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案降兴元年下距淳熙八年(一一八一)已十有八年,《向志》中两引《王志》(案乃前清乾隆年间王尔鉴所修旧志),称“淳熙八年状元冯时行纪游”,“宋淳熙间状元冯时行修层阁……凿九曲池”云云,实为失考。
淳熙刻石所标志之“淳熙八年”,应为李沂录刻之年月,文当为时行纪游文,细绎之,燕游在前而补刻在后。二冯之游当在时行“坐废者十八年”之里居期间,即宋高宗绍兴十年至二十七年之期间。九曲池似尚为“前人之好事者”所凿,并非成于二冯手。
1942年12月13
谒陵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4卷《洪波曲·南京印象》,最初发表于1946年上海文汇报副刊《世纪风》。
中山门外通向紫金山下的中山陵的路,怕是南京所有的最好的一段公路吧。水门汀面得很平坦,打扫得也很干净。两旁的路树,树皮青色而有些白晕,不知道是阿嘉榎还是白桦。剪齐了的头迸发着青葱的枝叶,差不多一样高,一样大,正是恰到好。
在我是九年不见了,一望的松木已经快要成为蓊郁的林子了。空气新鲜,含孕有相当浓烈的臭氧的香味。
九年前,正当淞沪战事很紧张的时候,我曾经来过陵园两次。但两次都失掉了谒陵的机会。一次是在雨中,一次却遇到空袭。今天多谢八天的休战延期,更多谢费德杯博士开了汽车来作伴,我们一道来谒陵。
中山陵的样式,听说是取象于自由钟。从地图上看来确实有那样的味道。陵场的规模宏大,假使在飞机上鸟瞰,钟形一定了如指掌,但从平地望上去却是很容易忽略的。钟口是向着上面的,我不知道,设计的当时设计者究竟是怎样的用意。这样岂不是倒置了吗?自由钟应该向着人间,为什么向着天上?中山先生是执掌自由钟的人,陵墓应该安置在钟柄上,为什么反而安置在钟口上去了?这用意我实在不明白。
陵场基地是用水门汀面就的,呈出白色。碑亭陵寝等一切的建筑都是白壁青瓦。毫无疑问是象征着“青天白日”。宏大的碑亭里面的一通宏大的石碑刻着:“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中山先生于此”。文字很简单而有力。这可表明中山先生所受的是党葬了。从“党权高于一切”的观念来着想的话,或许正是应该。但作为一个中国的公民的我,我感觉着中山先生是应该膺受国葬或人民葬才合式。假使碑文能改为“国父孙中山先生之墓”,那不会更简单而有力吗?我在脑子里画了一个图案,想把那倒置的自由钟再倒过去。基地不用白色的水门汀,而改为红色的大理石,象征着“青天白日满地红”。那样或许和中山先生的博大的精神,崇高的功业,更相配称吧?
虔诚地在陵墓的坡道上走着,一面走,一面浮泛着一些印象式的,或许是不应该有的思索。
阳光相当强烈。到了郊外来,紫外线更加丰富,又是走的上坡路,虽然有不断的清风涤荡,总感受着热意的侵袭。谒陵的人差不多都把外衣脱下了,但我为保持我的虔敬,我连我中山装的领扣都没有解开。
日本鬼还算客气,对于陵庙还没有过分的摧残,听说仅在西北角上有了一些破坏,都已经修补好了。在陵庙下的一段平台上安置着一对大铜鼎,左右各一,显然是被日本人移动过的。左手的一只在腹部有一个炮弹的窟窿,这更表明日本人曾经移到什么地方去作过试炮弹的靶子的。
陵堂有兵守卫。右侧进门处有题名簿,让谒陵者题上自己的名字。中山先生穿着国服的大理石像正坐在中央,我们走到像前去行了最敬礼,并默念了三分钟。我感觉中山先生的周围孤单了一点,假使每天每天有不断的鲜花或禾穗奉献,列陈在四周,或许会更有生意的吧?守卫如能换成便服,或许也会更适当一些的吧?
