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籍在陕北,那是一个摇篮,一个生命的摇篮。在那里,安息着许多孕育生命的人。我的大伯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最初见到大伯是“文化大革命”的中期阶段。一天,我正缠着我妈要5分钱去买几根堆在菜铺子门前的老黄瓜啃,我妈不肯,边拍打着我拽着她衣襟的手边同一位老大妈拉话,这时我大伯就走了过来。他的满身疮痍使我讥诮,然而他带来了地道的陕北绿(陕北人发音作录)豆和红枣。当晚的餐桌上便有了绿个莹莹的白米绿豆稀饭(恰似蓝个莹莹的天一样清爽)。我大伯一住就是几个月,吃得我妈心里直发抖。在这种情况下,我大伯的资产阶级思想便有所复苏(好像以前一直潜伏着)。他开始有了让我今天想起来都感到敬仰的行为———做起了买卖。他用低廉的价格从农户家中买来葵花子,加工后用面袋子盛着,每一小纸盒一角钱见天这样干,直到把我们家搞成小型葵花子作坊。他开始把脏兮兮的(并不可怕)纸票子捆扎起来,交给我妈,并且自己抽的香烟已经从绿叶上升到“黄金叶”(虽然同归植物类)。这样的日子其实他可以一直过下去。但仅仅维持了几个月之后,他又回到了陕北,那个孕育着他生命的祖籍。
这是一个曾经跟随刘志丹干过革命的人。在他的一生中最敬仰的人就是刘志丹。他见过的最大的官也是刘志丹。唯一能够使他荣耀和显示他身份(假如他还有什么身份可言的话)的,就是刘志丹曾经拍过他还是小伙子的肩膀。而且,(他模仿着)用纯粹的陕北口音对他说:在你这搭儿开会我最放心了。这无疑是一个党的高级代表对一个普通党员的最高鼓励。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到死他都喃喃着这样一句话(我仿佛看到他那张呲着大黄牙的厚实的散发着异味的口):老刘常在我家开会。我记得,他有过刘志丹曾在黑崖上苦战的只言片语,他说,血都快把那山染红了。后来的一个秋冬,我曾经面对那山,面对那样一个僻远的断壁残垣,我仿佛看到它喷血的大口在吞噬着无数条血性汉子。青色的山脊闪着光亮,恰似一个背负着苍天面向黄土的陕北汉。万丈沟壑邃如人心,谁能够看清它隐藏着什么?山和沟像一环环的链条紧紧依傍,牢牢地嵌制着这方无云的天。我相信,在这片革命根据地的土地上,每一块黄土里,都有一粒生命祖籍的火种。
我们常常在否认命运的同时,又在肯定机遇。当刘志丹带着队伍离开我大伯他们那个山庄的时候,我大伯则因为需要而留了下来。谁也无法知道这留下来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以肯定那时我大伯绝对不会考虑到留与去对个人命运的影响。一个把生命都视为草芥的人怎么可能对命运产生奢求。那时,实诚的小伙子心里只有一个字:党。
他留下来的是生命,而又有多少人留下来的仅仅是尸骨。那时,他跑到我们家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寻求温饱。记得在他刚做起生意之前,他曾同我看过数次电影。每次看电影入场与散场的时候,他总要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拾别人丢下的烟屁股,送到自己口里狠命地吸几嘴。这大大刺伤了我一个美少年的心。于是,我就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专踩那尚未熄灭的烟屁股。有一次竟踩痛了他的手。这当然也大大刺伤了他的心。或许,他萌生做生意的念头还缘于我这一踩。(罪过!我们都是被这世界传染和腐蚀着的无根的人)我大伯的右胳膊因为战争而无法弯曲,这使得他吃饭筷子的长度是别人的两倍(当然是自制的)。否则他就无法将饭送到口里。就这样,在他的晚年我还常见他把饭吃到胡须上。战争给予他的创伤使他受了一辈子的苦。更苦的是,那样费劲吃到的饭,质量让现在的我几乎难以想象。有时,当我坐在公款宴会上面对美味佳肴时,常想起我大伯那碗难喂到口里的饭。(要知道,刘志丹曾经拍过他的肩膀呀)饭,粮食,(刘恒说的好)狗日的粮食。
我大伯死后的好几个星期,我才收到一封信,说已经完满地安葬。我一阵欣慰。他死得太迟了,那样的苦日子何必还要继续受下去。我又一阵怅惘。他再也不会坐在崛在半山腰间的土窑前望眼前的空山和黑沟了。不知那伴他几乎一个生命过程的特制筷子,是否还伴随着他。是谁第一个在这空山和黑沟间勃发了人类原始而本能的冲动,从而繁衍了一代又一代的生命?谁带来了那粒生命祖籍的火种?谁又是抵达这片山峦的第一位神祗?也许,坐在窑前的大伯,始终在思谋着这些吧。在我对我的祖籍人进行观察中,我发现,在他们身上植根着一种致命的共性,即懒惰。我的表弟偌大块头,见天睡到日照炕头屁股热,尔后趷蹴在炕上像驴饮水一样灌下去一海碗蜀黍粥,袖子一揩无油的口,便出了门。出门的根本任务便是闲逛。天不会下雨,奇迹从来都是梦想。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没有欲望。(正如一位名家所言)恰恰相反,正是欲望才使他们变得如此软弱。他们像早期的希腊人一样,把自足的存在视为生命的完满,早早为自己划上一眼句号。
九年前秋冬的一个傍晚,我的生日,我离开了陕北,我的表弟媳妇有孕在身,她为我关上了陕北的大门。我向前走,她向前走,我下坡,她上坡,我往山下走,她往山上爬,我走了很远很远回头一望,她依然站在高崖崖上照我,看不清风是否吹起她长长的刘海,只望见余晖中的她的身影,好像好多年好多年前就曾经见过,那么熟悉、那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