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已是黄昏独自愁
晨光的手抚摸着安安的脸,却像月光一样的冰凉。
冰冷的感觉慢慢地渗透入肌肤,安安颤抖了一下,虽然不愿意但还是从睡梦中醒来了。转动着有些呆滞的眼珠子看了看身畔,看到人已经不在了,安安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扯了扯身上盖的被子。
觉得什么刺了一下,掀起被角,原来是发上别着头卡,卡子上的一粒钻石光闪闪地动着。她伸手拿了起来,另一种异色的光芒借着阳光又是一闪。原来,手上的钻戒不知何时不见了,反而换上一枚红宝石戒指,那红她认得,是那种顶级的鸽血红,旁边镶嵌的细钻,艳艳的在晨光里发出了好似火焰的光芒。
安安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手指上没有一点血色,青色的血管脉络那样的清晰。
窗外的西北风呜呜吼着,那雕花的窗棂吹得格格地响,嵌着蕾丝镂花的洋式窗帘,也像是海浪似的轻微浮动着。
安安起身来到了浴室,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手掌扶在青铜镜面上,想要支撑住身体,可是身体还是无法停止颤抖。
眼睛也有些浮肿,四下里并没有什么,更别说胭脂水粉,只有拿出自己随身的一条洒花湖纺手帕,沾着清水拭了拭眼。
镜子里的人在笑,带着些抽搐地笑,支离破碎。
转身出来时,卧房里面已经多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妈子正摆放着早餐,青衣短褂,十分精明能干的样子,见安安出来,连忙躬身一礼。
“劳烦你,帮我叫辆车来。”
“顾小姐,我……”
“无妨的,这是官邸,我待在这里,也不成体统不是。”
本来有些犹豫的老妈子,听安安这么说便帮她叫了一辆车。
安安一路上恍恍惚惚的,就回了南山。
清早,几位佣人在打扫着,见到了安安一个人踉踉跄跄走着,脸上微呈惊愕之色,旋即习惯似的冷漠地施了一礼,远远地避开了。
上了楼,安安恍惚地迈着步,不知为何这段走得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此时竟是如此的长和暗。
习惯性走进了那间长年没有人居住的房间,打开门却不想顾欢欢正倚在床上。
房间里虽然久无人居住,但是也打扫得分外整洁。水绿色的窗帘挂在了两侧,阳光那样的充足,搅碎所有的幽暗。光影中,安安和欢欢的身形被薄纱温柔地包裹住,而彼此心头的那根刺却挑破了薄纱的温柔,生生涩涩地疼。
沉寂中,有什么东西在两人的视线间,隐隐约约地如细沙沉淀。
安安的唇膏早已经掉了,穿的还是昨晚杏色短袄。
欢欢眯起眼,脸色很苍白,沉默了半晌,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光影间如羽蝶缱绻,蝶翼之下两翦墨泉幽幽潋潋地漾起忧郁的暗色,语气自然而然地冷起来:“辛苦你了,一夜未归应该回房补个觉才好,怎么反而上这个屋子里来了?”
安安在那里站了一会,才仿佛明白了那话的意思,只觉得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东西从脊背蹿了上来,满眼的泪再也忍不住泼泼洒洒地落了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自己错了吗?做错了什么?如此的身份有什么权利拒绝,又有什么资格……她明明知道,却还要这样……
抖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安安的口中发出,恍如水底的鱼儿在伤心地啜泣,却是无声的,听不见哭泣的音:“你要我怎么样呢?你要我怎么样呢?”