陵堂的内部非常朴素,两侧和后壁的腰部嵌着黑色大理石,刻着国父手书的《建国大纲》和其它文字,都是填了金的。这些便是唯一的装饰了。可惜中国的雕刻界还不甚发达,在我想来,四壁如有浮雕,刻上中山先生的生平,主要的革命战役,应该是题内所应有的文章吧。这些是容易做到的事,在将来或许也会逐渐实现的。
步出陵堂,居高临下,眼前一望的晴明,大自然正在浓绿季中。但一接触到袒呈在右手前面的南京城市,却不免在自己的眼前罩上了一层无形的薄雾。由高处看都市,本来是最不美观的,没有十分建设就绪的南京市,愈加显见得是疮痍满目。但我又一回想,制止了我的感伤。中山先生无疑是更喜欢那急待拯救的人间的,他是人民革命家,他不会长久陶醉于自然风物里面,而忘记了人民。自然地又联想到了列宁墓所在地的莫斯科红场。墓是红色大理石砌成的,与人民生活打成了一片。或许中山先生是更喜欢那种作风的吧?……
衬衫已经湿透了,谒陵既毕,我想是可以解衣的时候了。在步下陵道的时候,我便脱下了我的中山装。费博士却忠告我:那样是会着凉的。我又只好穿上了。
顺便又参观了明陵即明孝陵,明太祖朱元璋之墓。。那些石人、石兽的行列很有古味。石兽中的一个被人打碎了。费博士说:他前次来时都还是完整的。这不知道又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了。石兽中有麒麟、马、骆驼、象等,两两相对,或跪,或立,体态凝重,气韵浑厚,实在是值得加意保护的东西。所有的石象,身上都涂过青绿,已经斑剥了。象与象之间有嫩松栽植成行。这些大约是为避免成为轰炸的目标,在敌伪时代所造下的伪装吧?
廖仲恺先生的墓就在明陵的西边,我们也去参拜了。墓场的结构朴素而庄重,建筑时一定是费了苦心的。可惜保卫得不周密,颇呈荒芜的景象。有些地方颓败了,并未加以修理。墓场全体,在一切的石质和水门汀上也都是涂过青绿的,不知是谁呈献在墓前的花环,已经老早枯槁了。
——仲恺先生假如不遭暗杀,中国的情形或许又会两样吧?这样的感想不期然地又浮漾了起来。
可诅咒的卑劣万分的政治暗杀!
可悲痛的多灾多难的中国人民!
游湖
一出玄武门,风的气味便不同了。阵阵浓烈的荷香扑鼻相迎。南京城里的炎热,丢在我们的背后去了。
我们一共是六个人:外庐、靖华、亚克、锡嘉、乃超、我。在湖边上选了一家茶馆来歇脚,我们还须得等候王冶秋王冶秋(1909—1987),安徽霍邱人。时为冯玉祥秘书兼国文教员。,离开旅馆时是用电话约好了的。
一湖都是荷叶,还没有开花。湖边上有不少的垂柳,柳树下有不少的湖船。天气是晴明的,湖水是清洁的,似乎应该有游泳的设备,但可惜没有。
阵列着的一些茶酒馆,虽然并没有什么诗意,但都取着些诗的招牌。假如有喜欢用辞藻的诗人,耐心地把那些招牌记下来,分行地写出,一定可以不费气力地做成一首带点词调味的新诗,我保险。
时间才十点过钟,游湖的人已相当杂沓。但一个相熟的面孔也没有。大抵都是一些公务人员和他们的眷属,穿军服的人特别多,我们在这儿便形成了一座孤岛。
刚坐下不一会,忽然看见张申府张申府(1893—1986),河北献县人。时为民主同盟中央常委,政治协商金议代表。一个人孤零零地从湖道上走来。他是显得那么孤单,但也似乎潇洒。浅蓝鱼的绸衫,白哔叽的西装裤,白皮鞋,白草帽,手里一把折扇,有有点旧式诗人的风度。
——一个人吗?
——是的,一个人。
我在心里暗暗佩服,他毕竟是搞哲学的人,喜欢孤独。假使是我,我决不会一个人来;一个人来,我可能跳进湖里面去淹死。但淹死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孤独。忽然又憬悟到,屈原为什么要跳进汨罗江的原因。他不是把孤独淹死了,而一直活到了现在的吗?
张申府却把他的孤独淹没在我们六个人的小岛子上来了。我们的不期而遇也显然地增加了他的兴趣。
接着王冶秋也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在美军军部服务的人,是美国华侨的第二代。
冶秋是冯焕章即冯玉祥,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不久被蒋介石免职,写李济深等发起组织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将军的秘书,他一来便告诉我们:冯先生也要来,他正在会客,等客走了他就动身。
这在我倒是意料中的事,不仅冯将军喜欢这种民主作风,便是他自己的孤独恐怕也有暂时淹没的必要。我到南京来已经四天,还没有去拜望他,今天倒累得他来屈就了。
十一时将近,游湖的人渐渐到了高潮。魁梧的冯将军,穿着他常穿的米色帆布中山服,巍然地在人群中走来了。他真是出类拔萃地为众目所仰望,他不仅高出我一头地,事实上要高出我一头地半。
我们成为了盛大的一群,足足有十一个人,一同跨上了一只游艇。游艇有平顶的篷,左右有栏杆,栏杆下相向地摆着藤杌藤椅。在平稳的湖面上平稳地驶着。只有船行的路线是开旷的,其余一望都是荷叶的解放区。湖水相当深,因而荷叶的梗子似乎也很长。每一片荷叶都铺陈在湖面上放怀地吸收着阳光。水有好深,荷叶便有好深,这个适应竟这样巧合!万一水突然再涨深些,荷叶不会象倒翻雨伞一样收进水里去吗?要不然,便会连根拔起。
在湖上游船的人并不多,人似乎都集中到茶酒馆里去了。也有些美国兵在游湖,有的裸着身子睡在船头上作阳光浴。
湖的本身是很迷人的,可惜周围缺少人工的布置。冯将军说,他打算建议由国库里面提出五千万元来,在湖边上多修些草亭子,更备些好的图书来给人们阅读。这建议是好的,但我担心那五千万元一出了国库,并不会变成湖畔的草亭子,而是会变成马路上的小汽车的。图书呢?当然会有,至少会有一本缮写得工整的报销簿。
冯将军要到美国去视察水利,听说一切准备都已经停当了,只等马歇尔通知他船期。冯将军极口称赞马歇尔,说他真是诚心诚意的在为中国的和平劳心焦虑,他希望他的调解不要失败。听说有一次马歇尔请冯吃饭,也谈到调解的问题,他竟希望冯帮忙。冯将军说:这话简直是颠倒了。我们中国人的事情由马帅来操心,而马帅却要我们中国人帮他的忙。事情不是完全弄颠倒了吗?
