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散文
18457300000061

第61章 读随园诗话札记(选五)

一性情与格律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6卷。《读随园诗话札记》共七七则,1962年2月起陆续在《人民日报》发表。

袁枚于诗主性情说。所谓性情者,谓抒写胸臆,辞贵自然。这较王渔洋王渔洋(1634—1711),名士稹,字贻上,号阮亭,自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清代诗人。著有《渔洋山人精华录》及笔记《池北偶谈》等。神韵说之不着边际、沈德潜沈德潜(1673—1769),字确士,号归愚,长洲(今江苏吴县)人。清代诗人。著有《沈归愚诗文全集》。格调说之流于空套,自然较胜一筹。然袁枚往往为偏致之论,如云:

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

——《随园诗话》(以下简称《诗话》)卷一第二则

这把格律和性情,完全等同了。人谁无性情?但并非人人都能诗。诗之有格律,犹音乐之有律吕。格律固可以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因人而异,即所谓“格无一定”,然而总是有规律的。

格律是诗的语言之规律。普通语言即具有规律,何况乎诗!诗之规律可以自由化,充其极如今之散文诗,而在遣辞用字之间亦自有其格调。故格律与性情,有客观与主观之异。两者能得到辩证的统一始能成其为诗。徒有性情而无格律,徒有格律而无性情,均非所谓诗也。

性情必真,格律似严而非严,始可达到好处。十才、学、识《诗话》卷三第四七则:

作史三长,才、学、识,缺一不可。余谓诗亦如之,而识最为先。非识,则才与学俱误用矣。

今案“作史三长”出《新唐书·刘子玄传》,《新唐书》,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曾公亮等删定,凡二百二十五卷。

刘子玄(661—721),名知几,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唐代史学家。著有《史通》。,谓“史有三长,才、学、识,世罕兼之”。袁枚扩而充之,改“世罕兼之”为“缺一不可”,而适用之于诗,并谓“识最为先”,良有见地。

实则才、学、识三者,非仅作史、作诗缺一不可,即作任何艺术活动、任何建设事业,均缺一不可。非不能“兼”,乃质有不一而量有不齐耳。

“识”即今言“思想性”。“识最为先”即今言“政治第一”。误用才与学者亦有其“识”,特“识”其所“识”耳。彼反对政治第一者,在彼亦为“政治第一”,乃“反动政治第一”也。彼反对阶级斗争者,在彼亦正进行其阶级斗争,彼站在反动阶级立场而进行斗争也。

“识”,在历史转折时期则起质变。故有奴隶制时代之识,有封建制时代之识等。袁枚之“识”,封建制时代之识也。即以其《诗话》而言,故在当年虽曾风靡一世,而在今日视之,则糟粕多而菁华极少。居今日而能辨别其糟粕与菁华,则正赖有今日之识。“识最为先”,毕竟一语破的。

但袁枚是无定见的人。关于作诗,才、学、识三者孰先之论,就有三种说法。《诗话》中以“识最为先”矣,此外却还有两种不同的说法。

一、“作诗如作史也,才、学、识三者宜兼,而才为尤先。造化无才不能造万物,古圣无才不能制器尚象,诗人无才不能役典籍,运心灵,才之不可已也如是夫!”(蒋士铨蒋士铨(1725—1785),字心余,号藏园,江西铅山人。清代戏曲作家,文学家。著有杂剧、传奇多种,其诗与袁枚、赵翼并称“江右三大家”。有《忠雅堂全集》行世。《忠雅堂诗集》序,在《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八中,标题为《蒋心余藏园诗序》)

二、“作诗之道难于作史。何也?作史三长,才、学、识而已。诗则三者宜兼,而尤贵以情韵将之,所谓弦外之音,味外之味也。情深而韵长,不徒诗学宜然,即其人之余休后祚亦于是征焉。”(《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八《钱竹初诗序》)

在“三长”之外似乎还有“情韵”,但其所解“情韵”,不外是“弦外之音,味外之味”,这又是所谓神韵加格调也。这是靠学可以得来的,故袁亦明言之曰“诗学”。是则“三长”,之中又以学最为先了。

《诗话》和二序都是袁枚晚年文字。三处就有三种不同的说法。幸而只有“三长”,如果有五长或十长,那定会说得五光十色了。袁枚之无定见也,如此。十八月口星心《诗话》卷五第一四则:

孟东野《咏吹角》云:“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月不闻生口,星忽然有心,穿凿极矣。而东坡赞为“奇妙”。皆所谓“好恶拂人之性”也。

今案:孟东野孟东野(751—814),名郊,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唐代诗人。著有《孟东野诗集》。诗句确是“奇妙”,以新月比吹角之形体,以流星喻角声之悲壮,得未曾有。试于夜间在荒漠中闻吹角,必有苍茫寥落之感,不可名状。今以流星表之,以孤月衬之,不竟使不可摩捉者得到确切之形象耶?月固无口,星固无心,然诗人可以为之开口,可以为之生心。诗人于万事万物均可赋予以生命,古今中外,莫不皆然。特孟东野为孤月开口、为落星生心,为独创耳。说孟东野“穿凿极矣”,说苏东坡苏东坡(1036—1101),名轼,字子瞻,自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宋代文学家。著有《东坡集》、《东坡词》等。“好恶拂人之性”,主持性情说之“诗佛”而为此怪论,殊不可解。

