一种发炎性的黄疸。前面的两种不用外科手术是不会好的,外尔氏病的病源虫是一种螺旋菌,难道稻草的灰里有杀这种病菌的特效成分吗?不过象发炎性的黄疸,经过两三礼拜是自会好的,恐怕稻草先生是用到这种病症上占了便宜。
咳嗽的人真多。天气太冷了,三等客车里面又没有暖气管(恐怕头二等车里也没有罢?我没有坐过,不知道),喀哄喀哄地,满车的人都在合奏着支气管加达儿的赞美歌。在我斜对面,靠着对边窗角上的一位瘦骨嶙峋的人,眼睛黑的怕人,两颊上晕着两团玫瑰红,一眼看去便知道他是肺结核的第三期了。他也不住地呛咳,并且不住地把他的痰吐在地板上。啊,他老先生又算作了不少的功德了!至少是坐在他旁边、时而和他谈话的那位苍白面孔的妇人总该感谢他的:她再隔不久,她的两颊也不消涂胭脂,也不消贴红纸,便会自然而然地开出两朵花来的呢!
啊,我真好象是坐在病院里一样的呀!病夫的中国,痨病的中国,这驾三等车便是缩小了的中国!
在病人堆里所想的几乎都是病的事情,病神快要把我的诗神赶走了。啊,谈何容易!她的信是带在我的衣包里呢!
“孤山的梅花这几天一定开得很好了,月也快圆了,你如果想到西湖去玩,最好在这几天去,……”
啊,好文章!好文章!这是多么柔和的韵调,多么美丽的字迹哟!这是一张绝好的避病符箓!学医的同志们一定会骂我堕入迷信了罢?但是笑骂由他们笑骂,这符箓的确是符箓。我一把她的信展开来,甚么病魔都倒退了。我的思索不消说又集中到猗筠小姐的想象上来。
——她怕是寒假回家去又才出来的了。不知道她到底是那女学校的先生呢,还是学生?想来怕是学生的多罢?能够喜欢我的文章的人一定不是老人,不消说不会是老人,她不是已经写明是“小姐”了吗?在中国的社会里面也决不会有oldmiss(不结婚的老小姐)的!并且我的文章也只能诳得小孩子。好,不要太自卑了!我的文章得了她这样的一位知己,也怕是可以不朽的呢!
——今天她一定是不在车站上的了,昨天一定冤枉了她空等了一天!我见了她的面时,不消说应该先道歉。但是,以后又再说甚么呢?……我是先到她学校里去,还是直接到钱塘旅馆呢?怕她已经不在那儿了。不在那儿的时候又怎么办呢?……
五
我的想象跟着火车的停顿而停顿了,已经是硖石。对面的月台上整列着两排军队,几个军乐手拿着喇叭在左手站住,几个军官拿着指挥刀在前面指挥。他们凝神聚气地在那里在等待着甚么。——是要等上行火车开往上海的吗?上海方面难道已经开了火吗?我这场危险真是冒到火头上来了!身上只有两块多钱,家里只留下十块!啊,我真不该来。来了是落陷在陷阱里了!
心里不免有些着急,火车仍然停着。停了怕有二十分钟的光景,月台上的军人呈出活动的气象了。一位军官拔刀一挥,军乐齐奏,全队的军人都举枪行礼。不一会才从南方飞也似的来了一部专车,一驾车头拉着两乘头等车座,两乘里面都只稀舒地坐了三四个人,但看也还没有十分看明,又如象电光石火一样飞也似的过去了。我们的车跟着又才渐渐地动起来。月台上的军人已经看不见了,喇叭的声音还悠扬地在那里吹奏。
我的旁边有一位老人向我说:“怕又是那一位大人到上海去了。”
“一定是吴光新吴大人呢,他昨天到了杭州。”
“不错,一定是他,真好威风!”
老人说着好象很有几分愤慨的样子,但我却没有这样老稚了。我自己心里只是这样想:德国的废帝威廉三世当为威磁二世(WilhelmII,1859-1941),乃威廉一世之孙。一八八八年至一九一八年为德意志帝国皇帝和普鲁士国王。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德国革命爆发后逃亡荷兰,同年十二月被废黜。真蠢,他在欧战剧烈的时候,时常在柏林坐街市电车,他老先生可惜没有及时享福呢。
硖石过后,雨也渐渐住了。车外的风物只呈着荒凉的景象,没有些儿生意。身子觉得有些疲倦,靠着车壁闭了一会眼睛。有时竟苦睡了一下,车一停又惊醒了。最后只好把带着的法国作家费立普(CharlesLouis-Philippe)费立普(1874—1909),通译菲力普。著有小说《蒙巴那斯的比比》、《克罗基尼奥勒》等。的短篇小说集来读了好几篇,一直读到了杭州。
六
杭州车站到了,我下了车。注意着月台上接客的人,但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也没有一个来认识我的人。
坐了一乘黄包车,我却先上东坡路的一位友人的医院里去了。车夫就好象拉着我在黄海上面走着的一样。雨落过后的杭州城,各街的街道都是橙红色的烂泥,真正是令人惊异。
在友人的医院里吃了一杯茶,听说今年天气很冷,孤山的梅花还没有开。但是我来,并不是为看梅花,我也不管它开也不开了。我只问明了到钱塘旅馆的车价告辞了出来。我自己主意是已经决定了。我先到旅馆去,假如遇不着她,然后再向学校打电话或者亲自去会她。
原来钱塘门却是挨进宝石山那一边的,从东坡路乘黄包车去也还要一角钱的车钱。我坐在车上当然又是想着,愈走愈觉得有些兴奋。……一到旅馆,遇着的果然是她呀!啊,那真是再幸福没有了!梅花既然还没有开,孤山是可以不必去的。……最初当然是要握手的。其次呢?……月亮出得很迟了,或者我们在夜半的时候,再往孤山去赏月,那比看梅花是更有趣味的。……假使她是能够弹四弦琴或者曼多琳英文Mandolin的音译,又译为曼陀林。一种琴身呈半梨形,有六弦或八弦的乐器。,那是再好也没有。不消说我是要替她拿着琴去,请她在放鹤亭上对着月亮弹。她一定能够唱歌,不消说我也要请她唱。……但我自己又做甚么呢?……我最好是朗吟我自己的诗罢。就是《残春》中的那一首也好,假使她能够记忆,她一定会跟着我朗诵的。啊,那时会是多么适意哟!……酒能稍喝一点也好,但她如不愿喝,我也不肯勉强。我想女子喝酒终怕不是好习气?……
钱塘旅馆也终竟到了,实在是很简陋的一层楼的构造。当街是一扇单门。推门进去,清静得好象一座庵堂。一边壁上挂着一道黑牌,上面客名共总只有两个人,但没有姓余的在里面。
看样子,这也不象是小姐能住的旅馆了。
我问是不是有位余抱节先生来住过,柜上回来说没有。柜上是有电话的,我便打电话到某某女学校去,也说并没有“余猗筠小姐”这个人。有趣,真是有趣。
孤山的梅花呢?还要等两三天才能开。这怎么办?
东坡路上的朋友也不好再去找他了。我折回车站,赶上了当天开往上海的晚车。
1925年正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