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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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长沙哟,再见!(1)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羽书集》,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八年三月十六日广州《救亡日报》。

春天渐渐苏醒了。

在长沙不知不觉地便滞留了二十二天,认识了不少的友人,吃过了不少的凉薯,游过了三次岳麓山,在渐渐地知道了长沙的好处、不想离开的时候,偏在今天我便要和长沙离别了。

古人说:长沙乃卑湿之地。不错,从岳麓山俯瞰的时候,长沙的确是卑。在街上没有太阳而且下雨的时候,长沙的确是湿。但我在长沙滞留了的这二十二天,却是晴天多雨天少,长沙所给予我的印象,并不怎么忧郁。

可不是么?那平淡而有疏落之趣的水陆洲,怕是长沙的最好的特征吧。无论从湘水两岸平看,无论从岳麓山顶俯瞰,那横在湘水中的一只长艇,特别令人醒目。清寒的水气,潇舒的落木,淡淡的点缀着,“潇湘”二字中所含的雅趣,俨然为它所独占了。或者也怕是时季使然吧。假使是在春夏两季之交,绿叶成荫的时候,或许感触又有两样吧。

春天渐渐苏醒了,在渐渐知道了长沙的好处、不想离开的时候,偏在今晚就要离开长沙。

但我在离开长沙之前,却有一个类似无情的告别。

我此去是往武汉的,虽然相隔并不远,但我在最近的时期之内却希望不要再到长沙。

我希望我在年内能够到南京、上海,或者杭州,或者是济南,或者是北平。能够离开长沙愈远便愈好。

待到国难解除了,假使自己尚未成为炮灰,我一定要再到长沙来多吃凉薯。率性就卜居在我所喜欢的水陆洲,怕也是人生的大幸事吧。

春天渐渐苏醒了,我同南来的燕子一样,又要飞向北边。长沙哟,再见!

1938年2月28日在警报中草此

飞雪崖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重庆《大公报·战线》。

重九已经过去了足足七天,绵延了半个月的秋霖,今天算确实晴定了。

阳光发射着新鲜的诱力,似乎在对人说:把你们的脑细胞,也翻箱倒筷地,拿出来晒晒吧,快发霉了。

文委会留乡的朋友们,有一部分还有登高的佳兴,约我去游飞雪崖,但因我脚生湿气,行路不自由,便替我雇了一乘滑竿,真是很可感激的事,虽然也有些难乎为情。

同行者二十余人,士女相偕,少长成集,大家的姿态都现得秋高气爽,真是很难得的日子呵,何况又是星期!

想起了煤烟与雾气所涵浸着的山城中的朋友们。朋友们,我们当然仅有咫尺之隔,但至少在今天却处的是两个世界。你们也有愿意到飞雪崖去的吗?我甘愿为你们作个向导啦。

你们请趁早搭乘成渝公路的汽车。汽车经过老鹰崖的盘旋,再翻下金刚坡的曲折,从山城出发后,要不到两个钟头的光景,便可以到达赖家桥。在这儿,请下车,沿着一条在田畴中流泻着的小河向下游走去。只消说要到土主场,沿途有不少朴实的农人,便会为你们指示路径的。

走得八九里路的光景便要到达一个乡镇,可有三四百户人家。假使是逢着集期,人是肩摩踵接,比重庆还要热闹。假使不是,尤其在目前天气好的日子,那就苍蝇多过于人了。——这是一切乡镇所通有的现象,倒不仅限于这儿,但这儿就是土主场了。

到了这儿,穿过场,还得朝西北走去。平坦的石板路,婉蜒得三四里的光景,便引到一条相当壮丽的高滩桥,所谓高滩就是飞雪崖的俗名了。

桥下小河阔可五丈,也就是赖家桥下的那条小河——这河同乡下人一样是没有名字的。河水并不清洁,有时完全是泥水,但奇异的是,小河经过高滩桥后,河床纯是一片岩石,因此河水也就顿然显得清洁了起来。

更奇异的是,岩石的河床过桥可有千步左右突然斩切地断折,上层的河床和下层相差至四五丈。河水由四五丈高的上层,形成抛物线倾泻而下,飞沫四溅,惊雷远震,在水大的时候,的确是一个壮观,这便是所谓飞雪崖了。

到了高滩桥,大抵是沿着河的左岸再走到这飞雪崖。岸侧有曲折的小径走下水边,几条飞奔的瀑布,一个沸腾着的深潭,两岸及溪中巨石磊磊,嶙峋历落,可供人佇立眺望。唯佇立过久,水沫湿衣,虽烈日当空,亦犹澪雨其蒙也。

河床断面并不整齐,靠近左岸处有岩石突出,颇类龙头,水量遍汇于此,为岩头析裂,分崩而下,臂之龙涎,特过猛烈。断床之下及左侧岩岸均洼入成一大岩穴,俨如整个河流乃一宏火爬虫,张其巨口。口中乱石如齿,沿绕齿床,可潜过水帘渡至彼岸,苔多石滑,真如在活物口中潜行,稍一不慎,便至失足。