安安顺势扑倒在床哭了起来,虽然极力地把脸压在那绣着莲花的床罩上,可是呜咽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出来,如丝如絮,细细的、欲断,绵绵地很是凄惨。
欢欢从床上起了身瞪着安安,眼眸如火焰一般燃烧了起来,火焰的尽处是朦胧的悲哀,却倔强地不肯现出来,水晶样的神情坚硬却也脆弱。
看着安安哭成那个样子,欢欢的心也很疼,莫名其妙地疼。窗外有冷冷的风声,遥远地飘荡在空气里,恍恍惚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日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蓝缎子的旗袍乌绫镶滚,面上厚厚的脂粉,坐在那里跟妈妈哀求着什么,举止间有一种轻佻的风情。隔着屏风,她领着安安在好奇地窥视着,阿姐走了过来问她在做什么,她轻轻地回答着从老妈子那里听来的答案,连带着也模仿上了那鄙视的语调,那是长三堂子里面的女人。
阿姐冷着脸半晌,叹息了一声,把她和安安领到了楼上。
屋子里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水晶花瓶里插着刚摘的杜鹃花,红艳艳的。阿姐坐在正中的红木方桌后,那时已是盛夏天气,阿姐一件秋香色细纱夹袄,一手托着腮,声音就像是微微的暮风拂过幽幽竹林,竹叶轻颤,沙沙瑟瑟的,极为有磁性。安安还小,听得半懂不懂,而她伏在桌面上,用那股冰凉来抵消暑意。
那时候,她还不大识字,阿姐在云纹宣纸上一字一句郑重地写出,她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物伤其类,唇竭齿亡。
罗贯中《三国演义》中曾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阿姐说,同样都是可怜可叹的女人,千万不要相互践踏。
物伤其类……
安安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看着她。眼底深处是水一样深邃的涟漪,要把人融化,也要把人淹灭。栗色的发丝上沾满了透明的眼泪,零乱地垂下,恍如搅皱的流水,泛着光泽。被水雾迷离的眼眸,纱一样的朦胧,透出了悲哀、幽怨,还有那么一点点浓得化不开的依恋。
欢欢淡漠地摇摇头,笑了一笑,带着一种荒漠的神气,转身离去。
她也是被伤害的那个,她的心真的很痛。
安安看着顾欢欢离去的身影,将身体缩成一团,手捂住脸。这次安安并没有发出哭泣的声音,只是有清澈的东西从指缝间不停地渗出,浸湿了手指,浸湿了月白色的衣袖,浸湿了绣着莲花的床罩。
有个人踏着缓慢而沉稳的脚步从门口进来,到了安安的身畔,停住了。
女子风尘软哝的声音叹了一口气:“哭什么?傻孩子,这是好事情啊!”
安安有些呆滞地放下手,流着泪静静地仰起脸,望着顾昔年,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低语:“妈妈都知道了吗?消息传得可真快啊……”
安安忽然伸手紧紧地抓住了顾昔年的衣摆,含着泪的眼弯起,浅浅笑道:“妈妈说得对,这当然是好事情,您放心,女儿不会让您失望的……”
顾昔年一向不喜欢顾欢欢和安安感情太好,难得有这次机会可以挑拨,却被安安一句话堵在那,却又发作不得。
“妈妈,您出去吧,我想单独呆一会……”
安安美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只迷路的小兽,几分失措,几分警惕。
顾昔年的脸上浮起一层隔着什么似的温柔的笑容,俯下身,拉住安安的手,“你这孩子,有什么事情就是不喜欢跟妈妈说,女儿大了不由娘啊!那好,我就不说什么了。”
笑得有些僵了,眸中刹那的温柔便掩不住几分狰狞,“九少你可要好好把住,咱们这样的人,讲的只是一个钱字,其余的什么都是靠不住的。再说他那样的人,也只是跟你玩玩而已,本就不会动什么真心,所以你千万不要像你二姐那样,傻傻地搭了情意进去,知道了吗?”
说完,顾昔年便起身离去。
高跟鞋在地板上清晰的声音,外面野猫叫得仿佛婴儿的哭声,所有的声浪都似乎已经退得很远,听上去已经渺茫了,如同隔世,因为遥远了,而模糊了。
慢慢地安安的神志也跟着模糊了,倒在床上似睡非睡地翻来覆去,床单在身下发出沙沙声响,弹簧床也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狂风骤起,肆无忌惮地席卷过繁华的湖都,天似也受到了惊吓似的,大雪飞扬不休。
结束会议,轩辕司九急匆匆返回官邸。上了楼,卧室的门是半掩着的,门边镂下一轮的光晕。在门外稍微犹豫了一下,推开了门,床帐放了下来,影影绰绰地看不清什么。
“安安。”
没有人回答他。
是不是还在睡?
