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晋康自选集上:黄金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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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替天行道(4)

吉明大失所望。他心里怀疑这家伙是否真的向公司反映过,或者是否反映得太轻描淡写。他不想再追问下去,作为下级,再苦苦追逼下去就逾礼了。但想起常力鸿那副苦核桃般的表情,实在不忍心拿这番话去搪塞他。他只好硬起头皮,小心翼翼地说;“黄先生,正好我该回美国度年假。是否由我去向总部当面反映一次。我知道这是多余的小心,但……”

黄先生很客气地说:“请便。当然,多出的路费由你自己负担。”说完“啪”挂了电话。吉明对着听筒愣了半晌,才破口大骂;

“X你妈个二鬼子,狗仗人势的东西!”

拿久已不用的国骂发泄一番,吉明心里才多少畅快了一些。第二天,他向常力鸿最后通报了情况,然后坐上去美国的班机。到美国后,他没有先回旧金山,而是直奔MSD公司所在地Z市。不过,由于心绪不宁,他竟然忘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他只好先找一个中国人开的小旅店住下。这家旅店实际是一套民居,老板娘把多余的二楼房屋出租,屋内还有厨房和全套的厨具。住宿费很便宜,每天二十五美元,还包括早晚两顿的免费饭菜——当然,都是大米粥、四川榨菜之类极简单的中国饭菜。老板娘是大陆来的,办了这家号称“西方招待所”的小旅店,专门招揽刚到美国、经济比较窘迫的中国人。这两年,吉明的钱包已经略为鼓胀了一点儿,不过他仍然不改往日的节俭习惯。

饭后无事,吉明便出去闲逛,这儿教堂林立,常常隔一个街区就露出一个教堂的尖顶。才到美国时吉明曾为此惊奇过。他想,被这么多教堂所净化了的美国先人,怎么可能建立起历史上最丑恶的黑奴时代?话说回来,也可能正是由于教堂的净化,美国人才终于和这些罪恶告别?

他忽然止住脚步。他听到教堂里正在高唱“哈里路亚”。这是圣诞颂歌《弥赛亚》的第二部分《受难与得胜》的结尾曲,是全曲的高潮。哈里路亚!哈里路亚!气势磅礴的乐声灌进他的心灵……

他的回忆又回到起点。上帝向他走来,苦核桃似的中国老农的脸膛,上面刻着真诚的惊愕和痛楚……

第二天,莱斯·马丁再次来到MSD大楼。大楼门口被炸坏的门廊已经修复,崩飞的大理石用生物胶仔细地粘好,精心填补打磨,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不过马丁还是站在门口凭吊了一番。就在昨天,一辆汽车还在这儿凶猛地燃烧呢。

秘书是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她礼貌地说,戴斯先生正在恭候,但他这些天很忙,谈话请不要超过十分钟时间。马丁笑着说,请放心,十分钟足够了。

戴斯的办公室很气派,面积很大,正面是一排巨大的落地长窗,Z市风光尽收眼底。戴斯先生埋首于一张巨大的楠木办公桌,手不停挥地写着,一边说:“请坐,我马上就完。”

戴斯实在不愿在这个时刻见这位伶牙俐齿的记者。肯定是一次困难的谈话,但他无法拒绝。这家伙为了一条轰动的新闻,连自己母亲的奸情都敢披露,他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在戴斯埋首写字时,马丁则怡然坐在对面的转椅上,略带讥讽地看着戴斯在忙碌——他完全明白这只是一种做派。当戴斯终于停笔时,马丁笑嘻嘻地说:“我已经等了三分钟,请问这三分钟可以从会客的十分钟限制中扣除吗?”

戴斯一愣,笑道:“当然。”他明白自己在第一回合中落了下风。秘书送来咖啡,然后退出,马丁直截了当地说:

“我已获悉,吉明在行动前,给本地的《民众之声》报发了传真,公布了他此举的动机,但这个消息被悄悄地捂住了。上帝呀,能做到这一点太不容易啦!MSD公司的财物报表上,恐怕又多了一笔至少六位数的开支吧?”

