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胡长宁那种书呆子脾气,凡事都要做到最好,确实养不起另外一个孩子,而薛君山虽然不会亏待他们,但那种污七八糟的钱哪里能拿,奶奶左思右想,柔声道:“秀秀,你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跟奶奶学裁缝吧……”
话没说完,秀秀已经扑倒在她面前,咚咚咚猛磕头。
门口,刘明翰手里的纸包掉在地上,默默跪下来,咚地一声,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一挂鞭炮在门外惊天动地响起,薛君山手下两人冲进来,乐呵呵道:“恭喜恭喜,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
“好!好!好!”奶奶一连叫了三声,牵着秀秀的手颤巍巍往后走,秀秀看到胡铁树的遗像,再次跪下来拼命磕头,奶奶慌忙拉住她,指着遗像咧咧嘴想说什么,冲出口的,却是一声沉闷的哭声,好似压抑了多年才得以释放的欣喜,更像无从诉说的悲伤。
小满和湘湘互相拽着对方跪下来,面面相觑,满脸茫然。
二
“月亮粑粑,兜里坐个爹爹, 爹爹出来买菜,兜里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粑粑……”
“奶奶,别吵,我昨天忙到半夜才回来!”
薛君山的声音再怎么轻,湘湘听来总是晴空霹雳。她猛地睁开眼睛,在枕头下摸索半天,没摸到薛君山刚送的手表,倒摸到一本卷了边的《红楼梦》,不知为何心头有点发凉,放弃了努力,将怀里卷成一团的棉袍紧了紧,整个缩进被子里。
一只冰冷的手伸进被子里,准确无误地给她一个爆栗,她反应过来,抱住那只手臂,顺藤摸瓜,对准那人脑门重重反击。
听到小满夸张的哎哟哎哟惨叫,湘湘扑哧笑出声来,松开他的手,瞧他一身崭新的洋服不顺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这么早干嘛,外面不安全,待在家里多好!”
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反正现在不太平,大家都没心思上课,姐夫说让我跟他混一阵子,趁战乱捞点钱。”
湘湘呆了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想敲他脑袋。小满扣住她的手腕,正色道:“这事别告诉别人,奶奶跟爸爸就不用说了,姐姐知道肯定又会跟姐夫吵架,到时候惨的还是我们。”
湘湘挣不开他的手,急得满脸通红,压低了声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夫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跟他混?”
小满斜眼看见一块手表,捞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冷着脸塞到枕头下。湘湘满脸尴尬,突然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不管你跟谁混,记得有什么不对头赶快跑……”
底下的话被他轻轻用手堵了回去,湘湘自知失言,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恶狠狠道:“等下没德园的玫瑰白糖包别想进门,还有,九如斋的五香牛肉干,杨裕兴的卤腊味……”
“胡大奶奶,你饶了我吧!”小满胳肢她一下,夺回惨不忍睹的手,夺路而逃。
双生子的感情确实异乎寻常,湘湘和小满一天到晚黏糊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薛君山干脆让他们住在紧挨的两间厢房,来个眼不见为净。小满从湘湘房间出来,见院子里仍没有人,做贼一般躲在笔直粗壮的梧桐树后,小心翼翼朝姐夫的房间瞥了一眼,也不敢去叫他,信步朝外走,看到墙角堆得高高的梧桐叶子,贼笑两声,飞起一脚踢散,还嫌不过瘾,跳起来一脚踢向梧桐树,见又落了满院的花和叶,这才满意而去。
院门口蹲着一对石雕卧狮,是薛君山从别家搬来守宅,不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段,小满习惯性摸摸狮子脑袋,苦笑一下,回头随手拨弄那铜质貔貅门环。
一身笔挺洋服的薛君山迈出一条腿,身体尚在门内,低头抓着湘君亲了一口,随之将她推进去关上门,笑眯眯道:“奶奶,我今天要帮湘湘去看一个喝过洋墨水的大官,您想不想吃卤腊味,我等下带回来。”
奶奶抓着笤帚从后院探头出来,沉着脸道:“喝过洋墨水的有什么好呢,又不知根知底,而且山长水远的,来一趟要几年,还是乡里的孩子好,人踏实能干,会疼人,乡里种什么有什么,有饱饭吃,炮弹还打不到。”
胡长宁在楼上拿着书倚着栏杆叫道:“妈,现在有飞机,不要几年。”
奶奶嗤笑一声:“你读书读傻了吧,还想哄我,飞机都是丢炸弹的。”
薛君山满脸不耐烦,低声吼道:“吵什么,就凭你们那点本事,说不定明天就给湘湘找个乞丐回来,这事我说了算,以后谁都不准嚷嚷!”
