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散文诗的近代诗人Baudelaire,Verhaeren,他们同时在做极规整的Sonnet和A1exandrian。是诗的无论写成文言白话,韵体散体,他根本是诗。谁说既成的诗形是已朽骸骨?谁说自由的诗体是鬼画桃符?诗的形式是Sein的问题,不是Solfen的问题。做诗的人有绝对的自由,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的诗流露出来形近古体,不必是拟古。他的诗流露出来破了一切的既成规律,不必是强学时髦。几千年后的今体会成为古曲。几千年前的古体在当时也是时髦。体相不可分——诗的一元论的根本精神却是亘古不变。
十二月四日暴风之夜
《塔》前言
本篇选自《郭沫若集外序跋集》,最初见于1926年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华学艺社文艺丛书(1)《塔》。
我把我青春时期的残骸收藏在这个小小的“塔”里。
无情的生活一天一天地把我逼到了十字街头,像这样幻美的追寻,异乡的情趣,怀古的幽思,怕没有再来顾我的机会了。
啊,青春哟!我过往了的浪漫时期哟!我在这儿和你告别了!
我悔我把握你得太迟,离别你得太速,但我现在也无法挽留你了。
以后是炎炎的夏日当头。
一九二五年二月十一日夜书此
我们的文化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6卷《文艺论集续集》,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二月上海《拓荒者》第二期。
世界是我们的,未来的世界文化是我们的。
我们是世界的创造者,是世界文化的创造者,而未来世界,未来世界的文化已经在创造的途中。
创造的前驱是破坏,否,破坏就是创造工程的一部分。
鸡雏是鸡卵的破坏者,种芽是种核的破坏者,胎儿是母胎的破坏者,我们是目前的吃人世界的破坏者。
目前吃人的世界,吃人的文化,是促进我们努力破坏的动机,也是促进我们努力创造的对象。
旧的不毁灭,新的不会出来,颓废的茅屋之上不能够重建出摩天大厦。
以吃人的世界、吃人的文化为对象而从事毁灭,这当然是有危险的事;惟其有危险,所以我们的工程正一刻也不能容缓。
世界已经被毒蛇猛兽盘踞,当然的处置是冒犯一切危险与损失,火烧山林。
世界已经有猛烈的鼠疫蔓延,我们只有拚命的投鼠,那里还能够忌器?
和毒蛇猛兽搏斗的人多死于毒蛇猛兽,和鼠疫搏斗的人也多为鼠疫所侵害,这正是目前社会所不能掩饰的不合理的悲剧;然而这儿也正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文化的精神中枢。
我们的精神是献身的。
我们的世界是我们的头颅所砌成,我们的文化是我们的鲜血的结晶。
长江是流徙着的。流过巫山了,流过武汉了,流过江南了,它在长途的开拓中接受了一身的鲜血,但终竟冲决到了自由的海洋。
这是人类进化的一个象征,这是人类进化的一个理想。
人类是进化着的,人类的历史是流徙着的。
人类的整个历史是一部战斗的历史,整个是一部流血的历史。
但是历史的潮流已经快流到它的海洋时期了。
全世界的江河都在向着海洋流。任你怎样想高筑你的堤防,任你怎样想深浚你的陂泽;你不许它直撞,它便要横冲;你不许它横冲,它便要直撞。
你纵能够使它一时停滞乃至倒流片时,然而你终不能使它永远倒流向山上。
在停滞倒流的一时片刻中,外观上好象是你的成功,然而你要知道在那个时期以后的更猛烈、更不容情的一个冲决。
谁能够把目前的人类退回得到猩狸以前的时代?
谁能够把秦始皇帝的威力一直维系到二十世纪的今天?