戴斯冷静地说:“恰恰相反,我们一分钱都没花。该报素以严谨着称,他们不愿因草率刊登一则毫无根据的谣言而使自己蒙羞。他们也不愿引起MSD股票下跌,这会使Z市许多人失去工作。”

“是吗?我很佩服他们的高尚动机。这么说,那个中国人闹事是因为自杀种子啰。”他突兀地问。

戴斯默认了。

“据说那个中国佬担心自杀基因会扩散,也据说贵公司技术部认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惜我一直不明白,这么一个相对平和的纯技术性的问题,为什么会导致吉明采取这样激烈的行为?这里面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内情吗?”

戴斯镇定地说:“我同样不理解,也许吉明的神经有毛病。”

“不会吧,我知道MSD为魔王系列作物投入了巨资,单单买下德尔他公司的这项专利就花了十亿美元。现在,含自杀基因的商业种子的销售额已占贵公司年销售额的60%以上,大约为七十亿美元。如此高额的利润恐怕足以使人铤而走险了,比如说,”他犀利地看着戴斯,“杀人灭口。据我知道,在事发前的那天晚上,吉明下榻的旅店房间里恰巧发生了行窃和火灾。也许这只是巧合?”

但戴斯在他的逼视下毫不慌乱。“我不知道。即使有这样的事情,也绝不是MSD干的。我们是一个现代化的跨国公司,不是黑手党的家族企业。如果竟干出杀人灭口的事,一旦败露,恐怕损失就不是七十亿了。马丁先生。我们不会这么傻吧?”

马丁已站起来,笑吟吟地说:“你是很聪明的,但我也不傻,再见,我不会就此罢休的,也许几天后我会再来找你。”

他关上沉重的雕花门,对秘书小姐笑道:“十分钟。一个守时的客人。”秘书小姐给出了一个礼节性的微笑。马丁出了公司便直奔教会医院。昨天他已马不停蹄地走访了吉明的妻子,走访了吉明下榻旅店的老板娘。正是那个老板娘无意中透露,那晚有人入室行窃,吉明用假火警把窃贼吓跑了。财物没有损失,所以她没有报案。“先生,”老板娘小心地问:“真看不出吉明会是一个恐怖分子。他很随和,也很礼貌。他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跑来同MSD过不去?”

“谁知道呢,这正是我要追查的问题。”马丁没有向老板娘透露有关自杀种子的情况,毕竟她也是华人。

三天前,也就是星期一的下午,吉明按照约定的时间到MSD大楼。秘书同样吩咐他只有十分钟的谈话时间。吉明已经很满意了,这十分钟是费了很多口舌才争取到的。

戴斯先生很客气地听完他的陈述,平静地告诉他,所有这些情况,公司驻北京办事处都已经汇报过了,那儿的答复也就是公司的答复。魔王系列商业种子的生物安全性早已经过近十年的验证,对此不必怀疑。中国那片死亡的小麦肯定是其他病因,因为不是本公司的麦种,我们对此不负责任。

他的话语很平和,但吉明能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这压力来源于戴斯先生本人以及这间巨型办公室无言的威势。他知道自己该知趣地告辞了,该飞到旧金山去享受天伦之乐,妻子还在盼着呢。但想起常力鸿那双焦灼的负罪般的眼睛,他又硬着头皮说:

“戴斯先生,你的话我完全相信。不过,为确保万无一失,能否……”

戴斯不快地说:“好吧,你去技术部找迈克尔·郑,由他相机处理。”

吉明感激涕零地来到技术部。迈克尔·郑是一位黑头发的亚裔,大约四十岁,样子很忠厚。吉明很想问问他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但最终没开口。他想在这个比较敏感的时刻,与郑先生套近乎没有什么好处。

迈克尔很客气地接待了他。看来,他对这件事的根根梢梢全都了解。他很干脆地吩咐吉明从现场取几株死的和活的麦株,连同根部土壤,密封好送交北京办事处,他们自会处理的。吉明忍不住问:“能否派一个专业人士随我同去?我想,你们去看看现场会更有把握。”

郑先生抬头看看他,言简意赅地说:“去那儿不合适。也许会有人抓住‘MSD派人到现场’这件事大做文章。”

吉明恍然大悟!看来,对于那片死麦是否同自杀基因有关,MSD公司并不像口头上说的那样有把握。不过他们最关心的不是自杀邪魔是否已经逃出魔瓶,而是公司的信誉和股票行情,作为一个低级雇员,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也无用。而且还有一个最现实的危险悬在他的头上:被解雇。他刚把妻儿弄到美国安顿好,手头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可不敢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于是他犹豫片刻,诚恳地说:

