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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更著风和雨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轻轻地伏在安安的脸上。轻纱罗帐覆盖的床前,一张紫檀小茶几,上面放了个描金瓷碗,盛着漆黑的药汁,浅红嫩绿的配着,古怪诡异。药碗旁边一只青铜鼎炉正燃着沉檀香,镂空的龙盖由四面丝丝吐着轻烟,放出沉沉的香气来。床上安安昏昏噩噩地咳着,似再也承受不住折磨,终于睁开了眼,光影间一人罩着淡淡的药草香。

“醒了。”

苏极夜看安安挣扎着要起身,便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体贴地拿过软枕为她垫在背上。

“极夜,又劳烦你了,我……已经好多了。”

安安刚一靠在软枕上,倒是软绵绵的舒服极了,但是没有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浑身骨节酸痛像火烧似的,说不出来的难受。自己也知道是病了,可是没想到这样厉害。

“病人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这个做大夫的是得辛苦点。”

苏极夜坐在一旁见她只穿着一件浅粉的短衫,未免单薄,便一边伸手帮安安把被子盖得再高一些,一边说着。

床在耳边吱吱呀呀地响着,苏极夜在安安的眼前,为她掖着被角,他们那样的近,呼吸间都仿佛能闻见他身上特有的阳光气息。安安恍惚觉得这还是从前,小时候病得躺在床上,阿姐和二姐白日里都是很忙的,济安堂的师父也是看完病就走人的。那么大的房间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实在冷清得很。可是人昏昏沉沉的,连坐起来都觉得头晕,只恨自己身体不争气。房间里的玻璃窗上还贴着过年时的红福字,字是倒着的,淡黄色的阳光从上面洒下,福字的影一笔一画的,落到了灰黄色的地面上,就像有一个人蓄意写上去似的。她一笔一划的数着,然后昏昏地闭上了眼睛,那眼泪只管流出来,枕头上冰冷地湿了一大片。这时候极夜就会背着师父溜上来,把一小包葛花糖放在她的枕边,包糖的帕子许是在极夜手里攥的久了,有些潮湿还带着一股中药的味道。然后,他会亲自把一样样黑漆漆的药丸准备好,一面唠唠叨叨地叮嘱她……这许多年来,他一直未变。人未变,心也未变,一直都不在她的身上……

“生气了?”

安安不禁微笑了,又觉得有点怅惘。

“是气你病成这样。”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许是安安病着的缘故,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轻,但这样的轻反而如一种温柔的倾诉。

“能看见你真好。”

“做病人的总看见大夫可不是什么好事。”

极夜只是抓过安安的手腕,仔细地号了一阵,似没听见她的话。

安安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被角,看着他低垂着的眼。

一头乌黑短发,英挺的鼻子,劳碌得晒成蜜色的肌肤近在咫尺,仿佛感觉到安安的凝视,抬眼向她望了一下,随即马上又垂下了眼帘,但是看得出他的脸上突然有些不自在。安安也就没有说什么,毕竟有些话她不能说出口,也没有资格说出口。

扯着苍白失色的唇,强忍住神伤,开口打碎一室寂静。

“看见二姐了吗?”

“刚刚出去了。”苏极夜这才收回把脉的修长手指,有些落寞地转头看着窗前的案上摆着的一个鱼缸,恍恍惚惚的。房里温温的称不上暖和,是他熄了燃得过旺角炭火,安安的病是怕冷,不过也更怕火气。鱼缸里面黑红两色的鱼,便似乎有些冻住了,动作摇摇摆摆的,迟钝得很。

钟声滴答,一点一滴流过。安安觉得自己的身上突然那样的冷,仿佛冰天雪地中被抽走了唯一的一点暖气。可是还得努力做出娇俏的样子,伸手扯住苏极夜的袖口。

“那这回可还有给二姐的葛花糖,可以分给我两块吗?”

酒窝在强颜欢笑的面颊上闪动着,墨琉璃般的眼珠却是笑得清清亮亮。

“当然有,不过你现在不可以吃。”

“是吗?”

