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不敢当!”顾老先生用四个字做出解释,将车门关上,垂着头沉默不语。
受到这样的欢迎,念亲惊诧片刻,立刻习以为常,竟学着爸爸的样子将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享受人们的关注目光,怎么看怎么可爱。
老人家扑哧笑出声来,弯弯腰去牵他的手,念亲生怕他抢走属于自己的隆重待遇,朝他认真地摇头,回头去拉薛平安当自己的保护神,表示有人照应,朝老人家歉意一笑,紧走两步超过了他。
这样一看,小家伙还真像小满那好面子的鬼精灵!大家忍俊不禁,见这个异乡男孩并不是表面那么难以接近,胆大些的孩子都跑了出来,跟着他们的脚步嬉笑打闹,刚刚悲伤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顾清明径直走到那送长命锁的父子面前,刚想开口,一个老奶奶堵在他面前,哽咽道:“别说见外的话,孩子喜欢,我们真的很高兴!”
那父亲把娃儿放下来让他去玩,一躬到底,颤声道:“鬼子打跑了,我们都要谢谢你们一家!”
顾清明哪里敢受,退后一步,匆匆去追湘湘。来不及了,湘湘在一群孩子簇拥下已经疾步走到胡家公馆近前,重重跪了下去。
公馆大门开着,门内门外香烛遍布,纸钱灰漫天飞舞,犹如人间鬼蜮。门口威风的石狮仍在,高墙仍在,只是里面已经成一片断壁残垣。
院子里焦黑的梧桐竟然还没有死,早早地在顶端发出绒绒的新绿,让人心头骤停,又在恢复跳动之后,暖意横生。
湘湘无力起身,更无力哭喊,一路膝行而去,趴在门槛上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嚎,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通通掏出。
念亲目瞪口呆,一边试图搀她起来,一边四处张望求救。只是毛毛不管不顾,自己也跪了下去,刚刚跟他玩闹的孩子都闪在一旁,满面不合年纪的严肃,而旁边的老爷爷老奶奶都成了泪人,丝毫指望不上。
最宠他的苏医生来了,念亲眼睛一亮,扑上去将他一直往妈妈身边拉,这一次他仍然失望了,苏医生就势扑倒在台阶上,匍匐在地上哀哀低泣,以头抢地,如同疯了一般。
念亲把最后的希望放在最讨厌的爸爸身上,知道爸爸不喜欢看自己哭,紧闭嘴巴仰望他,拼命朝妈妈那里指。他终于成功了,爸爸抱起他,将他送到妈妈怀里,将他们母子紧紧抱住,浑身颤抖。
顾清明已经设想过许多次,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完全没有想过会烧得这么惨,几栋屋子全部烧成了黑壳,黑漆漆的瓦砾遍地,四棵梧桐树仍然高耸,却成了四根黑色柱子,几乎辨不出这里曾经住过人。
湘湘不知想到什么,轻轻推开他,跌跌撞撞冲进瓦砾里,从厢房的位置开始细细搜寻。念亲终于明白这一次的旅行并不是那么好玩,将整个身体塞进顾清明的怀里,再不敢多看一眼。
顾清明将他拎出来,一步步走到湘湘身边,见她状若癫狂,蹲下来对念亲柔声道:“这里是妈妈的家,也是你的家,千万记得!”
念亲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出来这里是“家”,还当被他们遗弃,甩手就跑,一边哭喊要爷爷。
顾清明气得额头青筋直跳,看到湘湘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想起这近一年来的煎熬,真恨不得掐死她然后自杀,从此跟她家人一样,一了百了,不用再活着受罪。
鬼子打跑了,该是报答他们恩情的时候,亲人竟然都撒手尘寰,让人情何以堪!