“我会很快回中国去完成你的吩咐。不过我仍然斗胆建议,公司应给予更大的重视,假如万一……我是为公司的长远利益考虑。”

迈克未置可否,礼貌周到地送他出门。

夜里他同常力鸿通了电话,通报了这边的进展。从常力鸿的语气中还是能触摸到那种沉重的焦虑,尤其是他烧灼般的负罪感,阴暗的气息甚至透过越洋电话都能闻出来。常力鸿说这些天他发疯般查找有关基因技术的最新情报,查到了一篇四年前的报道(他痛恨地说,我为什么不早早着手学一点新东西?),英国科学家发现,某些病毒或细菌可以在植物之间“搬运”基因,它们浸入某个植物的细胞后,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可以俘获这个细胞核内的某个基因片段。当它繁殖时,这些外来基因也能向下一代表达。等后代病毒或细菌再侵入其他植株的细胞时,同样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这些基因片段会转移到宿主细胞中。当然,这个过程全部完成的几率是更为罕见的,但终归有这种可能。而且,考虑到微生物基数的众多及时间的漫长,这种转移就不算罕见了。实际上,多细胞生物的出现就是单细胞生物的基因融合的结果,甚至直到今天,动物细胞中的线粒体还具有“外来物”的痕迹,还保持着自己独特的DNA结构和单独的分裂增生方式。当然,今天的自然界中,不同种的动植物个体之间很难杂交,这种“种间隔绝”是生物亿万年进化中形成的保护机制。但在细胞这个层次,所有生物(动物、植物、微生物)细胞都能极方便地杂交融合,这在试验室里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

“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的专家们非常怀疑死麦株中包含有自杀基因,他们正在查证。”常力鸿苦涩地说,“至于这种基因是如何扩散到豫麦41中的,有人怀疑是通过小麦矮化病病毒作中介。这一点还没有得到证实,也没有进一步扩大的征兆。但是,最终结果谁敢预料呢。如果这片死亡之火烧遍大地……我是个混蛋透顶、死有余辜的家伙!”

吉明满脸发烧,他觉得这句话不该骂常力鸿而是应该骂自己。他开始对MSD公司滋生强烈的愤恨。不错,自己不了解这种由微生物“搬运”基因的可能性,但公司造诣精深的专家们肯定知道呀。既然知道,他们还信誓旦旦地一口一个“绝不可能”?他决定明天再去公司催逼,这次豁上被解聘!

夜里他一直睡不安稳,梦中到了天国和地狱的岔路口,俯瞰家乡的千里绿野,忽然,一股黑色的死亡之火穷凶极恶地卷地而来,所有麦子、稻子甚至禾本科的杂草都被烧枯,自然界失去了生机……他从噩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心情十分烦躁。夜深人静,耳朵格外灵敏。他忽然听见汽车的轰鸣声,汽车在近处停下,少顷,有极轻微的窸窣声从窗外传来。

吉明蓦然提高了警觉。他知道窗外的楼下是一片草坪,因为久未刈割已长得很深。是谁半夜跑到这儿?窸窣声显然是向二楼来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向下窥望。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正沿着墙壁的门楼拐角往上爬,动作十分轻巧敏捷。吉明的头嗡地涨大了。虽然他还不相信此人是冲他而来——那除非是MSD公司雇佣的杀手——但本能告诉他,恐怕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窃贼。惶乱无计,他轻轻退回去,在毛巾被下塞了几件衣服,伪装成睡觉的样子,又溜到厨房的案子后,拎起一把菜刀,从厨案后露出一只眼睛,紧张地注视着阳台。

那人果然是冲这儿来的。两分钟后他推开虚掩的窗扇跃进窗内,落地时几乎没有一丝声响。他戴着面具,右手向上斜举着一支带消声器的手枪。他沉下身听听屋内的动静,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那上面肯定有强力麻醉剂或毒药),轻轻向床边摸去。

不用说,这是一个杀手而不是窃贼。吉明的心脏狂跳着,紧张地思索对策,他敢肯定,杀手发现床上的伪装后绝不会罢手的,自己真的靠一把厨刀和他拼命?忽然他看见微波炉,顿时有了主意。他顺手拎起一瓶清洁剂,旋紧盖子放到炉内,按下触摸式微波开关,然后轻手轻脚溜到了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