转过头,苏极夜已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失态,只是板着脸看着一脸失望的安安。可安安的眼中只有两个字在跳跃,想吃,想吃。于是,苏极夜终是忍不住嗤笑出声。

“真拿你没办法,只可以吃一粒啊。”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用白布手帕仔细裹着的小包,轻轻打开,黑褐色的圆圆小粒叠上叠下。苏极夜指头钳着一粒儿,小心地递了过去,安安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张嘴含了,瞬间脸颊鼓鼓,眼睛弯弯的如两轮新月,这才现出了十八岁应有的纯真无邪。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山珍海味,把你好吃成这样。”看安安吃得香甜,苏极夜忍不住也钳起一粒儿送进口中,用的还是那两根手指。瞬间,酸苦得皱起了修长的眉。

“这葛花糖本是解酒护肝的,药用大了味道自然有些苦涩,可每回都看你吃得那么香,自己就总也忍不住上当,真是的。”

“这个,比山珍海味还好吃呢。”看着极夜的手指,安安嘴中的苦涩化成暖暖甘甜直直地淌入心房。

“不可以多吃哦,吃完了要乖乖把药喝了。”

看着安安真正悦然地开怀笑容,苏极夜仿佛有些逃避地把床头那碗药端了起来,但拿得有些急了,浓稠的药汁不知怎地,便撒了大半碗在地上。

安安看着他沾满药汁的手,以及重新垂下不敢看向她的眼,笑意便一丝一丝地凝结了起来,跟嘴里的葛花糖一般苦苦涩涩的。

“还好药已经凉了,擦擦手吧。”

说着一块亚麻手绢递了过去,苏极夜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只管拿着,但那药汁已然沾在帕子上,墨迹似的糊了一片。

“刚刚……轩辕司九的副官来看过你,你和他……我以为,欢欢一直和他在一起。唉,也难为你了。”

安安听了顿时寂然无语起来,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半晌没有声息。

红云刚刚要拂过门边的幔帐进来,却瞧见寒冬的阳光凛凛地散了满室,斜阳照在那米白的墙上,漫着朦胧的轻烟,好似袅袅婀娜的层层纱裙,撒在两人的身上。

安安靠坐在床头,只是静静地看着出神的苏极夜。专心一致地凝视着,仿佛是倾诉,仿佛在怜惜,那温柔已极的眼神,显露出一种未曾见过、几近柔情的神色。

红云简直不敢置信这是从小跟着的三小姐,那个从来面带三分笑却从不情绪外露的三小姐……然后止住了脚步,有些辛酸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苏极夜走了以后,安安就来到了欢欢的房间,想着等欢欢回来,可是等着等着药劲就漫了上来,终于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在半梦半醒之间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妩媚如海棠,夹杂着浓浓的酒气扑鼻而来。

熟悉的味道,让安安疑惑地睁开了眼,在黑暗中适应了好一阵,才看到了熟识的身影。

“二姐……”

欢欢把床头的台灯开了,灯光从镂花的灯罩撒满室内。安安朦朦胧胧地看到顾欢欢站在床前,凤眼醉意朦胧,嫣红的面颊仿佛胭脂直涂到鬓角里去。

顾欢欢掀了床帐坐在了床边。夜深了。除了她们两个人,一屋子的人都睡熟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安安看到欢欢的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神情也是极为苍白的。

室内一片默然,窗外是墨黑的天,还有夜风吹过庭园,不住翻飞的枝叶发出沙沙声响。

“怎么是你?你怎么在我房间里?”欢欢的眼却直盯盯地看着刚刚睡醒的安安,见安安脸上带着一种苍黄的颜色,身影显得单薄异常,仿佛一经碰触就会粉碎消失,便皱眉问道:“身体好点了吗?需要喝水吗?”

“不用,二姐你喝酒了?这么晚才回来?”

