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晋康自选集上:黄金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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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替天行道(3)

吉明一愣,对“缺德”这个字眼多少有些冒火。他平心静气地说:“咋是缺德?他们在魔王品系上投入了二十亿的资金,如果所有顾客都像你们那样只买一次种子,这些巨额投入如何收回?如果收不回,谁会再去研究?科学发展不是要停滞了吗?这是文明社会最普通的道德规则,再正常不过的。”

常力鸿有点焦躁:“不,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他再次艰难地寻找着词句:“我是说,他们为了赚钱,就不惜让某种生命断子绝孙?这不是太霸道了么?这不是逆天行事么?俗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连封建皇帝还知道春天杀生有干天和哩。”

吉明这才摸到老同学的思维脉络。他微嘲道:“真没想到,你也有闲心来进行哲人的思辨。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在飞机上邂逅了一位西班牙作家,听说还是王室成员。他的消息竟然相当闭塞,根本不知道世上已经有了自杀种子。听我介绍后他也是大为震惊,连声问:现代科学真的能做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讲了很久,他终于相信了,沉思良久后感慨地说;人类是自然界最大的破坏者,它在自已的成长过程中消灭了数以百万计无辜的生物。即使少数随人类广泛传播的生物,如小麦、稻子等,实际上也算不上幸运者,它们的性状都被特化了,“野生”生命力被削弱了。不过,在自杀种子诞生之前的种种人类行为毕竟还是有节制的,因为人类毕竟还没有完全剥夺这些生命的生存能力和生存权力。现在变了,科学家开始把某种生命的生存能力完全掌握到人类手中,建立在某种‘绝对保密’的溶液上,这实在是太霸道了——你看,这位西班牙人所用的词和你完全一样!”吉明笑道,“不过依我看来,这种玄思遐想全是吃饱了撑的。其实,逆天行事的例子多啦,计划生育不是逆天行事?”

常力鸿使劲地摇头:“不,计划生育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这个不同……”

“有啥不同?老兄,十三亿中国人能吃饱肚子才是最大的顺天行事。等中国也成了发达国家——那时再去探幽寻微,讨论什么上天的好生之德吧。”

常力鸿词穷了,但仍然不服气。他沉着脸默然良久,才恼怒地说:“反正我觉得这种方法不地道。去年你该向我说清的,如果那时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要这种自杀种子。”

吉明也觉得理屈。的确,为了尽量少生枝节做成买卖,当初他确实没把有关自杀种子的所有情况告诉老同学。饭后两人到不发芽的麦田里看了看。就是在那儿,吉明遇见了那位不知姓名的、后来在他的幻觉中化为上帝的老农。当时他佝偻着身体蹲在地上,正默默查看不会发芽的麦种,别的麦田里,淡柔的绿色已漫过泥土,而这里仍是了无生气的褐色。那个老农看来同常力鸿很熟,但这会儿对他满腹怨恨,只是冷淡地打了个招呼。他又黑又瘦,头发花白,脸上皱纹纵横,比常力鸿更甚,使人想起一幅名叫《父亲》的油画。青筋暴露的手上捧着几粒死麦种,伤心地凝视着。常力鸿在他面前根本挺不起腰杆,表情讪讪地勉强辩解说:“大伯,我一再交代过,不能用这次收的麦子做种……”

“为啥?”老汉直撅撅地顶回来:“秋种夏收,夏收秋种。这是老天爷定的万古不变的规矩,咋到你这儿就改了呢。”

常力鸿哑口了,回头恼怒地看看吉明。吉明也束手无策:你怎么和这头犟牛讲理?什么专利什么知识产权什么文明社会的普遍规则,再雄辩的道理也得在这块顽石上碰卷刃。但看看常力鸿的表情,他只好上阵了。他尽量通俗地把种子的自杀机理讲了一番。老汉多少听懂了,他的表情几乎和常力鸿初听时一个样子,连说话的字眼儿都相近:“让麦子断子绝孙?咋这样缺德?干这事的人不怕生儿子没屁眼儿?老天在云彩眼儿里看着咱们哩。”

吉明顿时哑口无言!只好糊弄几句,狼狈撤退。走出老汉视线后,他们站在地埂上,望着正常发芽的千顷麦田。这里的绿色是十分强悍的,充盈着勃勃的生命力。常力鸿忧心忡忡地看着,忽然问:“这种自杀基因……会不会扩散?”