墙角的香散发出袅袅烟雾,让空气里有了一种不真实的味道,犹如与黄泉只有一步之遥。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无端端打了个寒战,突然想起在这里的美好时光,悲从心起,颓然跪倒。
膝盖和瓦砾碰撞的声音此时听来颇有几分惊心动魄,搜索徒劳无功的湘湘悚然一惊,木然回头,呓语一般轻道:“我家没了。”
在这里听来,这四个字就如一把尖刀,捅进心里还不算,还要狠狠搅上一搅,非得让人胸口鲜血淋漓才罢休。听到这句,苏铁拉着毛毛迈进来,站在梧桐树下仰望苍穹,仿佛不知身在何方,眸中满是沧桑。重回旧地,毛毛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死抱着他的手臂,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满面惊惶。
苏铁能留到今天,不仅仅因为湘湘日复一日的重病,还因为顾老先生十分看好他,让薛平安和念亲都认了他做干爹。顾清明知道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况且真正为胡家做了不少事情,而且苏铁的性格清冷,在同龄人中算是能说上话的,对他的态度也转变许多。
苏铁淡淡扫了湘湘一眼,对毛毛正色道:“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来,现在回来了,你想留下来么?”
毛毛拼命摇头,将他抱得更紧。
看到湘湘闪烁的目光,顾清明慢慢伸出双臂,一字一顿道:“你的家在这里,走吧!”
他的目光无比坚定,让她的心渐渐被填满,她泪流满面道:“胡家的人都没了,我们的双胞胎也没了。”
第一次听到提起这件事,却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等于在顾清明心上的伤口再撒上一把盐,他深呼吸多次,才把那灼痛压抑下来,幽幽道:“我们还有念亲!”
医生没有说错,湘湘生第一胎没有调理好,落下了病根,加上小满牺牲时的影响,造成流产和大出血,人虽然救回来,以后却再不能有孩子。本来此事瞒着湘湘,谁知苏铁那混蛋开诚布公跟她谈了一次,湘湘饱受打击,再次大病一场。
自去年湘湘生日那天起,他何尝有一天好过,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湘湘流产后没几天,他得到确切的消息,小满带队去支援张鹏飞游击队,半路遇到鬼子伏击,身中多枪后不想被鬼子俘虏,跳了湘江,后来由朱沛打捞到尸体。秀秀一滴泪也没掉,埋了小满后立刻进了游击队,完全是豁出命来打,终于求仁得仁,一个月后就与小满团聚。
他们团聚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挣扎,他将垂落的手臂再次提起,无言地表示自己的态度。
死者已矣,无论如何,他和她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湘湘定定地看着他的手,心中再次开始天人交战。他们以为自己缠绵病榻,对时事一无所知,却忘了还有聪明过人的毛毛通风报信。上头重用了方先觉等人,加上顾老先生是国民党元老,顾清明重新得到委派是迟早的事情,虽有国共双十协定在,这场内战在所难免,到时候该怎么办?
留在长沙么?即使在废墟上重建公馆,但孤孤单单守在这里,肯定生不如死!
留在湘潭老家?她什么都不是,谁会理她呢?
留在顾家跟姐姐们钩心斗角?她不能生育了,顾清明也许不在乎,顾老先生也许管不了,并不意味着她们不想管,到时候又该是怎样恐怖的情形啊……
她悄然颤抖,再也不敢想下去,这时,苏铁拉着毛毛走向大门,用足以让所有人听到的声音道:“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她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身体一软,任凭自己落入他钢铁般的臂弯。
因为顾清明急着去衡阳和葛先才会合,早日开展工作,一家人离开长沙,马不停蹄往湘潭赶,准备在湘潭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去衡阳。
从公馆出来,湘湘犹如活死人,再无任何声息。她一直盼着回家,到长沙走了一遍,却更加不知所措。她高估了对那个公馆的感觉,没有亲人,那里其实什么都不是。魂牵梦绕的长沙街巷,没有小满的嬉闹陪伴,跟异乡并无区别,念念不忘的长沙口味菜,没有奶奶的巧手,简直味同嚼蜡。
真的回不去了,她的人生断了,断在去年生日那天的阵痛里。最美好的一切一去不复返,这漫长的人生,该怎么办?