安安在欢欢那样的目光下低下了头,有些不自在地看着自己的手。半晌,别过头去一看,欢欢已经起了身,倒了一杯水,却不喝,只是站在桌前拿着水杯把玩。

“不问我去哪?”欢欢的脸隐在阴影里面,看不清神色,但语气却是极冷的,“今天我去见他,他叫我跟你说,明天要带你去瞧西医。我还从没见他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

安安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凉意却滑过身体。此刻,就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在心头上狠狠地砸过,摇晃了一下,觉得那样的惶恐,一种冷彻心扉的惶恐。然后她很突然地伸过手去,深深地握住欢欢的手。而欢欢始终微偏着脸,不朝她看着,那落寞的侧影里,仿佛可以窥见那被伤害硬生生剥去壳的内心,脆弱得不堪一击。

“二姐,我手里是有些积蓄的,我想再加上你的,为你赎出身来是够的,我是不指望了的。你走吧,离开这个火坑走得远远的!”

欢欢转过头,那深不见底的黑瞳仿佛死去的深潭,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静止的眼眸中隐约有簇火焰,绿磷般幽弱微小,却灼灼闪动着决不妥协的倨傲。然后,那目光缓缓向下看去,不经意似的落到了安安握着她腕子的手上,那只手现在变得同主人的面色一般的苍白,手腕瘦得柴棒似的,一只螺蛳骨高高地顶了起来。

从极小的时候开始,安安也是这样地握着自己的手,依赖着自己,尤其是后来阿姐出了事情,她们姐妹二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地走到了今日。南山的这座屋子这么的大,又这么的华丽,但是能真正关心呵护自己的只有彼此。可是,可是……

顾欢欢的眼睛有些发酸,想要回握住安安,但终是硬起心肠忍耐住,把手一点点地抽了回来。

“走?怎么走?你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妈妈对我们严加看管,稍有异动就被打个半死,生怕我们逃走,而现在无论我们走得多远,回来多晚都不担心吗?因为这些年被培养成了她那样的女人……最好的吃,最好的住,最好的穿,我们身上哪一样不是最好的。就像是架子上那只虎皮鹦鹉,喂的是鸽子蛋的黄儿,食槽是翡翠的,架子是金的,连拴着脚的链子都是白玉的,你就是把它解开,它都不会跑。可又怎么样,不过就是个玩物,被圈养得没了野性没了自尊的玩物罢了……小妹,你再看看你,你身上用的是从法兰西运来的铃兰草香水,一瓶多少钱你知道吗?平常人家三年的吃用……而你能用多长时间?两个月而已……就连你身上常使的帕子,都价值不匪……我们和那只鹦鹉一样的,你说这样的我们,离了这金山银山堆砌出来的牢笼还能活吗?能吗?”

欢欢平静地说着,用最平淡的口吻。叙述着的时候,欢欢心里想着,曾几何时,也曾做过那样的梦,也曾经屡次在梦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但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的,醒来还是呜呜咽咽地流眼泪。

“二姐,找一个好男人嫁了,不也很好吗?极夜他对你……”

“嫁?怎么嫁?我们这样的人,说得好听是交际花,说得难听些就和长三堂子里面的腰货娘子没什么区别,一辈子在人前直不起腰,被人戳着脊梁。你说我要是嫁了极夜,是他会幸福,还是我会?”

欢欢漠然表情不改,那眼看着前方,似乎在看着某个东西,又似乎不是。

安安站在她的旁边,手扶着桌沿,呼吸间是欢欢满身的酒气,仿佛熏得晕了,滑润的红木在手下支着,却好像根本撑不住。但安安仍努力张着口,只是声音低沉暗哑,似乎曾历经一番竭力嘶喊。

“那轩辕司九就可以吗?你爱他吗?”

欢欢沉默了一会方才转过头来回答,声音亦是有点喑哑。但台灯的灯光下,她的脸上恍惚地绽开一抹艳丽的笑容。

“当然,我为什么不爱?我顾欢欢是出身不如人,还是样貌不如人!谁愿意生来就下贱做下三等的人,还不是生活所迫。跟了他,平日里看不起我的人就得恭维我,对我这种他们从心底瞧不起的女人低眉顺眼。我要把这些年在这些自以为高贵的老爷太太们身上受的气,全部找回来,我也要站在太阳底下堂堂正正地吐上一口恶气,这样有错吗?”

“二姐!”安安唤道。

“可是我连这么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还是被你抢走了……我还能怎么样?”