轩辕司九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那苍白而美丽的容颜、倔强而脆弱的神情,像是沙漠中海市蜃楼,一碰就会碎的幻景。
这么想着,轩辕司九的嘴角边泛起了一丝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笑意。
“安安。”
掀起床帐,里面是叠得整齐的被褥,顾安安根本就不在里面。
笑容凝固在轩辕司九的脸上,环顾了一下四周,熟悉的床榻、熟悉的屏风、熟悉的沙发……一切却仿佛变得很陌生,显得分外空荡。
“来人!”
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仆人和严绍一时匆匆忙忙地进来,站在他面前。
仆人看到轩辕司九极冰的面色,便连头都不敢抬。
“她人呢?”轩辕司九坐在沙发上,往烟斗里面添上烟丝,点着了细细地抽着,眼阴森森地看着仆人。
仆人吓得缩成一团,结结巴巴地道:“顾小姐坚持要回去,我们也不好阻拦……”
“严绍。”
“是,属下这就去!”
严绍驱车来到南山时,顾家的宅子已经被雪裹得紧紧实实。听见有人按门铃,老妈子已认识一身英挺军装的严绍,忙把他让了进来。红云正和丽云站在廊子下低语,见他进来都微微吃了一惊。严绍也不在意,只是和煦一笑,“三小姐在吗?”
红云丽云相互看了一眼,怔了一怔,才笑道:“您跟我来吧。”
红云说罢便将严绍引上楼。
楼上是一字通廊,一个双十字架的玻璃窗,紫色的落地窗帘系在一旁,在灿烂的阳光下,带着颓废之色。由正门穿过,旁边有一挂双垂的绿幔,红云又引将进去。房间里面寂静得异样,一张西式铜床,天花板银质挂钩上婆娑的罗帐,袅袅绕绕罩住了这张床。在远处看着,罗帐如有如无,隐隐的安安侧着身子躺在里面。
床前顾昔年顾欢欢坐在那守着。
走得近了,严绍才看见一个二十出头一身青袍褂子的男子坐在那,手指搭上安安纤细的腕,腕下铺着张深紫色垫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手白失了血色。
男子神情宁静儒雅,只是剑眉忧虑地蹙起。帐子里,安安面色惨白,浅浅的血管在薄薄肌肤下若隐若现,呼吸急促微喘,间歇的轻咳似乎耗尽了全部的精力。
“太太,严副官来了。”
“顾夫人,二小姐。”
严绍微微躬身打了个招呼。
“严副官,按理说安安的闺房是不能随便进的,只是她现下病成这样,若不让您瞧瞧,好似我们推脱九少似的。”顾昔年忙起了身来到严绍身旁,一身宝蓝缎子旗袍随着摇曳腰肢在寂静已极的屋中发出沙沙声响。
顾昔年一边说着,嘴瘪着别过脸来,将尖尖的下巴对准床上的安安。
“顾夫人客气了,不知三小姐病得严重吗?”严绍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极轻。
这时那男子已号完了脉,起了身。
“极夜,安安怎么样?”顾昔年急急开口道。
“我已经说过,她不能太过劳累,外邪侵袭风寒积体且还受了惊吓,这老毛病长期反复已是伤了肺器,必须让她好好静养,否则性命攸关。”极夜拿起桌几上准备好的毛笔,行云如水地开着方子。
“我开的这些药只是治标,要想治本平时必须按时服药和静养。千篇一律的话你们也是听腻了,从来也都是听不进去的。”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那我就不打扰了。”看着欢欢和极夜冷淡的神色,严绍也不生气,只是笑着告辞。
“您太客气了,等我家安安病好了,我会亲自把她送到九少府上的。”顾昔年只装作没有听到身后欢欢若有若无的一声冷哼,依旧殷勤热情地送着严绍下了楼。
倒是极夜抬头看着她,笑了出来。
欢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两腿交叠着,跷起一只脚,露出那只镂空鞋的粉红缎子,那眼冷冷地一横,“笑什么?”
“没什么。倒是你很久没见,脾气还是这么坏,给你开点清心降火的药吧。”
极夜他轻声地说着。这间房只有他们,太阳刚照到粉彩龙纹花瓶里插着的鸡毛掸子,掸子上那撮翠绿的毛被照得极亮。在净琉璃盆里放着清水和雨花小圆石,白色的水仙花仿佛跟欢欢一般的芬芳。
顾欢欢就坐在他的身旁,看着他。苏极夜也不知道怎么的,坐着便无法动弹。她身上的香气隐隐地袭来,那般的甜蜜。明明就只是那么一会儿,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你到是学会伶牙俐齿了,安安……她真的没什么吧?”
