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经亨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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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论说(13)

今后之教育,今后之学校,今后之校长,今后之学生,即诸君今后之视学,皆当为上述三大主张所革新,不愿适用人格二字,亦无不可。试由动的教育而言动的学校,其情状为如何,可就学校与社会之关系而言。

或曰学校之毕业生必出社会,无论如何学校,何可谓与社会无关系,此不思之甚者,余不多辩。简单表以一语曰:学校汤,毕业生必出社会,是毕业生为汤料,经社会之沸水而为汤。学校仅造汤料,其与社会直接联络之状态,始为学校汤。今日铸型教育之学校,固不足语此,教育为铸型教育,则视学为嵌验视学,而校长乃为翻砂校长。诸君身任视学,余为一校长,今后视学与校长之关系亦有可研究。当校长之迎见视学也,戚戚然,但恐以办理不善见责者,即嵌验与翻砂之谓。自教育之动的见地观之,校长与视学非为对立之关系,且有共同之责任。校长者,常住之视学,视学者,流动之校长。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吾浙不乏热心研究、希图改进之君子。幸勿以法则为铁案,而误视有机的教育为违法也可。

(原载《教育周报》第229期)

读书之观察

(1919年3月)

尝言人生与生计之二生字,何所区别?饥饿不能生,生计困难,腹之饥饿也;人生无修养,则为脑之饥饿。时人竞言生计,已知救济腹之饥饿矣,而犹未闻有自觉脑之饥饿者。就知腹之饥饿,其原因且在脑之饥饿。

以脑之饥饿者为社会中坚人,为平民筹腹之饥饿,舍本逐末,其何得乎?

近来教育界提创视察,连番赴日本已不一次,一若日本为无上之模范也者。当局者之用意,殆为救济脑之饥饿耳。自今思之,又是舍本逐末之策也。

视察有大虑也,走马看花,袭取外貌,先入为主,自己无一定之标准者无论矣。历来视察之所谓标准者,亦有数问题,难云得当。

一、视察教育仅视察学校;

二、视察学校仅视察教课;

三、仅以自己现任职务为视察之对象。

大批旅行之结果,五花八门,所得不知几何。俾益于国家,俾益之教育,更不知何在。谓之虚耗,亦无不可。原夫视察有内外二义,旅行不过外的视察,读书乃为内的视察。先从书籍察其思想精神之趋向如何,而后实地考查,则内外参对,始有心得。视察之标准,尤贵大处落目;局部模仿,不但无益,且多流弊。黄海所距不远,相继偕往者必不乏其人。敢进一言,盍先从事于读书之视察。

读书亦不易言,一曰无书可读也。脑之饥饿,无书可读,犹之腹之饥饿,无物可食。吾国旧书,汗牛充栋,岂曰无书可读。惜乎书虽多,原料也而未经烹宰,南货栈也而非菜饭馆,饥饿者于此,仍叹无物可食。查各书肆近来出版,除几本教科书有利可图者外,其他有价值之新着,并不征集,并不印行。有志之士,买书无着,偶有一二册可读者,则定价甚昂,寒儒束手,再四思维。唯有希望社会上以公益的性质,组织出版事业,筹款若干,限定几年,出书几册,款尽为度。此次经费,或募自殷富,或拨自公家,即不然各处拟继续出发视察之经费,可设法暂为扣集。不一二载,可读之书必多。着者与读者,俱有进步,俱有利益,彼时再提创视察,庶合直观之意,否则空观而已。

二曰无读书之力也。西文不能要求一般教育者以强读。其较易者,莫如日文,出版亦多,售价亦廉,未始非读书之一捷径。唯余所谓读书之力者,不仅指文字而言,读书读书,书被我读也,不可我被书夺;或曰日本之书岂可读。国体不同,思维悬殊,纵不至我被书夺,即书被我读,亦何益哉。虽然,余之所以劝习日文,非读其今日之书也。今日日本之书,读其表面,尤须读其里面,读其里面之力,非文法已也。须别具一种千里镜,凡事预则立。余料不久此千里镜可以无用,彼时大有可读之书,及早习其文字,明达君子,当亦可先见者也。

(原载《教育周报》第233期)

春晖中学计划书

——受上虞陈春澜先生之委托

(1919年3月)