闻言安安陡然一惊,对上欢欢那双慑人的眸子,那一瞬间里方才明了欢欢从未放弃,除了本身的意志之外,谁也不能使她放弃……就像是越得不到的东西,就会越想要……那样的执着,不是很深,一点点,淡淡的。

眼前,顾欢欢的笑意也不是很大,一点点,浅浅的。可是那种感觉就像蝶蛹在茧子里无声地挣扎着,飞不出来。只有那像风一样淡、像烛火一样浅的悲哀,弥漫在空气里浓得化不开。

安安的手颤了颤,这样的神情似曾相识,那个女子跟眼前的欢欢一般的神色,仿如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

阿姐大她六岁,那时已是名满湖都。虽然极为照顾她们,但是神色总是冷冷的,所以安安一向是十分敬畏她的。可是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阿姐一改平日里的艳丽装束,换上了半旧翠蓝竹布旗袍,额前斜飘着几根前刘海,脸上也只淡淡地扑了点粉。

“从良,已然是咱们这样的女人最大的幸运,还求什么呢,我已经知足了……”

与平日的冷淡全然不同,眼眸里一簇火狂炽,脸上充满了渴望、期待甚至是恐慌的表情。但是看得出来阿姐是非常快乐的,仿佛被忽然照耀上了一层光,看着都觉得是那样的兴奋,但又隐隐地为自己感到一种异样的凄凉。

后来,一盏迷魂茶便把阿姐送上了风晓父亲的床上……再后来,阿姐跳了崖……风晓惨白得没有血色的脸……而后阿姐落得那样的下场……

昏黑的房间里,都是高级的红木家具,颜色极深,阿妈一向很喜欢附庸风雅的,圆桌上,案几上,到处摆着精致的瓷器。瓷器映着灯光闪出一些微光,在那沉闷的空气里,却都好像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让她觉得气也透不过来。

已经三年了,那时候安安没有哭泣,怎么三年之后的今天,再看到同样神色的二姐,却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或者是因为自己也饱经了风尘……

安安和欢欢彼此互视。

“他并不喜欢我,只是想要我。”

“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窗户全关得紧,室内唯有风声回荡不已。

休养了几天,顾安安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但是对于轩辕司九的邀约,每每都是托病拒绝。而欢欢每日里早出晚归,姐妹俩见面的机会便几乎没有。

这一日何风晓下了帖子来,安安才打扮妥当在顾昔年难看的面色下出了门。

梨园,湖都最大的戏院、车水马龙的门口挂着各式霓虹彩灯,飞檐朱栏精致华丽得描金绘银雕梁画栋。各色衣着鲜亮的人物出出进进,和门口成群呼喝的褴褛小贩交织成了光怪陆离的诡异世界。

安安下了车才刚进了门,小厮打扮的年轻人便应了上来。

“顾小姐,我家少爷在楼上的包房等着呢,您跟我来。”

“少爷,顾小姐来了。”小厮把顾安安送进了门,就伶俐地转身告退。

“安安,你来了。”何风晓坐在花梨木的太师椅上,见了安安进来并未起身,只回头笑了一下,便继续盯着台上的旦角,“坐啊,你来晚了,戏已经开始了。”

何风晓一身月白长袍墨色的锦缎马褂,乌黑的发整齐地向后梳着,笑容间是难掩的颓废,如工笔细绘的五官却比女子还要娟丽上几分。

“嗯。”安安应了一声坐下。

戏台上正灯火辉煌地唱着贵妃醉酒,上下场门上挂锦缎绣花门帘,绣着喜上梅梢的大帐从顶部长长地垂曳于地,映着旦角行云流水的身姿,华丽的服饰,五彩的流苏,婀娜的水袖装扮出一个如锦如画的世界。安安坐在那却只是恍恍惚惚,一切一切在眼中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切。

“安安,听说轩辕司九在追求你。”许久,何风晓的眼睛不经意地掠向她,似乎露出了一点点笑意,那是一种冷到骨髓里的笑,“怎么脸色这么不好?你要是真跟了他,可是真就成了贵人了。”

安安转过头,两只手握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耳边是叫好的声音一阵阵波动着,自己却不明白,那坚固的木头怎么会变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牢。

何风晓这才看见,安安的脸竟比霜雪还要剔透,影影恍惚中带着几分哀伤。眼眸中的火焰点燃了激荡地闪跃着,她咬了咬嘴唇,一抹浓浓的血色刹那凝结又刹那散开。

他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叹了口气,“你别生气,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你总装病拖延也不是什么好办法……我看照这情形再下去,只怕已由不得你了。”

安安垂首拿过青釉茶碗,并不着急打开,只是用手指在碗口的边沿一下下地捋着。何风晓却觉得她在隐隐颤抖着。便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安安一偏躲了过去。

“我知道,但是难不成要我们姐妹效仿娥皇女瑛吗?”

