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于萧红来说,这样的软禁对她算是不错的。因为一个她现在这样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如果离开了旅馆她很有可能就被冻死饿死在街头了。
旅馆老板一直希望扣留萧红这个人质,等着汪恩甲有来还钱的时候。老板还威胁萧红,如果她还不上钱,就会把她卖到桃花巷的妓院里去,卖身还债。
萧红闻听,心中极度恐慌,她本以为现如今应该是最糟糕最痛苦的境遇,而这一刻,她才意识到,雪山之后是另一座雪山,绝望之下的谷底更深更寒。
每天,她不得不挺着一个大肚子到街上买面包。周围是账房先生、茶役、妓女和别的旅客,当她路过时,随即投来轻蔑的、怜悯的,各式怪异的目光。她努力抵御着,做出矜持的姿态。只要听到茶役经过门前的脚步声,她会疾速地将面包塞入衣袋,掩饰自己的穷窘。
在旅馆的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她只能暂将希望寄托在汪恩甲身上。她只当是汪恩甲眼前遇到了些困难,缠住了寻她的脚步,而从不敢想他就是蓄意对她辜负。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想法,她害怕自己被绝望打倒。
萧红深陷在精神和生活的双重苦难中,难以自拔。幸福,已经成为了梦里的奢望。
那些将要做母亲的女性是常常感到幸福的,一种面临创造的幸福。但是,在萧红这里,只有惶恐与苦痛。此刻的她,身怀六甲,双身双痛,一个新生命即将到来,她完全感受不到半点温暖的希望之光。自己是如此的单弱无助,想到不久将有一个更加弱小的生命要依靠她生存,不禁肝肠断绝……
家人近在咫尺却对她不闻不问,由她自己生死在外。饥肠辘辘,身无分文,旁人冷瑟言语,老板恶狠狠地逼债……
世态炎凉,萧红已经常尽了各种苦寒味道,她小心地守护着心中最后那绿豆烛火。她希望那个人能回来,救她离开这苦难海洋。
萧红有时会想,曾经她叛逆地逃婚而求学,而命运兜兜转转,她却还是同汪恩甲同居在了一起,没有名分,没有一个像样的住所。如果当初顺从命运,今天或许就不会承受这样多的痛苦了。
转了一圈,收获的只有数倍的困难,无可预知的未来。她忽而迷茫了,迷失在关于宿命的自我审视中。以有限的食物维持两个人的生命,萧红的体质迅速衰弱。她开始失眠、头痛,一种恐惧在忧烦与焦虑的纠缠中时时袭来。
她自知从此不可能回到任何一个家庭。至于往日的同学朋友,所有的联系线索都被自己给掐断了,即使找到,有谁愿意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呢?
萧红不想坐以待毙,深埋在困难里,让她迸发出了更强烈的对与生命渴望。彩虹和阳光总会驱散风云阴霾,柳暗花明总在山重水复的摸索之后。世间诸多事,都是如此,一个极致,是另一种开端。
萧红,一个命定不凡的女子,就算坠落花枝成了流转的浮萍,也会在命运的凄风苦雨中绚烂绽放。
苦楚绝望里的涅槃,她的心中升腾起了强烈地求生的愿望。
泪眼迷离间,她的目光落在手头《国际协报》文艺副刊的一个专栏“老斐语”上面,游移着,突然凝定起来。 萧红开始向社会发出了试探性的呼救。最初,萧红的做法还是比较含蓄的,因为她心中对汪恩甲扔抱有希望。
五六月间,她把《春曲》邮寄到了《国际协报》的副刊部,署名悄吟。副刊主编裴馨园没有采用。小诗在编辑手中传阅了一遍就被放在一遍了。
一守被无意搁置的小诗,却是萧红满心寄予的希望。她每天都盼复着回音,等来的只有无声的空寂。
一段时间后,萧红又把《春曲》邮寄给了《东三省商报》的副刊原野,并附上了一封相对含蓄的说明信:
编辑先生:
我是被困在旅馆的流亡学生,我写了一首新诗,希望能够在你编得原野上发表出来,可以让人们听到我的心声。
副刊编辑方未艾看后觉得小诗不错,就放进了待发的稿件中,而对于这样一个含蓄的说明却没有太过在意,他把它等同为那些夸大其词自己的处境而博得文章发表的学生。
