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最初发表于1962年12月9日上海《解放日报·朝花》。
一
绍兴的沈园,是南宋诗人陆游写《钗头凤》的地方。当年著名的林园,其中一部分已经辟为“陆游纪念室”。
二
《钗头风》的故事,是陆游生活中的悲剧。他在二十岁时曾经和他的表妹唐琬(蕙仙)结婚,伉俪甚笃。但不幸唐琬为陆母所不喜,二人被迫离析。
十余年后,唐琬已改嫁赵家,陆游也已另娶王氏。一日,陆游往游沈园,无心之间与唐琬及其后夫赵士程相遇。陆既未忘前盟,唐亦心念旧欢。唐劝其后夫遣家童送陆酒肴以致意。陆不胜悲痛,因题《钗头凤》一词于壁。其词云: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词为唐琬所见,她还有和词,有“病魂常似秋千索”,“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等语。和词韵调不甚谐,或许是好事者所托。但唐终抑郁成病,至于夭折。我想,她的早死,赵士程是不能没有责任的。
四十年后,陆游已经七十五岁了。曾梦游沈园,更深沉地触动了他的隐痛。他又写了两首很哀惋的七绝,题目就叫《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泣然。”
这是《钗头凤》故事的全部,是很动人的一幕悲剧。
三
十月二十七日我到了绍兴,留宿了两夜。凡是应该参观的地方,大都去过了。二十九日,我要离开绍兴了。清早,争取时间,去访问了沈园。
在陆游生前已经是“非复旧池台”的沈园,今天更完全改变了面貌。我所看到的沈园是一片田圃。有一家旧了的平常院落,在左侧的门楣上挂着一个两尺多长的牌子,上面写着“陆游纪念室(沈园)”字样。
大门是开着的,我进去看了。里面似乎住着好几家人。只在不大的正中的厅堂上陈列着有关陆游的文物。有陆游浮雕像的拓本,有陆游著作的木板印本,有当年的沈园图,有近年在平江水库工地上发现的陆游第四子陆子坦夫妇的圹记,等等。我跑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又连忙走出来了。
向导的同志告诉我:“在田圃中有一个葫芦形的小池和一个大的方池是当年沈园的故物。”
我走到有些树木掩荫着葫芦池边去看了一下,一池都是苔藻。池边有些高低不平的土堆,据说是当年的假山。大方池也远远望了一下,水量看来是丰富的,周围是稻田。
待我回转身时,一位中年妇人,看样子好像是中学教师,身裁不高,手里拿着一本小书,向我走来。
她把书递给我,说:“我就是沈家的后人,这本书送给你。”
我接过书来看时,是齐治平著的《陆游》,中华书局出版。我连忙向她致谢。
她又自我介绍地说:“老母亲病了,我是从上海赶回来的。”
“令堂的病不严重吧?”我问了她。
“幸好,已经平复了。”
正在这样说着,斜对面从菜园地里又走来了一位青年,穿着黄色军装。赠书者为我介绍:“这是我的儿子,他是从南京赶回来的。”
我上前去和他握了手。想到同志们在招待处等我去吃早饭,吃了早饭便得赶快动身,因此我便匆匆忙忙地告了别。
这是我访问沈园时出乎意外的一段插话。
四
这段插话似乎颇有诗意。但它横在我的心中,老是使我不安。我走得太匆忙了,忘记问清楚那母子两人的姓名和住址。
我接受了别人的礼物,没有东西也没有办法来回答,就好像欠了一笔债的一样。
《陆游》这个小册子,在我的旅行箧里放着,我偶尔取出翻阅。一想到《钗头凤》的故事便使我不能不联想到我所遭遇的那段插话。我依照着《钗头凤》的调子,也酝酿了一首词来:
官墙柳,今乌有,沈园蜕变怀诗叟。秋风袅,晨光好,满畦蔬菜,一池萍藻。草,草,草。沈家后,人情厚,《陆游》一册蒙相授。来归宁,为亲病。病情何似?医疗有庆。幸,幸,幸。
的确,“满城春色宫墙柳”的景象是看不见了。但除“满畦蔬菜,一池萍藻”之外,我还看见了一些树木,特别是有两株新栽的杨柳。
陆游和唐琬是和封建社会搏斗过的人。他们的一生是悲剧,但他们是胜利者。封建社会在今天已经被和根推翻了,而他们的优美形象却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沈园变成了田圃,在今天看来,不是零落,而是蜕变。世界改造了,昨天的富室林园变成了今天的人民田圃。今天的“陆游纪念室”还只是细胞,明天的“陆游纪念室”会发展成为更美丽的池台——人民的池台。