安安低着头,微微泛棕的发全都披到前面来,露出柔白的后颈。原本含笑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而悲伤的神色,仿佛历经多少沧桑。这样的神色何风晓是见过的,也是刻在了心里,藏在了最深处,仿佛一件绝世的珍宝,等闲不敢拿出来翻看。

记得第一次见到安安,她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南南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淡淡说着:“这是小妹。”安安的眼睛却瞪得滚滚圆,仿佛被吓倒的小猫充满了警戒。那时为了南南,他对安安自然是格外地殷勤,特地带着安安和南南去馆子。一张圆桌面,安安却挑了一个隔他最远的位置,一顿饭下来眼睛始终是有些敌意地瞪着他,仿佛他是跑来抢走姐姐的坏人,稚气得可爱,却也弄得他哭笑不得。

而现在,那个小女孩已经长大,变得惊人的美丽,却也有了南南当年的神色,绝望的、悲凉的……那时候,他和南南那么相爱,他为了南南什么傻事几乎都做了个遍,但是爱得越深,南南的眼就越是多了一种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慌恐……他那时不懂,而现在懂得了,却已经晚了……

戏台上的灯光忽弱,包厢内只余下一盏灯光徐徐侧泻而下,落在安安的身上,乍见之下,宛若一片闪亮起伏的琉璃似的光晕,脆弱得叫人不禁屏息……不像但是又极像……

何风晓很想伸手抱住她,但是手伸出了却只是落在安安垂下的发上,小心翼翼地把那缕头发掖回她的耳后。

安安仿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捋着碗沿。

“你跟她真像啊……”何风晓片刻之后,回过头来重新看向戏台。

安安一惊,这才抬头。灯光在何风晓脸上形成一道奇特的阴影,明暗交错之际,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些年,你总说我帮了你。其实,真不知是咱们谁帮了谁,要是没有你,我想我早已经……”

说着何风晓唇际挑起,慢慢地渗出了一种浅浅的涩涩的味道,阴影垂在眼下形成的青色,面上忽然现出一种颓废的倦意,仿佛是燃尽的死灰,乍一看固然是俊秀的,可是看的时间久了便觉得有些恐怖。

那是失去了所有对生活的憧憬,只有在临死之人身上才能见到的神色,而现在出现在何风晓的面上,安安便觉得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当年那个飞扬开朗的男子。戏人的嗓音娇滴滴的,却是尖锐刺耳。何风晓仿佛是倦了,合起了双目,长长的睫仿佛蝴蝶在花荫下拢起双翼,沉沉入睡,偶尔浮动的痕迹也是飘渺得不可捉摸。

很安静,安静得……空洞而寂寞。

“风晓……”

安安看着他,心湖中仿佛有一颗巨石投下,起了滚滚的波涛。

她的心底对于风晓总是有一种极深的愧意,她那时还小,只是本能恨风晓夺去了阿姐。多少次病了就借故拉着阿姐的袖子哭泣,求阿姐不要被那个长得像是女人的男人拐走……每每此时,阿姐的表情就有些模糊,眉间蹙起薄唇紧抿,沉静的黑眸似乎显得忧郁,又有些哀伤地默默看着她。

后来,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在想,如果她那时没有说那些话,阿姐是不是早就能跟风晓走了,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惨剧,他们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多少次叹息命运的残酷,更憎恨着自己少年不识世事的天真,未始不是一种比命运更加葬送了他们幸福的残酷。

