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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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陷落(19)

见她露出笑容,小满终于心满意足,换上一副大少爷的派头,抄着手凑过来揭开锅看了看。果不其然,还是以前吃腻了的红枣蛋炖圆鸡,悄悄撇撇嘴,拿筷子叉了一个鸡蛋送到她嘴边,谄媚地笑道:“我决定了,以后我们一起过生日,正好一起要礼物!”

秀秀横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突然有种幸福到了极致的恐慌,仿佛一切十分不真实。

小满把蛋送到自己嘴里,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继续没有做完的白日梦,囫囵不清道:“要是湘湘在该多好,蛋黄噎死人,也只有她喜欢吃。我说秀秀,你肚子争气点,别着急生孩子,等我打跑鬼子再生,到时候我来带人。你不知道呀,在重庆的时候念亲都是我带,那臭小子在湘湘肚子里受了不少罪,一出来就闹脾气,没日没夜地哭,我没办法,就没日没夜地哄……”

秀秀静静听着,终于露出舒心的笑容,偶尔也凑上去咬一小口,吃到剩下蛋黄,她一口就吞下去,吃完狡黠一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喜欢吃蛋黄?”

吃完蛋,胡小秋的竹刀也做好了,在外面高声喊小满去看,小满又叉了个蛋给秋宝,喜滋滋地比划一气,正要开口道谢,就听一阵凄厉的竹哨,浑身一个激灵,和胡小秋同时拔腿狂奔。

秀秀追出来时,两人已经只剩小小的黑点,秋宝仍然维持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傻。明明知道追不上,秀秀仍然下意识地朝两人离开的方向跑去,只是田埂很窄,她跑得太急,不时扑倒在田里。田里灌了水,她很快就成了个泥人,连短发也挂满了泥浆,一跑就甩了满脸。秋宝回过神来,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哭,大喊道:“他们马上就回来了,别追,别追……”

听到吉普车的声音,门房老早就把门开了,顾家顿时热闹起来,奶妈抱着念亲最先冲了出来,顾老先生生怕湘湘出事,人还没出门就在高声嚷嚷,“管家,找人伺候好少夫人!”

湘湘也是闷了好久,正要出去凑热闹,登时有些气苦,推开那壮硕仆妇的手,却没敢拒绝老管家拿来的披风。

自从怀上这个,一家人如临大敌,连念亲都不让她碰,若不是有顾清明提供胸膛给她发泄怒火,她只怕早就和家人闹翻了。

刚走出大门,她只觉今日的晚霞亮得有些诡异,眼睛还没适应,一个身影已经逼到面前,将手背在身后,笑吟吟道:“寿星婆,先说好,拿到礼物不准激动!”

她可不是有耐性的人,拽着他的手就要抢,顾清明不敢跟她闹,赶紧将一个红绢包的东西塞到她手里,似笑非笑道:“听说小满在游击队表现不错,升官了,恭喜恭喜!”

她呆了呆,拆包的手停了下来,轻声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德军投降了,胜利还会远吗?”顾清明大笑,将红绢轻轻拉开。

看到封面熟悉的字迹,湘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将这本父亲的教案死死按在胸膛,所有情绪拥堵在胸口,哭都无声。

多少个生日,胡长宁总是变戏法一般拿出两份礼物,奶奶开始的时候骂他糟蹋,他却说要让孩子高兴一下。

那么多的快乐时光倏忽而去,什么都没留下,让人如何能相信!

顾老先生拄着拐杖走出来,瞪了顾清明好几眼,径直走到大门口向外张望。顾清明后悔不迭,手忙脚乱将教案收好,拉着她的手慢慢走出来,将她安置在舒服的藤椅上,还风驰电掣冲进去抓了两个坐垫塞在她后背,赔笑道:“寿星婆大人,看在你肚子里的双胞胎面子上,今天千万别激动,拜托拜托!”