陆游有知,如果他今天再到沈园来,他决不会伤心落泪,而是会引吭高歌的。他会看到桥下的“惊鸿照影”——那唐琬的影子,真像飞鸿一样,永远在高空中飞翔。
致宗白华(节选)
此信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卷《三叶集》,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二月一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白华先生:
我想我们的诗只要是我们心中的诗意诗境底纯真的表现,命泉中流出来的Strain英语:曲调。,心琴上弹出来的Melody英语:旋侓。,生底颤动,灵底喊叫;那便是真诗,好诗,便是我们人类底欢乐源泉,陶醉底美酿,慰安底天国。我每逢遇着这样的诗,无论是新体的或旧体的,今人的或古人的,我国的或外国的,我总恨不得连书带纸地把他吞了下去,我总恨不得连筋带骨地把他融了下去。我想你的诗一定是我们心中的诗境诗意底纯真的表现,一定是能使我融筋化骨的真诗,好诗;你何苦要那样地暴殄,要使他无形中消灭了去呢?你说:“我们心中不可无诗意诗境,却不必定要做诗。”这个自然是不错的。只是我看你不免还有沾滞的地方。怎么说呢?我想诗这样东西似乎不是可以“做”得出来的。我想你的诗一定也不会是“做”了出来的。Shelley雪莱(PercyBys8heShlley,1792,1792—1822),英国诗人。代表作有长诗《伊斯兰的起义》诗尉《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抒情诗《西风歌》,《云雀颂》等。有句话说得好,他说:Amaneonnotsay,IwillcomposePoetry英语,《沫若文集》本作者自译为:“雪莱”(Shelley)有句话说:‘人不能够说,我要做诗’”这段话见雪莱的《诗辩》。上文说到的显勒即雪莱。·Goethe也说过:他每逢诗兴来了的时候,便跑到书桌旁边,将就斜横着的纸,连摆正他的时候也没有,急忙从头至尾地矗立着便写下去。这段话是歌德一八三○年三月十四日对爱克曼的谈话。见朱光潜译《歌德谈话录》于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年版第207页。我看哥德这些经验正是显勒那句话底实证了。诗不是“做”出来的,只是“写”出来的。我想诗人底心境譬如一湾清澄的海水,没有风的时候,便静止着如象一张明镜,宇宙万汇底印象都涵映着在里面;一有风的时候,便要翻波涌浪起来,宇宙万汇底印象都活动着在里面。这风便是所谓直觉,灵感(In8piration),这起了的波浪便是高涨着的情调。这活动着的印象便是徂徕着的想象。这些东西,我想来便是诗底本体,只要把他写了。出来的时候,他就体相兼备。大波大浪的洪涛便成为“雄浑”的诗,便成为屈子底《离骚》屈子,指屈原(约前340一约前278),名平,战国时楚国人。诗人。所著《离骚》系抒情长诗。,蔡文姬蔡文姬,一作昭姬,名琰,陈留圉(今河南杞县南)人。汉末女诗人。相传其作有《悲愤诗》五言及骚体各一首、琴曲歌辞《胡笳十八拍》。底《胡笳十八拍》,李杜底歌行李杜,指李白、杜甫。李白(701—762),字太白,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生予碎叶(今巴尔喀什湖南面的楚河流域);杜甫(712—770),字子美,河南巩县人。这两位唐代大诗人,用古代乐府民歌体写出的许多诗篇,通称乐府歌行。,当德Dante底《神曲》当德(DanteAlighieri,1265-1321),通译但丁,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长诗《神曲》是他的代表作品。,弥尔栋Milton底《乐园》弥尔栋(JohnMilton,1608—1674),通译弥尔顿,英国诗人,政论家。