河水是流徙着的,我们要铲平阻碍着它的进行的崖障,促进它的奔流。
历史是流徙着的,我们开拓历史的精神也就是这样。
中国的历史已经流了三千年了,它已经老早便流到世界文化的海边。
然而不幸的是就在这个海边,就在这个很长的海岸线上,沿海都是绵亘着的险峻的山崖。
中国的历史是停顿着了,倒流着了,然而我们知道它具有不可限量的无限大的潜能。
我们的工程就在凿通这个山崖的阻障。由内部来凿通,由外部来凿通,总要使中国的历史要如象黄海一样,及早突破鸿蒙。
有人说我们也在动,我们也要冲,但我们是睁开眼睛的,不能象你们那样“盲目”作者原注:本文中所征引的“盲目”与“大谜”诸说系采自中华文化合作社的一位匿名作者的小册子《我们的思想系统及主张根据》。我看这位作者的“思想”其实并没有“系统”,“主张”也并没有“根据”,不过在反动、正动的两种力量中主张第三种的不动而已。的横冲;我们要等待“客观条件的成熟”。
“我们的慰安是尺寸的进步,是闪烁的微光。”
好的,真正是你的慰安呀,别人为你准备好的客观条件已经快要成熟了。
为你这对可爱的三寸金莲已经准备下三千丈长的裹脚布,让你再去裹小一些,好再走得袅娉一点。
为你这个标致的萤火虫儿已经准备好了一个金丝笼子,让你在那儿去慰安,让你也在那儿去进步,让你尾子上的一点微光在那儿去闪烁。
哼,真是不盲目的腐草里面生出的可怜虫l
宇宙的运行明明白白是摆在眼面前的,只有盲目的人才说它是“大谜”。
宇宙的内部整个是一个不息的斗争,而斗争的轨迹便是进化。
我们的生活便是本着宇宙的运行而促进人类的进化。
所以我们的光热是烈火,是火山,是太阳;我们的进行是奔湍,是弹丸,是惊雷,是流电。
在飞机已经发明了的时候,由上海去到巴黎有人叫你要安步以当车,一寸一尺的慢慢走去。
在电灯已经发明了的时候,在这样个暴风狂雨的漫漫长夜,有人叫你要如象艾斯基摩(Eskimo)人通译爱斯基摩人,是居住在北极圈里的一种带原始性的民族,多以渔猎为生。一样死守着一个鱼油灯盏,要用双手去掩护着它,不要让它熄灭。
这种人是文化的叛逆者,是自然法则的叛逆者,同时也就是我们当前的敌人。
所以我们的口号是:世界是我们的。
我们要凿通一条运河,使历史的潮流赶快冲到海洋。
我们已经落后得很厉害了,我们要驾起飞机追赶。
我们要高举起我们的火把烧毁这目前被毒蛇猛兽盘踞着的山林。
担负着创造世界的未来的人们,我们大家团结起来。
我们同声的高呼:我们要创造一个世界的文化,我们要创一个文化的世界!
《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
选自《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初见于上海联合书店1930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
对于未来社会的待望逼迫着我们不能不生出清算过往社会的要求。古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认清楚过往的来程也正好决定我们未来的去向。
只要是一个人体,他的发展,无论是红黄黑白,大抵相同。
由人所组织成的社会也正是一样。
中国人有一句口头禅,说是“我们的国情不同”。这种民族的偏见差不多各个民族都有。
然而中国人不是神,也不是猴子,中国人所组成的社会不应该有甚么不同。
我们的要求就是要用人的观点来观察中国的社会,但这必要的条件是须要我们跳出一切成见的圈子。
中国的社会固定在封建制度之下已经二千多年,所有中国的社会史料,特别是关于封建制度以前的古代,大抵为历来御用学者所湮没,改造,曲解。
在封建思想之下训练抟垸了二千多年的我们,我们的眼睛每人都成了近视。有的甚至是害了白内障,成了明盲。
已经盲了,自然无法挽回。还在近视的程度中,我们应该用近代的科学方法来及早疗治。
已经在科学发明了的时代,你难道得了眼病,还是要去找寻穷乡僻境的巫觋?
已经是科学发明了的时代,你为甚么还锢蔽在封建社会的思想的囚牢?