两次投稿求援,都杳无音讯,这让萧红感到失落。她在心中预演了一次次获救时欣喜的场景,却从没有一个场景跳到现实中,都不过是微幽灯影里的一场难圆好梦。
转眼至夏,蝶舞花香,又是一年繁华时节。阳光开始变得热辣,炙烤着这片土地上的匆匆人影,炙烤着一个个悲伤动情的故事。
苦寒里留下的精神裂伤,在这个燥热的季节里被晒得生疼。就连对汪恩甲的希望,也被晒干了。萧红已经知道,他不会回来了。这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越来越笨重了,而且她听说旅馆老板已经给她找好了一家妓院。
事已至此,已经是萧红的绝境了。她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向《国际协报》求救了。她想要逃离这痛苦的境地,所以,就算希望渺茫,她也要紧紧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1932年7月9日,萧红想裴馨园发出了紧急的求救信。隔日,裴馨园看到了署名为悄吟的信。他对这个名字还有些印象,这信中内容更让他感到震惊。
如花少女,反抗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离家出走,追求理想和自由;因为生活无着,上当受骗,被人抛弃,身陷旅馆受尽困难,与家庭割裂的关系,又无亲无故,眼下腹中胎儿又将诞生,处境已经非常险恶了。
裴馨园把萧红的信给编辑们传阅了一遍,当大家读到了“难道现今世界还有出卖人的吗?有!我就将被卖掉……”这样滚烫的字句,把所有人的心都点燃了。在现今这样一个世界里,竟然有这样的悲剧发生,他们无法平静地坐视不管。
“我们要管,我们要帮助她!”裴馨园当即决定第二天要去东兴旅馆看一看。
隔日求救信没有得到回应,萧红以为自己的求救又一次要石沉大海了。迫切的求生欲望使得她鼓起勇气,在7月11日又给裴馨园打了电话,进一步说明了自己所处情况的紧急之处。裴馨园决定立刻去旅馆。
这样的坚决的反馈让萧红心中燃烧起了希望的火焰。
人生最大的喜悦无非就是,所得及是所求。而这也是此刻萧红的心情。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她的双眸,忽然亮了。裴馨园叫正在整理稿件的萧军一同前去,而萧军却果断地拒绝了。
萧军原名刘鸿霖,辽宁人,据说祖先一代也是山东的移民。他的出身颇具传奇色彩,亲属和邻居中有不少绿林人物。不满周岁时,母亲吞食鸦片自杀,从小跟随父亲浪迹四方,长大一直过着军旅生活。“九·一八”以后,他在舒兰组织义勇军失败,被叛军押解出境,从此流落哈尔滨。
这是一个混合了流浪汉和武士性格的人,有意思的是,他竟染有文学的癖好,在兵营中,便耽爱填写旧诗词,有时也写点数文之类。因为投稿的关系,萧军认识了裴罄园,从此结为朋友。他食宿在裴馨园家里,一面协助编报,一面写作。
当时的萧军不会想象,就是这个他当时拒绝帮助的女人,却在后来和他的命运有着非同一般的牵连。
就这样,裴馨园和其他三名编辑直奔东兴旅馆。他们心中怀揣火一样的热情,前去营救这个落难的孤女,一种英雄的情结油然而生。几个人到达东兴旅馆打听到萧红的住处后,就直奔二楼的储物间,敲开了她的门。
阴暗潮湿的房间,只有床褥和一些零散错落的旧报纸。萧红脸色苍白,眼睛里没有神采,她被这悲苦的命运吸干了精魂。褪色的蓝布衫,赤足穿着皮鞋,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处处散发着破落了悲伤感。
裴馨园和编辑们同萧红了解她的一些具体情况,并安慰了一番。离开之后,裴馨园找到了老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明确要求要正常给萧红供应伙食,一切费用由他们负责。
老板看是报馆的人,不敢得罪。对萧红的监视,也从此放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