胡长宁浑身一个哆嗦,悄然往柱子后躲了躲,奶奶气哼哼去扫地,小满到底在他手上吃过大亏,一见他的冷脸就背脊发寒,在吼声里飞奔出门。
吉普车停在门口,看得出来,刚刚奶奶仔细擦了一遍,薛君山回头看她一眼,咧嘴一笑,把东张西望的小满拎上来。
小满看他有了好脸色,心里那只咚咚敲的小鼓才算停下来,装模作样整理衣服,讪笑道:“姐夫,湘湘要吃德园包子。”薛君山瞪他一眼,啐道:“肯定又是你讨好她!”
小满赶紧转移话题,赔笑道:“今天去见谁啊?”薛君山哈哈大笑,“想不想找个大靠山,以后在长沙城里横着走?”
小满悚然一惊,认认真真摇头,薛君山脸色微变,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冷冷道:“真不知道你们一家人脑袋里装的什么,一个比一个蠢,要不是湘君,真想把你们全崩了算了!”
小满转头就去开车门,薛君山一把揪回来,咬牙切齿道:“我好歹也是你的姐夫,难道会害你们不成!你待会别吱声,要是坏了我的事,看我怎么收拾你!”薛君山眼睁睁看他红了眼眶,又好气又好笑,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记,“有个大官托我给一个年轻将领找个读过书的女人,还说那人来头不小,而且能征善战,前途无量,湘湘刚好合适,做成了这个媒,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怕,懂不懂!”
小满只觉一颗心沉沉落了下去,蜷缩着不发一言。
南正路一带住着许多达官贵人,街上管得十分严,而且一大清早,还算有老长沙城安静祥和的样子,只是出了南正路就是另一番景象,街头巷尾一片狼藉,全是从北方逃难来的百姓,以老幼妇孺居多,简直惨不忍睹。
这两年日军的飞机不时在长沙上空转来转去丢炸弹,哪里有一处安全的地方。警报也没个准,该响的时候不响,不该响的时候乱响,连茶园巷的胡家裁缝铺子也遭了殃,秀秀被炸成重伤,在大家精心照看下好不容易捡了条小命,要不然依奶奶的犟脾气,万万不能安生住在公馆带重外孙。
见小满东张西望,愁眉不展,薛君山嘴角一勾,笑容愈发冰冷,不管不顾,一路狂按喇叭,将车开得飞快。小满看出端倪,偷偷瞟他一眼,低头玩着自己手表,讷讷道:“姐夫,日本人打过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薛君山嗤笑一声,冷冷道,“日军今年年底就能进长沙城,他们兵器精良,训练有素,玩命谁玩得过他们。跟你说明白吧,武汉守不住,日军下一个目标就是长沙,我算过了,顶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安置你们,等湘湘嫁出去,你们就有借口跟军队一起撤退,没人敢动你们。”
小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薛君山放软了口气道:“你别多想,你和湘湘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是挺喜欢你们,就是看在湘君的面子,我也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你和湘湘是胡家的宝,我得先想办法保住你们两个,等长沙的局势稳定,我再想办法把你们接回来团聚,懂了吧。”
“姐夫,要是长沙沦陷了,你怎么办?”小满终于想到最关键的问题。
薛君山淡淡瞥他一眼,笑道:“先保住小命,见机行事。日本人也要跟当地人配合才有办法治理,只要有门道,什么也不用怕,说不定还能升官发财!”
小满悚然一惊,大喝道:“姐夫,你难道要当汉奸!”
话音未落,吉普车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樊西巷口,小满后颈被人死死掐住,顿时头晕目眩,手脚发软。薛君山凑近他耳边,咬牙切齿道:“这话我再说一遍,下一次就再不会客气,你们一家人的命都在我手里,我死了,你们全家陪葬!”
“姐夫,我错了!”小满只来得及挤出这句话,一转眼就被倒拖下来。薛君山揽着他往德园走,一边笑眯眯地跟相识的人打招呼,一路过去,热闹非凡。他能从乡里小混混坐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有他的本事,无论男女老幼,官大官小,都有办法投其所好,笼络人心。
跑堂的小陈一溜烟冲过来,点头哈腰道:“薛处长,您小舅子穿这身真俊啊!”薛君山装模作样上下打量小满一番,朝小陈嘿嘿笑道:“果然有眼光,打赏!”说话间,他从兜里抓个东西,看也没看就塞到小陈手心。小陈掂出是个银元,脸上笑开了花,立刻将两人往雅座领,压低声音道:“那人今天没来,只来了徐处长一个。不过,听说那人是中央某位显贵的公子,刚从黄埔毕业,被送出去留学,半路偷偷跑回来打仗。”
寥寥几句,薛君山就已知晓前因后果,手下一紧,笑容满面道:“小满,听到没有,等下别乱说话!”