巫觋已经不是我们再去拜求的时候,就是在近代资本制度下新起的骗钱的医生,我们也应该要联结成一个拒疗同盟。
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在中国的新学界上也支配了几年,但那对于中国古代的实际情形,几曾摸着了一些儿边际?社会的来源既未认清,思想的发生自无从说起。所以我们对于他所“整理”过的一些过程,全部都有从新“批判”的必要。
我们的“批判”有异于他们的“整理”。
“整理”的究极目标是在“实事求是”,我们的“批判”精神是要在“实事之中求其所以是”。
“整理”的方法所能做到的是“知其然”,我们的“批判”精神是要“知其所以然”。
“整理”自是“批判”过程所必经的一步,然而它不能成为我们所应该局限的一步。
在中国的文化史上实际做了一番整理工夫的要算是以清代遗臣自任的罗振玉,特别是在前两年跳水死了的王国维。
王国维一生的学业结晶在他的《观堂集林》和最近所出的名目实远不及《观堂集林》四字冠冕的《海宁王忠憨公遗书》。
那遗书的外观虽然穿的是一件旧式的花衣补褂,然而所包含的却多是近代的科学内容。
这儿正是一个矛盾。
这个矛盾正是使王国维不能不跳水而死的一个原因。
王维国,研究学问的方法是近代式的,思想感情是封建式的。两个时代在他身上激起了一个剧烈的阶级斗争,结果是封建社会把他的身体夺去了。
然而他遗留给我们的是他知识的产品,那好像一座崔巍的楼阁,在几千年来的旧学的城垒上,灿然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
罗振玉的功劳即在为我们提供出了无数的真实的史料。他的殷代甲骨的搜集、保藏、流传、考释,实是中国近三十年来文化史上所应该大书特书的一项事件。还有他关于金石器物、古籍佚书之搜罗颁布,其内容之丰富,甄别之谨严,成绩之浩瀚,方法之崭新,在他的智力之外,我想怕也要有莫大的财力才能办到的。
大抵在目前欲论中国的古学,欲清算中国的古代社会,我们是不能不以罗、王二家之业绩为其出发点了。
我们所要的是材料,不要别人已经穿旧了的衣裳;我们所有的是飞机,再不仰仗别人所依据的城垒。
我们要跳出了“国学”的范围,然后才能认清所谓国学的真相。
清算中国的社会,这是前人所未做到的工夫。
清算中国的社会,这也不是外人的能力所容易办到。
不是说研究中国的学问应该要由中国人一手包办。事实是中国的史料,中国的文字,中国人的传统生活,只有中国人自身才能更贴切的接近。
世界文化史的关于中国方面的纪载,正还是一片白纸。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上没有一句说到中国社会的范围。
外国学者对于东方情形不甚明了,那是情理中事。中国的鼓睛暴眼的文字实在是比穿山甲、比蝟毛还要难于接近的逆鳞。外国学者的不谈,那是他们的矜慎;谈者只是依据旧有的史料、旧有的解释,所以结果便可能与实际全不相符。
在这时中国人是应该自己起来,写满这半部世界文化史上的白页。
外国学者已经替我们把路径开辟了,我们接手过来,正好是事半功倍。
本书的性质可以说就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续篇。
研究的方法便是以他为向导,而于他所知道了的美洲的印第安人、欧洲的古代希腊、罗马之外,提供出来了他未曾提及一字的中国的古代。
恩格斯的著作中国近来已有翻译,这于本书的了解上,乃至在“国故”的了解上,都是有莫大的帮助。
谈“国故”的夫子们哟!你们除饱读戴东原、王念孙、章学诚之外,也应该知道还有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没有辩证唯物论的观念,连“国故”都不好让你们轻谈。
然而现在却是需要我们“谈谈国故”的时候。
我们把中国实际的社会清算出来,把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思想,加以严密地批判,让你们看看中国的国情,中国的传统,究竟是否两样!
对于未来社会的待望逼迫着我们不能不生出清算过往社会的要求。目前虽然是“风雨如晦”之时,然而也正是我们“鸡鸣不已”的时候。
1929年9月20日夜
《夜行集》序
这是作者为周而复的诗集所写的序言。初载1936年5月上海《文学丛报》月刊第2期。
这册《夜行集》,我反复读了两遍。这是在重重的压迫之下压得快要断气的悲抑的呼息。这儿也活画了一张忧郁而悲愤的时代相,时代在哭着,在偷偷地哭着。连哭都是不准放声的了。这是多么可以讴歌的哟!
古人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样的话究竟是已经过去了的话。我们今日的格言却似乎是:“外侮翻过墙,内屠其弟兄。”尽你说得舌弊唇焦,尽你怒骂,尽你嘲笑,大刀依然不是坦克车的对手。你敢哭丧着一个面孔吗?邻国不是多么“亲善”?民族不是正在“复兴”?滚蛋,你们应该充分地来个“反省”!
旧时的人尊重礼让,尼采打了个价值的倒逆,说礼让是奴隶的道德。现在的中国人又来了一个倒逆的倒逆。在这儿秦桧是岳飞,岳飞是秦桧,文天祥是张洪范,张洪范是史可法。
我不愿再多说什么话,这部《夜行集》已经代我说了不少。潜潜地流泪,偷偷地哭,大家都在黑夜里鼓着欲爆的眼睛。
但诗人揩着他的眼泪在告诉我们:“车头接一连二地在开发着了,大家都请揩干眼泪,搭上火车,冲破这黑暗的重围!”
1936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