见他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大家掩面而笑,悄然散开。湘湘回过神来,摸摸挺得老高的肚子,不禁有些发愁,怀念亲的时候事情太多,没什么感觉,生的时候也稀里糊涂,第二胎怎么一转眼就这么大,怀胎十月这才过了一半而已,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不过,能看到顾清明紧张的样子,也不枉她辛苦一场,她很快就想开了,非常阴险地设计晚上的“余兴节目”,他现在不过将官班的闲人一个,每天还这么晚回来,看不折腾死他!

哄好湘湘,顾清明这才想起父亲,看他那引颈相望的架势,心里不禁有些发毛,慢腾腾蹩过来,探头看了一圈,恰恰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呆若木鸡。

毛毛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打扮得像个小绅士,小小年纪就有长沙小哥的那股子风流派头,可是,重点不在他身上,他身边那个人不是情敌苏铁是哪个!

顾清明目光炯炯看向父亲,见他急于逃避,顿时恍然大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牵上毛毛就走。

“毛毛!”听到湘湘的惊叫,毛毛再也装不出绅士派头,跳起来就朝她扑,还好顾清明手长脚长,在他扑到她怀里之前险险将他拎回来。毛毛看到她的肚子,吓得脖子一缩,小心翼翼地凑上去,抱着她脖子小小声地哭。

顾老先生和苏铁边走边低声说着什么,都是满面肃容。走到近前,湘湘连忙起身,被顾清明按了下去,顾老先生讪笑道:“清明,苏医生是你姐姐在教会的朋友,身手了得,学识渊博,有空好好跟他学学!”

“啊?”湘湘失声叫了出来,又慌忙把嘴捂上,一只手探到身后悄悄去掐顾清明,这一家子真是匪夷所思,竟然请男人来撬自己弟弟的墙角!

顾清明比她还气,连带看毛毛也不顺眼,按着他的头顶将他硬生生挪到苏铁面前,低喝道:“小叛徒,别让我见到你!”

毛毛傻了,在几个大人脸上看来看去,瘪着嘴欲哭无泪,还是湘湘看不下去,过来拉住他往屋子里走,柔声道:“跟我讲讲长沙的事情吧!”

“不准!”几人同时怒喝,湘湘和毛毛僵在当场,毛毛斜眼看看她的肚子,到底知道厉害,笑眯眯道:“小姨,小满舅舅跟秀秀小姨成亲啦!”

湘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慢慢松开他的手,顾清明见她脸色不对,旋风一般冲来,湘湘只当他大惊小怪,含笑相待。

突然,仿佛有人一刀戳进心脏,湘湘惨叫一声,捂着心口坐了下去,好在毛毛反应过来,扑上去抱住她,缓解了那下坠之势,只是他毕竟力气小,和她双双坐倒在地。

“啊……”那种痛来势汹汹,根本没让她有喘息之机,她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尖叫,胸膛几欲炸裂,痛得满地翻滚。

毛毛哪里见过这种事情,满脸惊惧,浑身颤抖,尝试着去拉她的手,却被猛地打飞,栽倒在地。

顾清明趁她蜷成一团,从背后扑上去将她死死抱住,在她耳边拼命呼喊她的名字,慌乱不堪。“少夫人小产了!”不知哪个仆妇叫了一声,大家齐齐看到她腿上长长的血迹,顿时惊叫声此起彼伏。顾老先生猛地想起湘湘生孩子时近乎同样的场景,眼前一黑,扶着拐杖摇摇欲坠,轻轻吐出两个字,“作孽!”

苏铁最为镇定,反客为主,召人来将她送去医院,一边过来查看,轻声安抚,然而她已经神思恍惚,除了疯狂地叫痛,根本不能回应。

惨叫声一阵紧过一阵,不知不觉间,顾清明双手被她抓得鲜血淋漓,已是泪流满面。她很快就精疲力竭,脑中恢复一丝清明,满脸绝望,用最后的力气大喊,“小满,你不要丢下我……”

顾清明忍无可忍,一个手刃将她砍昏,抱着她冲了出去。

苏铁脑子里一个激灵,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慢慢抬头看向湖南的方向,喃喃低语,“小满,一路走好!”