小陈何等眼力,见势不妙,在小满的闷哼声中溜之大吉。
第二天太阳都挂上了梧桐树梢,小满仍然赖着不起来,奶奶一生勤俭,最见不得人睡懒觉,在院里骂了一通,带着重外孙薛平安出门显摆。平安刚刚一岁,长得虎头虎脑,刚会走路说话,冲谁都笑呵呵的,真是人见人爱。
湘君端着碗肉羹追出来,一大一小已经不见踪影,轻轻叹了口气,把肉羹端到小满的房间,看到被窝里鼓鼓囊囊的一团,不由得轻笑出声,轻手轻脚放在床头,捡拾好一地的脏衣服,把一本《七侠五义》塞到枕头下,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薄薄的棉衣裤放在床榻,抱着脏衣裳就往外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姐姐,我去参军打鬼子好不好?”
湘君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除非你打死三位老人!”
身后没了声息,湘君心头一酸,把衣服抱到后面的水井,又绕回头找肥皂,听到奶奶在骂人,探头一看,远处不就是湘湘,只见她跑得脸色绯红,垂落胸前的两条辫子跳来跳去,即使素面朝天,那娇艳的颜色仍无法遮掩,难怪街上的男女老少都看直了眼。
湘君下意识伸手,试图阻止什么,湘湘冲到门口停下来,看着她长长伸出的双臂,眸中闪烁着莫名的东西,似愤怒,似委屈,又似深深的无奈。湘君醒悟过来,手臂缓缓垂落,转头就走,湘湘猛地扑上去抱住她,脸紧贴在她背上,哽咽道:“姐姐,我还小,不想嫁人。”
湘君反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别怕,我跟你姐夫商量商量,时局这么乱,早点嫁人也好。”湘湘浑身一震,擦着泪水连退两步,厉声道:“你就这么想把我赶走,为了那混账男人,你不要我啦!”
“闭嘴!你这么大的人,嫁人有什么不对,难道想吃你姐夫一辈子!”奶奶颠着小脚追回来,正好听到这一句,抓起笤帚就打,“我跟你爸妈都忙,是你姐把你们两个带大,她为你们受了多少委屈,你就这么回报她,早晓得我不如把你丢到马桶里浸死,省得祸害大家!”
湘君连忙挡在湘湘面前,任凭笤帚落在自己身上,垂泪不语。奶奶丢下笤帚,转身就走,骂个不停。湘湘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呜咽着冲到小满的房间,径直扑到小满怀里。小满还在发愣,身体自动自觉有了反应,俯身给她脱了鞋子,将她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她很快停止哭泣,如小时候一般,和他头挨着头缩在一起,等奶奶骂声停下来才轻声开口:“你是不是早知道,所以不去上课?”
小满低声道:“昨天姐夫带我去见了个大官,说要给你做媒。”
湘湘抓起小满的手,刚想狠狠咬一口泄愤,见他不闪不避,突然没了兴致,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轻叹道:“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
小满给她一个爆栗,弹完又后悔了,给她揉了揉额头,笑道:“笨,男人要打仗!”
“我不打仗,我去周游世界,研究各国的风土人情,走完了就回来写书!”
小满心头一动,伸头朝外面看了一眼,附耳道:“要不你假装嫁给他,我们骗点钱出去玩?”
湘湘斜他一眼,恨恨道:“说得轻巧,今天有大官来学校找我,那人肯定很有后台,到时候连累家里人怎么办!”
小满没了主意,缩进被窝,捂住脸长长叹息。
“奶奶,你不要老把孩子扔在外面好不好,现在兵荒马乱,平安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么!还有你,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到底在家忙什么!”薛君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湘湘满头冷汗,一把抓起床榻上的衣服往小满身上套。薛君山一脚踹开门,气势汹汹冲进来,喝道:“湘湘,你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
湘君一手抱着小平安,一手来拉他,柔声道:“他们还小,不懂事,别跟他们生气,我做了你爱吃的肉丸子,去洗把脸吃饭吧!”
薛君山在湘君面前就是纸老虎,无论如何也发不出脾气,沉下脸道:“湘湘,跟你说清楚吧,你砸的那个人是张主席亲自请来的,我也得罪不起,下午我把人请来吃晚饭赔罪,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她怎么会砸人,那人有没有事?”湘君惊叫起来。
“是他不对,那顾清明关我什么事,凭什么要我巴结他!”湘湘梗着脖子叫道。
薛君山心头火起,大步冲到床边,一手一个,将两人拎起来丢在院子里。湘君心知不妙,把孩子放下,扑上去抱着他,被他轻轻一拨就滚到一旁。奶奶想来护,薛君山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听着,昨天小满态度不好得罪了人,今天湘湘又闯了大祸,这两个小鬼不教训教训我没法交差!”
胡长宁从楼上书房冲出来,见这阵势,闪到两人面前,指着薛君山怒喝道:“你敢!我的孩子连我自己都舍不得动手,你不要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