古人言“为天地立心”,天地均可有心,何以星不能生心,月不能开口?袁枚曾举其座师孙嘉淦孙嘉淦(1682—1752),字锡公,号懿斋,兴县(今属山西)人。清代理学家。著有《春秋义》、《诗经补注》。《咏梅》诗句有云“天地心从数点见”,誉为“诗不腐,言外含道气”(《诗话》卷四第九则)。何以此却不为“好恶拂人之性”?

蜀中有童谣云:“月儿走,我也走。月儿叫我提烧酒。”月儿不仅有口,而且还可以“叫”人。又云“满天星,星满天。星星你飞到哪一边?”星星而“你”之,自然以为有心。可见苏东坡之好恶终与人同,而孟东野之诗心亦非“穿凿”。

四六甘苦刚柔语见《孟子·尽心下》。

《诗话·补遗》卷二第十三则:

凡药之登上品者,其味必不苦,人参、枸杞是也。凡诗之称绝调者,其词必不拗,《国风》、盛唐是也。大抵物以柔为贵:绫绢柔则丝细熟,金铁柔则质精良。诗文之道,何独不然?余有句云:“良药味不苦,圣人言不腐。”

这种偏致之论,十分滑稽。药之苦与否,诗之拗与否,物之柔与否,根本不能比并。药以对症为贵,诗以能使人兴、观、群、怨语出《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为贵,物以适用、美观、经济为贵,此其大较也。袁枚所论,时每自相矛盾。如《补遗》卷三第十则云:“李杜韩苏四大家,惟李杜刚柔参半,韩苏纯刚。白香山则纯乎柔矣。”

物既“以柔为贵”,何以韩苏纯刚而入于大家,白香山纯柔而不得入于大家?再就药而言,例如奎宁,对疟疾为特效药,而味极苦。安见其“良药味不苦”?

如药以不苦为良,则甘草应为上品,何以有人比之为“长乐老”(历事五朝的冯道冯道(882—954),字可道,五代时瀛州景城(今属河北)人。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官皆将相,自号“长乐老”。后世鄙其为人。此处喻甘草百病可用,亦为贬意。),而袁枚以为恰合甘草身分?(见《诗话》卷十六第二四则)

药不以甘苦为上下,而以利于病与否为上下。古谚所云:“良药苦口利于病”,依然是合理之言。

良药之味与所谓“圣人”之言也根本不能比并。良药之味有不苦者,或虽苦可以使之不苦。所谓“圣人”之言,苟时过境迁,则曩之“不腐”者俄而腐矣。已腐之言,纵有大力,谁能使之不腐?忠君之义何如?天尊地卑之义何如?夫唱妇随之义何如?五九天分与学力《诗话·补遗》卷六第四十则:

诗如射也。一题到手,如射之有鹄。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千百箭不能中。

这所说乃科举时代因题做诗之陋习。但在古时非先有题而后作诗,乃先有诗而后标题。文亦犹是。袁枚屡云“诗到无题是化工”,对此将何以自解?

即以射而论,袁枚所说,亦未中肯。下文云:

其中、不中,不离“天分、学力”四字。孟子曰“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至”是学力,“中”是天分。

这把孟子的话,恰恰讲反了。“力”才是天分,“中”要凭学习。体力有大有小,犹天分有高有低。当然体力与天分亦非一成不变,可依锻炼程度而有所增减。此如拳斗、举重之有级别,赛跑之有长短距离,声乐家之有高、中、低音,而在各种级别中,都能达到最高峰。但总右一定界限,不能逾越。

中与不中是巧拙,全凭锻炼而来。所谓“梓匠轮舆能予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即是在一般的规矩准绳之内,总要勤学苦练,才能至于巧。“铁杵磨针”之喻,即熟则生巧之意。故中与不中要看学力。偶然射中一箭不能算是本领,总要百步穿杨。

至于学有快慢的不同,巧有程度的差別,在这里虽然也有天分存焉,但我们可以断然地说:勤学苦练,天分虽低,可以达到一定的巧;不勤学苦练,天分虽高,则始终都在门外。

编选说明

为使读者能够比较清晰地看到郭沫若各个时期散文创作的艺术面貌,编者根据作品内容将其分为五个部分,每部分中的篇目以时间排序,五部分的小标题均系编者所拟。

编选此书所依据的选本主要有《郭沫若全集·文学编》(共20卷,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至1992年陆续出版)、《郭沫若佚文集》(王锦厚等编辑,四川大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郭沫若集外序跋集》(四川大学郭沫若研究室、上海图书馆文献资料室编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

编者

200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