自来论学校教育之性质,研究学制系统,自上而下,自下而上,中学校为其焦点。或曰中学校为普通教育,或曰中学校为预备教育,莫衷一是。自余思之,实不成问题。中学校之毕业生,宜一式,抑宜多式?主一式者,即划一教育,有解决普通教育或预备教育之必要。主多式者,有普通教育之性质,又有预备教育之性质,亦何不可。余为倡人格教育、英才教育、动的教育之一人,即主张中学毕业生宜多式而不宜一式也。上虞陈春澜先生欲捐资在故乡创立春晖中学校,嘱余为之计划。夫春晖已有高等小学、国民学校,开办有年,成绩炳然,今又续办中学,懿欤休哉!不独邑人受其赐,而吾浙又多一最新式最完备之中学。其宗旨之如何,规划之当否,既承委托,余应负完全之责任,而数年来所抱中学教育理想上之研究,亦得见诸事实。一洗从来铸型教育之积弊,亦当世教育家所乐闻,父老子弟所欢迎也。

动的教育,非故违部章也。今日之学校,部章各条,本未有做到几字;拘守之而不加研究者,更无论矣。活用部章,实施之所以促其改革。

近来教育部亦虚心征求各处之意见,吾知其已有改革之动机。若以实施之结果,为建议之证例,则其采择必较空论为易。如修学年限问题暂不主变更。吾国学校,有但计年限不计教材之大弊。毕业已近,而本无教案细目之教员必延不及授完,或略去,或草率了事,已成通例。对症下药,亟宜创教材为主不拘年限之说。动的教育,但闻教课修了与否,不问年限满足与否,始业修业,随时举行,亦无不可。而余所以不主变更者,非恐搅乱不容于部章也。原夫英才教育亦有二种之研究。教材有限定而时期不限定,或时期有限定而教材不限定。余采后说。假使一学生,可不必四年而能修了其限定之教科者,既不令其毕业,作何办法?窃谓尽可依其趋向,将中学以上之教科,令其加习。盖吾国中学与大学本不衔接,如此英才,且希其出洋留学,其所加习,适可合外国专门以上学校之程度。即不然,中学毕业在社会服务,所需知识,岂必以现行中学毕业程度为囿?故修业年限,不妨仍定为四年,而至三年级以上,当另设一“加习级”以收容之也。

以能力别编制学级,为动的教育之要件。其间纷错故障,在所难免,姑不全取此法。而一学级中不无少数低能,或因故一二门成绩不逮,向章辄予以留级一年,亦未免不尊重青年之光阴。近来又恒有家庭自学之学生,苦无学校可入。部章中学校入学资格,虽屡次表示郑重,究无绝对不得收受之明文,不宜变本加厉,将家庭自习有志求学者,一概麾之门外。但各年级各教科程度,循序排定,中途插入,明知为难,不得已令其某教科入某级。某教科入某级,固无不可,细思之,不如另设补习学校较为妥便。中学四年,拟于一、二年级间及三、四年级间,设补习学级二级,合前所述加习级,全体共当有七学级。向以学级数、时间数预算经费,则所增亦不多。现行学校,必设学监,专务管理,教员则闻铃到场而已。既主“专任制”,则概不设学监,即庶务会计,亦与学生有接触。以二三十元月薪之职员,难期有相当之标准,于训育大有窒碍。故余主张校内校长以外,概为专任教员。管理何莫非教,事务何莫非教。学校以内具教务,岂仅教室内始有此作用?学监庶务会计等事,均由校长于专任教员酌量分配,即稍有劳逸,亦不应计较。唯缮写、书记等,可用雇员数人,属于各专任教员,对于学生,则无直接之关系。校长与各专任教员,不但应与学生同寝同食,且须实行以身作则。人人有劳动之责,如洗濯、炊事、购物、洒扫、庭园作业等,均由教员、学生合组劳工会分任之。任免教员之标准,即能劳动、能研究二语。其资格,其经验,一概不计。今日之所谓高等师范毕业生,亦未必尽为有用。所谓办学几年以上者,积弊之深,且成正比例。专任教员初任时,年修定为七百元。加俸则有之,无所谓年功,共分若干级,其最高额为千六百元。

次论设备,则教室问题宜首先解决。或谓教室之安排,但须学生有坐处、教师有讲处可也。学生座位,纵横行列,讲台则利用光线,居乎其上而已矣,流为书本教授之弊。职是之由,所谓普通教室,任何教师,此上彼下,一年级一室,近来中等学校之设备多如此。其所谓特别教室者,至多理化一科,他如博物、图画,设特别教室者已不多觏。至若数学、地理、历史,且谓无特别教室之必要。总而言之,中等学校之教室,多用年级别,而不用学科别。为图节省经费而贪办事之便捷则可矣,独不为彼教育者利益计乎?地理、历史之所谓标本仪器,至多几幅地图与一个地球仪,数学并两脚规不备,何有于应用,何有于实验?理化一科,教师用器械,每多零落不全,学生则并一玻管不得着手。近来理科教学之革新,尚学生自己实验,教科书只作参考之用,故非特有特别教室,且当有学生实验室。理化教室用阶梯构造,尚非最上之计划。总之,教室内教员与学生不必限定相对方向,当参用不定方向。博物理化教室,均当为半实验室、半教室之构造。数学亦宜建特别教室,设置器械模型,令学生随时使用。地理应注重物产,故亦有种种设备。地图当归历史教授时所用,切莫如从来徒作国文材料而已也。此等(理化、博物、图画、数学、地理、历史)特别教室及学生实验室外,其他普通教室,可无须一级一室,设二三室轮流亦可以敷用矣。