“我说了这是陈年的病,必须静养才好。”
“你真当我们是千金小姐了,静养?哼!从早到晚的场子哪容得她休养。”
许是暖炉烧得正旺,欢欢只觉得一把火在心头燃起,便再也坐不住,起身踱向窗前。
“我看你的神色也不大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我能有什么事情?这不是好好的吗?”
“也是我多虑了,你跟着轩辕司九,总不会吃亏的。”
这房间里光线很暗,半边窗户因为已然遮上了窗帘。欢欢站在窗帘后,四面一看,也就阴影带着记忆,神色便渐渐地忧伤起来。所有情景历历在目,连当作做梦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了?”
欢欢身上穿的是月牙白底绣着大红月季的旗袍,在阴影下却形成了一种说不清的什么颜色。
苏极夜眨了眨眼睛,从来没有见过欢欢这样的神色,竟突然觉得心头有些发酸,声调也就高了。因这房间非常大,又极静,苏极夜的说话都隐隐有了回声。
“极夜,他不要我了。我把整颗心都给了他……他却连不要都没说上一句,就不要我了……”
欢欢说话的声音倒很平静,跟平常完全一样,但是一面说着话,一面就别过了脸去。苏极夜看不到她隐藏在阴影下的泪,但能看到她的手在脸颊上擦拭。
“而他偏偏看上了安安,我知道我不应该怨小妹,小妹也是因为他受了惊吓,又因为我……所以才生病……可是我实在是很难受……”
苏极夜呆了一会,才强自开口劝道:“你明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人,这又是何苦。不是安安也是别的女人,什么人又能在他身边呆得长久,看开些吧。”
欢欢不再说话,只是站在窗帘后,手掩在面颊上。阳光带着春日特有的明亮色泽,从未被遮住的另一半斜斜照进,在光影中看去,长旗袍袖口的水钻镶边闪闪烁烁,欢欢的两个眼眶都深深地陷了进去,但眉眼却依旧描绘得极为精致,这样的神态,即使是哭也是很动人的。但也不知怎么的,却使苏极夜想起了“红颜薄命”四个字。
苏极夜便呆呆地坐在一旁。
欢欢的悲伤和痛苦,他怎能不理解,且感同身受。爱上了不爱己者,爱己者又非所爱,她的悲哀何尝不是他心里的悲哀。
他们像是在难得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寂静,谁都不愿先开口打破一般,沉默了很久。
角落处暖炉燃烧得啪啪作声,声音非常清脆。
许久,欢欢终于踏出了窗帘形成的阴影,粉红缎子的鞋踏在藕灰丝绒地毯上面,悄无声息地站在苏极夜身前,面上已经恢复了笑意,完全看不出流过泪的样子。
“还好有你在,和你说说话舒服多了,至少用不着那样强颜欢笑。”
苏极夜听了这话,反而半红着面孔,不知说什么好。
这样的话是极难得自欢欢口里说出,固然他们的关系是极为亲密的,但同时也便多了一层骨肉至亲之间才有的隔阂,许多话都好像不便出口。
看到苏极夜的样子,欢欢不禁望着他微微一笑。
本来这屋子是有些空阔的,但欢欢站在他面前这一笑,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变狭小了,空气也暖和极了,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
恍惚中,只听到欢欢道:“你在这里多陪陪小妹,我得出去走一趟。”
苏极夜这才惊醒,简直有些惊惶失措地开口:“你去哪?”
“自然是去找他。”
欢欢已经走到了门口,听见苏极夜的声音才缓缓回过头来,此时屋里的阳光很淡,打在她脸上,透明得有些发白,以至于这个笑容看起来,多少有点模糊。
但苏极夜却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种被灼伤一样的痛楚感。
这春日下午的笑容,一直在苏极夜心里停驻,即使许多年之后,他在不为人知的、小小的角落里翻出,依旧与当时他那奇异的痛楚心绪一般清晰。
出了门,严绍驱车直向梨园,上了楼。包厢门口的侍卫们见了严绍齐齐行了个笔直的军礼,严绍敲了敲门走了进去。轩辕司九着藏青制服,军帽放在红木桌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戏。
严绍轻唤了一声:“九少。”
轩辕司九似乎没有听见,依旧是专心地看着戏台,半晌才开口。
“怎么了?”