十二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十六日,一行人从重庆启程飞到汉口,又从汉口来到长沙,湘湘在近乡情怯之外,多出心惊肉跳的恐惧,若不是有顾清明和活泼可爱的念亲陪伴,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痛苦的旅程。

鬼子投降后,顾家上下就一直在筹划回湖南一趟,了结众人的心愿,只是她自小满过世后不但失去了双胞胎,身体也垮了,缠绵病榻近一年,刚刚有所好转。

不顾父亲的反对,顾清明听说蒋委员长委派葛先才将军去衡阳搜寻阵亡将士遗骸,毅然决定带着妻儿同行。湘湘自然恨不得飞回家乡,苏铁和毛毛也想回长沙看看,顾老先生无可奈何,亲自带着一家大小出发,来长沙和湘潭拜祭亲家。

长沙仍然是一片破败景象,事隔多年,还能从焦黑的断壁颓垣看到当日大火的惨状,让人不忍多看一眼。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铺子招牌,熟悉的辣椒香,亲人的音容宛在,如今却阴阳永隔,湘湘不想让大家担心,悄然蜷成一团,抵御那潮水般的痛,毛毛眼珠一转,打着膝盖咿咿呀呀地唱,“小刘海啊,在茅棚哪,别了娘亲呐哦……”

听他捏着嗓子唱胡大姐,大家忍俊不禁,湘湘终于展颜,悄然松懈下来,痴痴看着车窗外,心头空空茫茫。

终于到家了!

大家都在街口下了车,清晨寒风料峭,顾清明都有几分哆嗦,何况大病未愈的湘湘。顾清明轻轻拉住她冰冷的手,却被她温柔地推开,两人四目相对,湘湘勉力勾起嘴角,朝他摇了摇头。

顾清明不再坚持,站在风来的方向,毛毛越过两人跑了两步,怯生生回头,将手伸向湘湘。

面对孩子无助的眼神,湘湘这一次没有拒绝。顾清明接过一身红彤彤的念亲放下来,轻声道:“这里就是你妈妈的家。”

念亲显然并不明白妈妈的家和爸爸的家有什么区别,对他来说,家只相当于好吃的和舒服的床,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早就累坏了,听说回到家,撒开两条肥嘟嘟的小短腿就跑,越过湘湘的时候还冲她回头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小满……”湘湘脚步一顿,某个名字在脑海中以排山倒海的势头冲出来,一声又一声,凄厉哀伤,如百鬼夜哭,孤魂游荡。

念亲那臭美的模样,可不就是第二个小满!

也许是念亲长得太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宝宝,念亲的笑声一路响过去,街边忙碌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都停下手里的活计,遥遥张望。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家迎面而来,使劲揉了揉眼睛,颤巍巍朝念亲伸出双臂。

念亲现有的认知里,他就是所有人的宝,喜欢他才是理所应当,不过环境不同,他还是不敢冒昧,停住脚步,迟疑着回头讨主意,见湘湘微笑着点头,那还了得,咯咯笑着扑了上去,揪住长长的白胡子不肯放。

老人家龇牙咧嘴地笑,献宝一般将念亲送给街边的邻居们看,念亲愈发得意,对一个娃儿脖子上的长命锁产生了极大兴趣,挣扎着要下来,老人家被他闹得没法,只好把他交给一个年轻媳妇。

“吧唧”一声,念亲在年轻媳妇脸上重重亲了一口,趁她发傻之际,成功脱逃,直扑那娃儿的长命锁,把他吓得哇哇大哭。

娃儿的爸爸赶紧将长命锁取下来挂在念亲脖子上,念亲终于心满意足,撒腿就跑,准备去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瞥见顾清明铁青的脸色,毛毛悄悄抖了抖,慌忙拦住念亲,冲那老人家高声道:“王爷爷好,我们回来了!”

街上更加安静,只有念亲的笑声在久久回响。

不知道是谁开了头,呜咽声渐渐蔓延,越来越多的人从各个门走出来,目光殷切,许多人满面水光,仿佛在迎接远游归来的孩子。

顾老先生用颤抖的手将拐杖握紧,慢慢回头,杨秘书前去搀扶,被他匆匆避过,不禁有些茫然,一直低垂着头跟到街口的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