右岸颇多乱草,受水气润泽,特为滋荣。岩头有清代及南宋人题壁。喜欢访古的人,仅这南宋人的题壁,或许已足诱发游兴的吧。

我们的一群,在午前十时左右,也走到了这儿。在我要算是第五次的来游了。虽久雨新晴,但雨量不多,因而水量也不甚大,在水帘后潜渡时遂无多大险厄。是抗战的恩惠,使我们在赖家桥的附近住上了四个夏天和秋天,而我是每年都要来游一次,去年还是来过两次的;可每次来都感觉着就和新来的一样。

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便看到清代的一位翰林李为栋李为栋,四川巴县人。清乾降元年丙辰(一七三六年)进士,曾任蒲州府知府。所做的《飞雪崖赋》,赋文相当绮丽,是他的学生们所代题代刊在岩壁上的,上石的时期是乾隆五年。当年曾经有一书院在这侧近,现在是连废址都不可考了。李翰林掌教于此,对这飞雪崖极其心醉。赋文过长,字有残泐,赋首有序,其文云:

崖去渝郡六十里,相传太白、东坡皆题诗崖间,风雨残蚀,泯然无存。明巡按詹公朝用,阁部王公飞熊,里中人也。凿九曲池,修九层阁,极一时之盛游。而披读残碣,无一留题。……

的确。九曲池的遗迹是还存在,就在那河床上层的正中,在断折处与高滩桥之间,其形颇类亚字而较复杂。周围有础穴残存,大约就是九层阁的遗址吧。

但谓“披读残碣,无一留题”,却是出人意外。就在那《飞雪崖赋》的更上一层,我在第二次去游览的时候,已就发现了两则南宋人的留题。一题“淳熙八年正月廿七日”,署名处有“李沂”字样。这一则的右下隅新近修一观音龛,善男善女们的捐款题名把岩石剜去了一大半,遂使全文不能属读,但残文里面有“曲水流觞”及“西南夷侵边”字样,则上层河床的亚字形九曲池,是不是明人所凿,便成问题了。另一则,文亦残泐,然其大半以上尚能属读:

(飞)雪崖自二冯而后,未有名胜之(游),(蜀)难以来,罕修禊事之典。(大帅)余公镇蜀之九年,岁淳祐辛亥,太(平)有象,民物熙然。灯前三日,何东叔,(季)和,侯彦正,会亲朋,集少长。而游(其)下。酒酣笔纵,摩崖大书,以识岁月。……………

末尾尚有两三行之谱,仅有字画残余,无法辨认。考“淳祐辛亥”乃南宋理宗淳祜十一年(西纪一二五一年),所谓“余公镇蜀”者,系指当时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事之余玠。余玠字义夫,蕲州人,《宋史》中有传。蕲州者,今之湖北蕲春县。余玠治蜀,火有作为,合川之钓鱼城,即其所筑;当时蒙古势力已异常庞大,南宋岌岌乎其危,而川局赖以粗安。游飞雪崖者谓为“太平有象,民物熙然”,足征人民爱戴之殷。乃余玠本人即于辛亥后二年(宝祐元年癸丑)受谗被调,六月仰毒而死,史称“蜀之人莫不悲慕如失父母”,《宋史·余玠传》:“宝祐元年(一二五三年),闻有召命,愈不自安,一夕暴下卒,或谓仰药死。蜀之人莫不悲慕如失父母。”盖有以也。

这两则南宋题壁,颇可宝贵,手中无《重庆府志》清王梦庚修,寇宗纂。九卷。,不知道是否曾经著录,所谓“二冯”亦不知何许人。在乾隆初年做《飞雪崖赋》的翰林对此已不经意,大约是未经著录的吧。我很想把它们捶搨下来,但可惜没有这样的方便。再隔一些年辰,即使不被风雨剥蚀,也要被信男信女们剜除干净了。

在题壁下留连了好一会,同行的三十余人,士女长幼,都渡过了岸来,正想要踏寻归路了,兴致勃勃的应对我说:“下面不远还有一段很平静的水面,和这儿的情景完全不同。值得去看看。”

我几次来游都不曾往下游去过,这一新的劝诱,虽然两只脚有些反对的意思,结果是把它们镇压了。

沿着右岸再往下走,有时路径中断,向草间或番薯地段踏去,路随溪转,飞泉于瞬息之间已不可见。前面果然展开出一片极平静的水面,清洁可鉴,略泛涟漪,淡淡秋阳,爱抚其上。水中岩床有一尺见方的孔穴二十有八个,整齐排列,间隔尺余,直达对岸,盖旧时堰砌之废址。农人三五,点缀岸头,毫无惊扰地手把锄犁,从事耘植。