那之后,她的报应就来了,她体会到了阿姐的悲伤。折磨般的交际应酬,不断地不能停歇的,****的身躯无法反抗地任由人玩弄。

仿佛回到刚到南山的那段日子,每次反抗愈激烈,阿妈的残酷愈甚……除了痛楚之外,只剩下无尽的屈辱。结果却如出一辙,注定无法逃离阿妈的摆布,永远也逃不脱这个噩梦似的命运……到了后来,连意志都开始被支配,唯一仅存的自尊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安安的指尖微微地有些颤,拽紧了手心,还是颤,没有血色的嘴唇张开了:“其实……”

“什么都别说……”何风晓张开了眼,黑白分明的眼有些朦胧,那凝视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仿佛在强忍着什么似的紧紧咬住下唇,表情痛楚难当,似乎是每一呼吸之间都在痛苦,“这是今天新到的芒果,特地带来的,你尝尝。天塌了都有我老子那样的人顶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风晓……”

安安的手刚刚伸到何风晓的面前,猛地,他举起了手挡在自己的脸前,仿佛怕被她看到什么似的。灯光照在风晓那橙黄的袖角上,鲜艳得奇怪亦有点可怕。而风晓的手指,是那样的苍白,几乎看不见一丝的血色。

“拜托,什么都别说,拜托,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只是个懦夫,她死了这些年,我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

干哑的嗓音不连贯的语调,男人颤抖的眼角,带着一股发自心底的深沉痛楚。曾经的伤痕,曾经的记忆,那么深地刻在骨头里的痛,想抹都抹不掉。黄泉碧落,彼岸花开,奈何桥下有忘川水,可以让死去的人忘记前尘往事,而他却只能苦苦地念着……

戏台上正是妖娆的戏子正唱道:“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台下一片叫好声。

安安终是不忍心见他如此,终于起身来到风晓的身前,伸手抱住了他,像母亲安慰着自己受伤哭泣的孩子一般。

“风晓,其实阿姐……”

心神几转想要一鼓作气地说出,可蓦然地,顾安安眼角瞥见门无声地拉开,而门前正站着一身戎装挺拔高傲的身形。安安浑身一僵,整张脸瞬间惨白得没有血色。

何风晓也沿着目光看去,发现来人,连忙推开安安。

静谧的包厢内,是说不出话的安安和何风晓,还有面无表情的轩辕司九。

“风晓,好福气啊。”

轩辕司九淡淡说着,面上毫无表情,但那双眼眸却像冰一样清、像冰一样冷,不,也许那眼眸就是用冰雕成的,才会流露着那种无可言喻的冷酷之意。

安安下意识地想要往后躲,但身子方一动便被何风晓不着痕迹地按住了,只能僵硬地将头垂下。

而何风晓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之色,但看到轩辕司九落在他们交握手上的目光,轻轻一笑,旋即起身行礼自若地道:“九少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您几时过来的?”

“我来找人,她和我闹了好几天别扭了,我只有来亲自找她让她消气。”

轩辕司九只朝安安的方向看着,正眼也不看何风晓,紧紧盯着安安说完,宠溺地微笑。眼神却是冻结的,眸子里面一片透凉、毫无笑意。

何风晓闻言笑了笑,侧头伏在安安耳畔,手有意无意地搂住了她的肩。此时戏台上旦角的尖细嗓音猛地拔高,鼓乐也跟着齐鸣意,他的声音又放得极低,连安安都听得很是吃力。

“安安你要想清楚,现下看来你是躲不了了,我能力有限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但是,这个男人不一样,有了他,你就暂时可以不用应付他人,如果你够本事,那个暂时就会变成很长时间甚至是永远,但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心赔进去才好。还有,逃避是没有用的。”

说完,何风晓在安安的背上轻轻地拍拍,带着点抚慰的意味。但是,在轩辕司九眼中却是极为亲昵的炫耀。

“风晓……”

安安的眼仿佛受了惊吓般,颤了颤,露出了极可怜的哀求神色来。

轩辕司九再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用力将安安粗鲁地扯了过来。何风晓只是微笑,倒也不阻止。

“风晓,不打扰你看戏,人找到我自然要告辞,代我问候何公。”说完,拉着安安转身就走。

何风晓敛眉低首,很客气地对轩辕司九的背影回了一个礼,额前的发丝垂下,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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