“顾小姐她病了,我看了一眼,挺严重的,床都下不来了。”严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轩辕司九的脸色,才斟酌着开口,“大夫说是老毛病了,必须静养。”
“是吗?”冷漠的回答一如既往,背对着严绍的轩辕司九应了一声,就没再开口。
全身沐浴在戏院特有的白炽灯光中,沉静坐着的轩辕司九,那浑然天成的冰冷气质表露无遗。
戏台上正唱着西厢记,那崔莺莺也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流云般的身段,偶尔顾盼间四目相对,羞羞垂下已是红晕染了的双颊。但也因为轩辕司九的冰冷,看起来不禁带着几分的寂寥。
为什么……是顾安安?
寂静中,似乎有个无声的问句正发出。
自己不能理解的疑惑,或许也是自己不愿理解的疑惑。
此时此刻里,轩辕司九看到的是安安……倔倔生动的眼瞳,从来都敢直视着他的眼,即使惊惶,但还是勉力维持的笑容,带着点点风尘的诱惑,清澈得想叫人捕食个干净。出身低贱的交际花,发泄****的完美品,这些标刻在她身上的印记,似乎都已经变得不重要。昨夜的她的存在,仿佛才是被在乎的一切真实。
只要有她……在自己身边……
在那莫名的、难以解释的执着里,眼缓缓阖上,在那股冷香的围绕下,轩辕司九再次沉入自我世界中。
“顾小姐求见。”突兀的,门口的侍兵轻声禀报。
见轩辕司九点了点头,严绍才开了包厢门。
“九少。”高跟皮鞋踏在地板上,“咯咯”的,伴随着银莺似的声音响起。
顾欢欢一身翠绿绫的旗袍,大大的西班牙红花流苏披肩,雪肤乌发,极俗气的颜色却搭配出最流行的式样。
“你也来看戏?”轩辕司九依旧盯着戏台,修长入鬓的眉峰掩着一对阴厉的眼瞳,异光闪动。
“我可没你这么有雅兴,是小妹让我过来的。她病得厉害,怕你担心,嘱咐我来告诉你一声,她自小就有哮症的老毛病,须静养上几天,没什么大碍的。”
欢欢在轩辕司九身旁的太师椅坐下,胸前握着披巾角的手一松,那流苏围巾就在身后溜了下来,一起堆在椅子上,现出了玲珑有致的曲线。
“倒是辛苦你了。”
“不敢,能赏我杯茶喝,就已经知足了。”
在灯下欢欢定定望着轩辕司九,只是一夜不见,但却仿佛有了一年似的,他们仍是离得这样的近,但她已然成了下堂妇。垂下幽幽的眼,诱惑的笑意在无人欣赏下变得苦涩,却依旧如花明媚。
被十多盏八宝琉璃灯照耀得流光十色的台上,正和张生夜会的崔莺莺偷瞧着欢欢,一脸落寞。
桌上摆着几只碟子,里面盛着各色茶点。轩辕司九不招呼欢欢,欢欢便自己伸手端起了一碗茶。打开了茶盖儿,一股子热烘烘的气味升上来,夹杂着戏院特有的味道缓缓地一波一波袭来。茶是乌龙,在这里算是上好的了,可是难免多了些潮湿的味道。
雾气缭绕中,欢欢再次定定地看着轩辕司九,他的侧脸冷漠而倨傲,仿佛根本察觉不到欢欢的视线,只是专注地看着戏。
欢欢的目光在轩辕司九的面上留恋着,他明明知道,却只作未察。
欢欢想起了两个月前第一次见到轩辕司九,是在一个私人的宴会上,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再怎么了得,也很难进入正式宴会的会场,她一向是清楚地知道的。
可是,她不甘心,她有高贵的出身,比任何人都要美丽的样貌,她一定会脱离这种身份,越是被歧视,越要争口气。
然后,落地座钟响起,一个人影飘然而入,她不经意地抬头一瞥,便看见了他。
她记得那样清楚,轩辕司九那日并未着军装,穿着一件孔雀蓝的袍子,三镶三滚的马褂,显得肩膀特别瘦削,袖子卷起露出一截子豆绿绸子的滚边,优雅地垂在手腕上,微微向前摆荡着。背后衬着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的飞龙,他浅浅地、倨傲地笑,像黄金般璀璨。