溪面复将曲折处,左右各控水碾一座,作业有声。水被堰截,河床裸出。践石而过,不湿步履。

一中年妇人,头蒙白花蓝布巾,手捧番薯一篮,由左岸的碾坊中走出,踏阶而下,步至河心,就岩隙流澌洗刷番薯。见之颇动食兴。

——“早晓得有这样清静的地方,应该带些食物来在这儿‘辟克涅克’作者原注:英文Picnic,野餐之意。了。”

我正对着并肩而行的应这样说。高原已走近妇人身边,似曾略作数语,一个洗干净了的番薯,慷慨地被授予在了她的手中。高原断发垂肩,下着阴丹布工装裤,上着白色绒线短衣,两相对照,颇似画图。

过溪,走进了左岸的碾坊。由石阶而上,穿过一层楼房,再由石阶而下便到了水磨所在的地方。碾的是麦面。下面的水伞和上面的磨石都运转得相当纡徐。有一位朋友说:这水力怕只有一个马力。

立着看了一会,又由原道折回右岸。是应该赶回土主场吃中饭的时候了,但大家都不免有些依依的留恋。

——“两岸的树木可惜太少。”

——“地方也太偏僻了。”

——“假使再和陪都接近得一点,更加些人工的培植,那一定是大有可观的。”

——“四年前政治部有一位秘书,山东人姓高的,平常最喜欢屈原,就在五月端午那一天,在飞雪岩下淹死了。”

——“那真是‘山东屈原’啦!”

大家轰笑了起来:因为同行中有山东诗人臧云远臧云远,一九一三年生,山东蓬莱县人。作家。抗战期间,在重庆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从事诗歌创作活动。,平时是被朋侪间戏呼为“山东屈原”的。

——“这儿比歇马场的飞泉如何?”

——“水量不敌,下游远胜。”

一片的笑语声在飞泉的伴奏中唱和着。

路由田畴中经过,荞麦正开着花,青豆时见残株,农人们多在收获番薯。

皜皜的秋阳使全身的脉络都透着新鲜的暖意了。

1942年10月25日夜附:补记《补记》收重庆群益出版社一九四五年九月出版的《波》,未见单独发表过。

《巴县志》(民国二十八年向楚新修),关于飞雪崖已有比较详细的纪录,今一一揭之如次。

一、《飞雪崖石壁文》(卷二十《金石》)

“里中民毛安节,李沂,冉星×,×舒史,丁东耶,同游者何肃,异其形势凛然,故更其名为飞雪崖(原误为岂)××××而不可得。崖涵数百丈,飞溅××,‘题’识岁月,可谓阙无。因是(原误为之)沂×欲×××滩之曲水流觞,前人之好事者×××游之后人不忘再世之旧,相×××高宿名英,邑乡之俊彦,皆先×交云后人林相肴送于栖真洞,回州,以西南夷侵边故也。冯晋粹父自霜台移节‘西×’。

淳熙八年正月二十七日录。

(上缺)李沂欲相大书×××而沂深刻之,亦可谓好事也。”

“飞雪崖自二冯而后未有名胜之游。蜀难以来,罕修禊事之典。大帅余公镇蜀之九年,岁淳祐辛亥,太平有象,民物熙然。灯前三日,何东叔,季和,侯彦正,会亲朋,集少长而游其下。洒酣纵笔,磨崖大书,以识岁月。时何明甫、原履、君惠、老×正×杰,侯安道,征官鱼梁剂智叔,酒官古汾何君玉,同游。何祥麟时老,侯坤文侍行。”

(原注)“按《王志》古迹载淳熙八年状元冯时行纪游,里人李沂为之刻壁,日久残蚀,清李为栋有赋,叙云‘崖去渝城六十里,相传太白、东坡皆题诗崖间,风雨残蚀,泯然无存’(互见《水道》。今据《王志》录淳熙淳祐碑文。”

二、《梁滩河》(卷一《下水道溪流》)

“县西梁滩河为东西两山岗之一大干流……迤西流数里至土主乡,达王家坝,又折而北,趋至圆塘高滩桥。……水势浸壮大。穿高滩桥出,约半里许,至飞雪崖。《王志》载崖在梁滩坝高滩桥下石涧断截,河水陡泻数十丈,望若飞雪,相信太白,东坡皆题诗崖间,风雨残蚀,泯然无存。”

三、《流杯池》(卷三《古迹》)

“《王志》云:在飞雪崖上,溪中有平石丈余。宋淳熙间状元冯时行修层阁于崖畔,复子溪上凿九曲池,引水流觞,以资胜赏。明大学士王飞熊、巡按詹朝用等,重游于此,复识流风。今阁圯,池犹存。”

据此可知赖家桥下之小河实为梁滩河。淳祐刻石中所谓“二冯”即冯时行与冯晋(粹甫)也。

时行在志中有传,乃宣和六年(一一二四)进士,授外职。后因不附秦桧和议被敕免官,“坐废者十八年”。于绍兴二十七年复被起用,后“擢右朝请大夫,提点成都府路刑狱。经划边事,井井有条,……民庆更生。隆兴元年(一一六三年)卒于任。民立祠祀之(祠在雅州,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