是的,马歇尔在诚心诚意图谋中国的和平,我能够相信一定是真的。就是他的请冯将军帮忙,我也能够相信是出于他的诚心诚意。但我自己敢于承认我是一位小人;在我看来,马歇尔倒始终是在替美国工作。中国的和平对于美国是有利益的事,故尔他要我们中国人替他帮忙。要争取和平,中国人应该比美国人还要心切。事实上也是这样。不过争取和平有两种办法,有的是武力统一的和平,有的是放弃武力的和平;而不幸的是美国的世界政策和对华政策所采取的是第一种倾向。这就使和平特使的马歇尔左右为难了。消防队的水龙,打出来的才是美孚洋油,这怎么能够救火呢?
但我这些话没有说出口来,不说我相信冯将军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比我更有涵养,更能够处之泰然罢了。
中国人的一向情愿自然是希望美国人帮忙中国人的解放,帮忙中国的建设,然而马歇尔可惜并不是真正姓马。
船到两座草亭子边上的一株大树下停泊了。冯将军先叫副官上岸去替每一个人泡了一盅茶来,接着又叫他买馒头,买卤肉,买卤鸭,替每一个人买两只香蕉。茶过一巡之后,副官把食物也买来了,一共是荷叶三大包。真是好朋友,正当大家的食欲被万顷的荷风吹扇着的时候。于是大家动手,把藤茶几并拢来放在船当中,用手爪代替刀叉,正要开始大吃。冯将军说:不忙,还有好东西。他叫副官从—个提包里取出了一瓶葡萄酒来,是法国制的。冯将军是不嗑酒的人,他说,这酒是替郭先生拿来的。这厚意实在可感。没有酒杯,把茶杯倾了两盅,大家来共饮。不嗑酒的冯将军,他也破例嗑了两口。
这情形令我回想到去年七月初的一个星期日。在莫斯科,舟游莫斯科运河,坐的是汽艇,同游者是英国主教和伊朗学者,但感情的融洽是别无二致的。天气一样的晴明,喝酒时也一样的没有酒杯。转瞬也就一年了;在那运河两岸游泳着的苏联儿童和青年男女们,一定还是照常活泼的吧。当时有一位苏联朋友曾经指着那些天真活泼的青少年告诉我,那是多么可爱的呀,不知怎的世间上总有好些人说苏联人是可怕的人种。但这理由很简单。不仅国际间有着这样的隔阂,就是在同一国度里面也有同样的隔阂。有的人实际上是情操高尚,和蔼可亲,而被某一集团的人看来,却成了三头六臂的恶鬼,甚至要加以暗杀。问题还是在对于人民的态度上,看你是要奴役人民还是服务人民。这两种不仅是两种思想,而且是两种制度。只有在奴役人民的制度完全废除了的一天,世界上才可以有真正的民主大家庭出现。
值得佩服是那位在美国军部服务的华侨青年,他对于饮食丝毫不进。听说美国军部有这样的规定,不准在外面乱用饮食。假使违背了这条规定,得了毛病是要受处分的。这怕是因为近来有霍乱的流行的原故吧?平时在外间喝得烂醉的美国大兵是很常见的事,然而今天的这位华侨青年倒确确实实成为了一位严格的清教徒了。
把饮食用毕,大家到岸上去游散。不期然地分成了两群。冯将军的一群沿着湖边走,我们的一群加上张申府却走上坡去。一上坡,又是别有天地。原来那上面已经辟成了公园,布置得相当整饬。这儿的游人是更加多了。茶馆里面坐满的是人。有些露天茶室或餐厅,生意显得非常繁昌。也有不少的游客,自行在树阴下的草地上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