此外如学校园亦不可少,对于勤劳教育及养成实业之兴味,与训练至有关系,其设备姑俟成立后再拟。又有一重要之意见,学校不但教育学生,尤当教育社会。故如开放运动场,设通俗展览会及讲习会等,亦须责成校长及各专任教员主持办理,指导学生养成对于社会服务之观念。

而是等事业,影响所及尚不远,况斯校僻在乡间,故又宜刊行学校杂志。

此种杂志非如近来各校之校友会志,徒事表彰成绩已也,当以灌输思想学术为主旨,如近来《北京大学月刊》。学校程度虽有分别,而同为教育研究家所居之地,促进社会文化之职责,当然与大学并驾齐驱。将来春晖中学月刊,为全国人民所必读,庶名副其实。春日之晖,普及遐迩,岂独一乡一邑已哉!得各以上组织,是等经费亦所需不多,已容纳于总预算杂费之中。夫专任者,专职于校,非借口专心于校而不顾门外事也。

编辑杂志及讲演等,对社会各事业皆为其应尽之职分。研究精进,报酬岂独加修,非然者免之可也,决不可徇情,朋比误人。平时担任教课,则勿使筋疲力尽,故员数较多,杂费较裕,已在计划之中。

自第五学年购置可随省,以后平均经常费约万五千元。学费等收入每人每年定为三十元,以二百人计,共六千元。今既有以十万元拨归此举之说,则以二万元为建筑费,其八万,半作存款生息,半购妥实股票,平均以一分二厘计,可得经常费九千六百元,亦可勉强支配。唯此最新式之办法,容有未及见到之处,事实上恐有不敷。若以十万元全作经常基本金,则必能圆满无缺,其建筑费最好另支。为学之道,期于至善。夫此一校,其组织已可抵两校,共影响直可作无数校观。至已办之高等小学、国民学校,宜如何改善,与之联络,与夫开校后一切管理之方法,训练之旨趣,教课之变通,本此宗旨。抽象之计划,未尽欲言,校长得人,必更能匡所不逮。至商榷之责,余固不敢辞焉。

(原载《教育周报》第235期)

动学观与时代之理解

(1919年4月)

动的教育之学说,余曾于二月间全省县视学会议介绍最新教育之三大主张:曰教育之有机的见地,曰儿童能力不同之事实的见地,曰学习法之训练的见地。一反从来铸型教育之弊,而为机能的差别的发展的教育,借明人格之特征。铭训君又译日本及川平治《动的教育之学说》,分载前第七年《教育周报》各期,已荷读者之参考。夫动的教育对于静的教育而言。吾国办学数十年,其成绩、其理想能否相当于静的教育,犹不敢信。因循敷衍,全无理想,以教育为生计之方便,以学校为栖身之传舍。

所谓文化,所谓社会,所谓人格,本不置于心目。曩者对于科举、对于私塾僭称新教育,盲目的附和,并不知其所以然而创办学校。为父兄者以一腔热诚期望之,殷富者亦不无慷慨以助成之。至今日一场大欺骗,已被社会看破,而犹曰社会对于学校无信用,不自思有何交代可为社会信用。吾辈为教育者曷不先自己反省?静的教育,今日虽认为误谬,而其误尚有理想。教育决非为教育者生计之方便,学校决非为教育者栖身之传舍,当以维持文化、传达文化为己任。当时固以为教育唯一之理想,为教育者非同其他职业之徒事生活已也,当有如此理想之责任。求之吾国今日教育界已不可得,而余犹以为误者,何也?夫教育为继往开来之精神事业,维持之责任,传达之责任,不过仅仅继往而已,未足与言开来也。

以现代为本位,往者在前,来者在后。教育者瞻前而不顾后,即静的态度也;瞻前而同时顾后,则可谓动矣。不但维持文化,尤当改造文化;不但传达文化,尤须增进文化。仅曰维持,仅曰传达,静的态度也。由维持而加以改造,由传达而益以增进,则可谓动矣。何以能由维持而加以改造,能由传达而益以增进?则曰非明时代之理解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