吉明苦笑着想,这个困难的话题终于没能躲过。“不会的,老同学,你尽管放心。美国的生物安全法规是很严格的。”他老实承认道,“不错,国外也有人散布过类似的忧虑,担心含有自杀基因的小麦花粉会随风播撒,像毒云笼罩大地,使万物失去生机。印度,希腊等地还有人大喊大叫,要火葬MSD呢。但这些都是没有根据的臆测。当然,咱们知道,小麦有千分之四到千分之五的异花传粉率,但是根本不必担心自杀基因会因此传播。为什么?这是基于一种最可靠的机理;假设某些植株被杂交出了自杀基因,那么它产生的当然是死种子,所以传播环节到这儿一下子就被切断了!也就是说,自杀基因即使能传播,也最多只能传播一代,然后就自生自灭了。我说得对不对?”

常力鸿沉思一会儿,点点头。没错,吉明的论断异常坚实有力,完全可信。但他心中仍有说不清的担忧。他也十分恼火,去年吉明没有把全部情况和盘托出,做得太不地道。不过他无法去埋怨吉明,归根结底,这事只能怪自己的愚蠢,怪自己孤陋寡闻,怪自己不负责任考虑不周全,有一点是肯定的。经过这件事,他与吉明之间的友谊是无可挽回了。送吉明走时,他让妻子取出那一千美元,冷淡地说:“上次你留下这些钱,我越想越觉得收下不合适。务必请你收回。”

常力鸿的妻子耷拉着眼皮,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她肯定不想失去这一千美元,肯定在里屋和丈夫吵过闹过,但在大事上她拗不过丈夫。吉明知道多说无益,苦笑着收下钱,同两人告辞。

此后两人的友谊基本上中断了,但生意上的联系没有断。因为这种性能极优异的麦种已在中原地区打开了市场,订货源源不断。吉明有时解气地想,现在,即使常力鸿暗地里尽力阻挠订货,他也挡不住了!

到第二年的5月,正值小麦灌浆时,吉明又接到常力鸿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立即赶来,一分钟也不要耽误!”吉明惊愕地问是什么事,那边怒气冲冲地说:“过来再说!”便“啪”地挂了电话。

吉明星夜赶去,一路上心神不宁。他十分信赖MSD公司,信赖公司对魔王麦的安全保证。但偶尔地、心血来潮地,也会绽出那么一丝怀疑。毕竟这种“断子绝孙”的发明太出格了,科学史上从来没有过,会不会……他租了一辆出租,火速赶到出事的田里。在青色的麦田里,常力鸿默默指着一小片麦子。它们显然与周围那些生机盎然的麦子不同,死亡之火已经从根部悄悄漫上去,把麦秆烧成黄黑色,但麦穗还保持着青绿。这给人一种怪异的视觉上的痛苦。这片麦子范围不大,只有三间房子大小,基本上布成一个圆形。圆形区域内有一半是病麦,另一半仍在茁壮成长。

常力鸿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水儿,目光深处是沉重的忧虑,甚至是恐惧。吉明则是莫明其妙,端详了半天,奇怪地问:“找我来干什么?很明显,这片死麦不是MSD的魔王麦。”

“当然不是,是本地良种,豫麦41。”

“那你十万火急催我来干什么?让我帮你向国外咨询?没说的,我可以……”

常力鸿焦急地打断他:“这是种从没见过的怪病。”他瞅瞅吉明,一字一句地说,“去年这里正好种过自杀麦子。”

吉明一愣,不禁失声大笑:“你的联想太丰富了吧。我在专业造诣上远不如你,但也足以做出推断。假如——我是说假如——自杀小麦的自杀基因能够通过异花传粉来扩散,传给某几株豫麦41号麦子,这些被传染的麦子被收获,贮到麦仓里,装上播种机,然后——有病的麦粒又恰巧播到同一块圆形的麦田?有这种可能吗?”他讪笑地看着老同学。

“当然不会——但如果是通过其他途径呢?”

“什么途经?”

“比如,万一自杀小麦的毒素渗透出来,正好污染了这片区域?”

“不可能,这种毒素只是一种蛋白质,它在活植株中能影响生理进程,但进到土壤中就变成了有机物肥料,绝不会成为毁灭生命的杀手。老同学,你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一小片麦子的死亡很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你干吗非要和MSD过不去呢?”

常力鸿应声道:“因为它的自杀特性叫人厌恶!”他恨恨地说;“自杀小麦——这是生物界中的邪魔歪道。当然,你说了很多有力的理由,我也相信,不过我信奉这一点;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范。既然这么一个邪魔已经出世,总有一天它会以某种方法逃出来兴风作浪。”

“不会的……”

“你肯定不会?你是上帝这是老天爷?”常力鸿发火了,“不要说这些过天话!老天爷也不敢把话说得这样满。”停停,他放缓语气说:“我并不是说这些麦子一定是死于自杀毒素——我巴不得这样呢。”他苦笑道,“毒素致死并不可怕,最多就是种过自杀小麦的麦田嘛。我更怕它们是靠基因方式传播,那样,一个小火星就能烧掉半个世界,就像黑死病、艾滋病一样。”

他为这种前景打了一个寒颤。吉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不相信。这种小麦已经在不少国家种过多年,从没出过什么意外。不过,听你的。需要我做些什么?