并不是只有她一人在沉默。愈靠近湘潭,大家的脸色愈发凝重,进白塘村的小路遥遥在望,大家纷纷探头张望,心跳如雷。
见杨秘书不停地瞄自己,顾老先生双拳一紧,苦笑道:“别担心,我不会避开,这是我欠他们胡家的!”
念亲睡了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听到这最后几个字,立刻来了精神,指着自己的鼻子骄傲万分道:“胡家!我的!”
顾老先生凄然而笑,连连点头道:“念亲是顾家的念亲,也是胡家的念亲!”
坐在前面的苏铁似乎从沉睡中惊醒,慢慢回头看了一眼,顾老先生避开他的目光,用近乎自言自语的轻柔声音道:“小苏,到了美国,还请你多多关照!”
苏铁低低应了一声,颤声道:“我欠了胡家的情,应该还的!”
顾老先生终于明白他尽心尽力照看湘湘和薛平安的原因,微微一怔,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引出胸口一阵闷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恐怖的静默中,车已经从山间穿过,稳稳停在村口晒谷坪里。守在坪里的秋宝最先点燃竹竿上的鞭炮,朝毛毛狂奔而去,两人紧紧相拥,哭成一团。
鞭炮声接二连三响起,响彻宁静的山村,胡小秋和朱沛大步流星而来,一个重重握住顾清明的手,一个站在苏铁面前垂泪不语。
湘湘下了车,第一眼就看到对面满山飘扬的白幡,什么都没想起来,人已经冲了出去。
人们眼睁睁看着一条黑影跳下晒谷坪,冲上一个田埂,一时竟无人能够做出反应,直到湘湘一脚踩进蓄了水的田里,才有人惊呼出声,只是湘湘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艰难地爬起来,近乎疯狂地向对面跑去。
念亲摇摇晃晃追了上来,只是人太小,趴在晒谷坪边上,怎么也下不去,他又急又气,望着呆愣的一群人嚎啕大哭。
毛毛和秋宝同时跳下晒谷坪,毛毛把念亲背好,念亲回头看了一眼,终于绝望,抱着他的脖子小小声道:“我要妈妈!”
毛毛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跟着秋宝在田埂上绕来绕去,一会就到了山崖下。秋宝将念亲接过去,让毛毛先爬上去,自己背着念亲一鼓作气冲了上去,和从小路绕上来的湘湘近乎同时到达。
“妈妈!”
听到念亲的呼唤,湘湘终于恢复一丝清明,朝他招了招手,从最近那墓碑开始,一个个看过去。
刘明翰、胡湘君、薛君山、胡湘江、刘秀秀、胡长宁、胡刘氏、胡湘宁、胡湘水……除了她,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一个也没落下,大家在这里团聚,悠闲地看乡邻们作田,看草木枯荣,日升月落。
原来,这里才是她的家。她突然理解了秀秀的心情,抚摸了墓碑上“胡湘江”那冰冷的凹痕,只觉浑身脱了力,靠在墓碑上怔怔地笑。
他们都在这里呢,死有什么可怕?
看到她脸上苍白而诡异的笑容,毛毛和秋宝交换一个眼色,都吓得瑟瑟发抖。念亲不知察觉到什么,硬塞进她怀里,张开双臂将她死死抱住,低低呜咽。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林簌簌地响,真像往日一家人团聚的热闹景象。湘湘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抱住念亲,一种恐怖的痛从心头散布到全身,几乎无法呼吸。
“妈妈……”念亲一遍遍地唤,拼命去亲她冰冷的脸,恨不得抹平那让人恐慌的笑。然而,无论他如何哭得撕心裂肺,她始终满脸木然,毫无反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清明抓着一把鞭炮过来,点燃扔在墓园高处,在震天动地的声响里一步步走向妻儿,湘湘终于回过神来,抱着念亲踉踉跄跄跑到墓园正前方,重重跪了下来,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是念亲!我们回来了!”
山风阵阵呜咽,似乎带来亲人的回应。
“回来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