她这些年来,第一次为一个男子驻足屏息,眼里再容不下其他。轩辕司九也看见了她,眼眸倏然变得深邃,笑得自信且飞扬,如火一般。
晚上一帮人凑起了牌局,本是事先安排好的,但是她就是打得心神不宁,总是惦记着什么。
手胡乱摸了一张,就要打出去。
“别打这张。”忽然耳边传来一句,几乎有孩子撒娇的意味。
她自然是吓了一跳,诧异地转头,看见自己的脸映在轩辕司九漆黑如墨的眸中,她忍不住向他笑笑,轩辕司九便也向她露出了笑意,她的心就那样突突地跳了起来,好像是长出来的一个什么小东西,轻得痒咝咝的,却是说不出的高兴。
“打这张。”
轩辕司九的手绕过她的身体,拿起了一张牌打了出去,却并未收回依旧搭在桌上。这样的姿势,他的头几乎倚在她披着黑丝穗子的肩上,而她被困在他的怀中,把她圈禁住了,同时也使她感到安全。她转眸相视微笑,就有了一种暗含的情意。
房里很暖和,轩辕司九脱了马褂坐在她身后,里面穿着青绸薄丝裤,却什么也不说,气息轻轻地吐在她的耳边,诱惑着她。
那之后,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处。
轩辕司九年少风流,可是自他们相识,他便只在她的身上用心,从不再看其他女子一眼,她以为捉住了他……
因为,她那样自信自己的美丽,自信自己的手段。而且,她那样地爱着他,她不相信还会有第二个女子像她一样地爱着他。
轩辕那时候已经病重,轩辕司九这个外面人生的孩子也不过在同太子爷轩辕玄争斗中,勉强不至于落败。人们都是不大看好他,却也不敢冒冒然得罪他,敷衍着而已。
可是,她就是知道,他是一条被困浅滩的游龙,终有一日,会一飞冲天。
妈妈自然是极力反对,几乎是跳着脚地骂。许多难听的话,都忘记了,记住的却只有一句:“谁不知道轩辕司九从来都是风流成性,却也翻脸无情。他和每个女人在一起,眼里便只有她,再不看其他人一眼。但你要知道,他的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从来新人胜旧人,你现在傻傻地动了情,到时候他再不看你一眼,我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轩辕司九已经不要她了,在那么多人的面前,连一句不要都没有说,只是一个冷冷的眼神。
现在就坐在她身边,却已经不再看她一眼,她该怎么办?
欢欢眼睛渐渐模糊起来,面前的一切似乎都镀了一层薄金的膜,像站在画里的人看着画外的世界一样。
楼下胡琴咿哑着,却好像隔得老远。
欢欢的心突然胀大了,挤得自己透不过气来,耳朵里乐声、戏声,像耳鸣一样。
欢欢以为轩辕司九得了势,自己终究能脱去这下三层的身份。谁知道,他不要她,一切便又回到了原处。
不能哭,不能闹,她让那样多的男子倾家荡产,不是没有过女子来哭来闹,但现出的只是一份丑态而已。
所以,欢欢只能笑。
“这崔莺莺还真有几分小妹的神韵呢。”
“她看的什么医生?”
许久,轩辕司九转过头,那目光却冰得直入心脾。
“中医,是济安堂的苏极夜苏先生,小妹的病一直是他瞧的。”
欢欢嘴角努力扯着笑,愁容稍纵即逝。
“那你回去告诉安安一声,明天我带她去瞧瞧西医。”轩辕司九连笑意都极冷极寒,话语间送客意图更令欢欢几欲窒息。
“那……我就不叨扰九少了,告辞。”起身离去,回眸望去,轩辕司九的神情波澜不惊,连看都没再看欢欢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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