著有《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三部长诗。《乐团》指的是《失乐园》。,哥德底《弗司德》;小波小浪的涟漪便成为“冲淡”的诗,便成为周代底国风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的一部分,收周初到春秋中期十五个地方的民间歌谣,共一百六十篇。,王维底绝诗王维(701—761,一作698—759),宇摩诘,原籍祁(今山西祁县),其父迁居蒲州(治所在今山西永济西),遂为河东人。唐代诗人,画家。他的五言绝句山水诗成就颇高。著有《王右丞集》。。日本古诗人西行上人与芭蕉翁底歌句西行(1118—1190),日本中世纪诗人。原属佐藤氏的豪门,初于朝廷供职,出家后更名西行上人。多写“三十一音”的短歌,著有《山家集》。芭蕉翁,即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江户时代诗人。他创立了日本短歌的新诗体——十七音的俳句,若有《芭蕉七部集》。,泰果尔底《新月》泰果尔(RabindranathTagore,Tagore,1861—1941),通蕾译泰戈尔,印度诗人、作家,哲学家。著有《新月集》、《飞鸟集》等。。这种诗底波澜,有他自然的周期,振幅(Rhythm;),不容你写诗的人有一毫的造作,一刹那的犹豫,硬如哥德所说连摆正纸位的时间也都不许你有。说到此处,我想诗这样东西倒可以用个方式来表示他了:
诗=(直觉+情调+想象)十(适当的文字)Iahaltorm照这样看来,诗底内涵便生出人底问题与艺底饲题来。Inhalt便是人底问题,orm便是艺底问题。归根结底我还是佩服你教我的两句话。你教我:“一方面多与自然和哲理接近,以养成完满高尚的‘诗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古昔天才诗中的自然音节,自然形式,以完满‘诗底构造’。”白华兄!你这两句话我真是铭肝刻骨的呢!你有这样好的见解,所以我相信你的诗一定是好诗,真诗。我很希望你以后“写”出了诗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再把他打消,也该发表出来安慰我们下子呀!
《雪莱的诗》小引
本文最初发表于1923年2月上海《创造》季刊第1卷4期,编者据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郭沫若集外序跋集》编入。
雪莱是我最敬爱的诗人中之一个。他是自然的宠子,汎神宗的信者,革命思想的健儿。他的诗便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便是一首绝妙的好诗。他很有点象我们中国的贾谊。但是贾生的才华,还不焕焕发到他的地步。这位天才诗人也是夭死,他对于我们的感印,也同是一个永远的伟大的青年。
雪莱的诗心如象一架钢琴,大扣之则大鸣。小鸣之则小鸡。他有时雄浑倜傥,突兀排扣,他有时幽抑清冲,如泣如诉。他不是只能吹出一种单调的稻草。
他是一个伟大的未成品。宇宙也只是一个永远的伟大的未成品。古人以诗比风。风有拔木倒屋的风(Orkan),有震撼大树的风(Stuvm),有震撼小树的风(Stark),有动摇大枝的风(risch),有动摇小枝的风(MaeSSig),有偃草动叶的风(Schwach),有不倒烟柱的风(Still)。这是大宇宙中意志流露时的种种诗风。雪莱的诗见也有这么种种。风不是从外来的。诗不从心外来的。不是心坎中流露出的诗通不是真正的诗。雪莱是真正的诗的作者,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译雪莱的诗,是要使我成为雪莱,是要使雪莱成为我自己。译诗不是鹦鹉学话,不是沐猴而冠。
男女结婚是要先有恋爱,先有共鸣,先有心声的交感。我爱雪莱,我能感听得他的心声,我能和他共鸣,我和他结婚了。——我和他合而为一了。他的诗便如象我自己的诗。我译他的诗,便如象我自己在创作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