“请你立即向MSD公司汇报,派专家来查明此事。如果和自杀种子无关,那我就要烧香拜佛了。否则……我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苦涩地说。

“没问题。”吉明很干脆地说,“我责无旁贷。别忘了,虽然我拿着美国绿卡,拿着MSD的薪水,到底这儿是我的父母之邦啊。你保护好现场,我马上到北京去找MSD办事处。”他笑着加了一句,“不过我还认为这是多虑。不服的话咱们赌一次。”

常力鸿没响应他的笑话,默默同他握手告别。吉明坐上出租,很远还能看见那个佝偻的半个身体浮现在麦株之上。

电梯快速向银都大楼二十七层升去。乍从常力鸿那儿回来,吉明觉得一时难以适应两地的强烈反差。那儿到处是粗糙的面孔,深陷的皱纹。而这里,电梯里的男男女女都一尘不染,衣着光鲜,皮肤细腻。吉明想,这两个世界之中有些事难以沟通,也是情理之中的。

MSD驻京办事处的黄得维先生是他的顶头上司。黄很年轻,三十二岁,肚子已经相当发福,穿着吊裤带的加肥裤子。他向吉明问了辛苦,客气中透着冷漠,吉明在心中先骂了一句“二鬼子”,他想自已在MSD工作八年,成绩卓着,却一直升不到这个二鬼子的位置上。为什么?这里有一个人人皆知又心照不宣的小秘密;美国人信任新加坡人、台湾人、香港人(虽然他们都是华人)远甚于大陆中国人。尽管满肚子腹诽,吉明仍恭恭敬敬地坐在这位年轻人面前,详细汇报了中原的情况,“不会的,不会的。”黄先生从容地微笑着,细声细语地列举了反驳意见——正是吉明对常力鸿说过的那些,吉明耐心地听完,说:“对,这些理由是很有力的。但我仍建议公司派专家实地考察一下。万一那片死麦与自杀种子有关呢?再进一步,万一自杀特性确实是通过基因方式扩散出去呢,那就太可怕了。那将是农作物中的艾滋病毒!”

“不会的,不会的。”黄先生仍细声细语地列举了种种理由。吉明耐心地听完,赔笑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是否向总部……”

黄先生脸色不悦地说:“好的,我会向公司总部如实反映的。”他站起身来,表示谈话结束。

吉明到其他几间屋子里串了一下,同各位寒暄几句,他在MSD总共干了八年,五年是在南亚,三年是在中国。但他一直在各地跑单帮,在这儿并没有他的办公桌,与总部的职员们大都是工作上的泛泛之交。只有从韩国来的朴女士同他多交谈了一会儿,告诉他,他的妻子打电话到这儿问过他的去向。

回到下榻的天伦饭店,他首先给常力鸿挂了电话,常力鸿说他刚从田里回来,在那片死麦区之外把麦子拔光,建立了一圈宽一百米的隔离环带。他说原先曾考虑把这个情况先压几天,等MSD的回音,但最终还是向上级反映了,因为这个责任太重!北京的专家们马上就到。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疲惫,带着焦灼,透着隐隐的恐惧。吉明真的不理解他何以如此——他所说的那种危险毕竟是很渺茫的,死麦与自杀基因有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嘛。吉明安慰了他,许诺一定要加紧催促那个“二鬼子”。

随后他挂通旧金山新家的电话,妻子说话的声音带着睡意,看来正在睡午觉。移民到美国后,妻子没有改掉这个中国的习惯。这也难怪,她的英语不行,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整天在家里闲得发慌。妻子说,她已经找到两个会说中国话的华人街邻,太闷了就开车去聊一会儿。“我在努力学英语,小凯——我一直叫不惯儿子的英文名字——一直在教我。不过我太笨,学得太慢了。”停了一会儿,她忽然冒出一句,“有时我琢磨,我巴巴地跑到美国来蹲软监,到底是图个啥哟?”

吉明只好好言好语地安慰一番,说再过两个月就会习惯的。“这样吧,我准备提前回美国休年假,三天后就会到家的。好吗?不要胡思乱想。吻你。”

常力鸿每晚一个电话催促。吉明虽然心急如焚,也不敢过分催促黄先生。他问过两次,黄先生都说:马上马上。到第三天。黄先生才把电话打到天伦饭店,说已经向本部反映过了,公司认为不存在你说的那种可能,不必派人来实地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