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经亨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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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演说(8)

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在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色足。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须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殚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人见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稍末,无复有金矣。”

诸生须知此语之要点,即人皆可以为圣人,所要紧者修养锻炼耳。

与其多而杂,不如少而精,于立身行事有至要之关系。孔子为精金之古钟,愿诸生炼得一两半两之精金,制一戒指。此戒指不必戴在手上,愿诸生戴在心上可也。

(原载《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3期)

丁巳校友会开会辞

(1917年)

吾校友会宗旨有敦笃友谊之语,亦一道德的法则,不但所以图现在学校生活之圆满,亦所以图将来社会生活之圆满。他如父母不可不孝顺、兄弟不可不敬爱,亦不过一道德的法则,所以图家庭生活之圆满。凡道德的法则,必有与此相抵触之不道德的法则。何以言父母不可不孝顺?因未能尽人孝顺父母也。何以言兄弟不可不敬爱?因未能尽人敬爱兄弟也。何以言友谊不可不敦笃?必吾校友未能尽人敦笃也。同学之友谊固为友谊之最笃者,而尤有与此最笃之友谊相抵触者,维何?曰乡谊是也。彼同乡会且以敦笃乡谊为宗旨,是以敦笃乡谊为道德的法则也,而亦有与此相抵触之不道德的法则。此为比较相对之关系,非乡谊与友谊绝对抵触也。以校友会为单位而论,友谊与乡谊不无公私之分,尚友谊必为公义,重乡谊必为私利。余有感于本校毕业生偶有以乡谊害友谊之事,极为不取。又闻在校学生中,屡有同乡集会之事,嗣后当无形消灭之,以消灭乡谊为敦笃友谊之具体的办法。余非反对乡谊,异地同乡偶然相遇,全以亲爱之念,相聚言欢,固无所谓私,亦不至有妨友谊。

而诸生常住于此,可以不必也。

区域之见,大不利于教育。吾国人厚于乡谊薄于友谊,其心理上之病根难免私利二字。余屡言人格,若无明白说法,重友谊而轻乡谊,思过半矣。友谊为完全人格之所用,虽私亦公,乡谊有妨害人格之流弊,虽公亦私。余去年赴北京,有乡人告我上虞同乡会馆在某处,余不愿去。在都城而以县言同乡,数将盈千,眼光未免太小。岂不知求友之难,为社会生活之切要问题,吾浙地积亦不谓不大,交通且极不便,假使在极南之某县人,欲思与极北之某县人相交,实非易事。本校学生籍贯六十五县以上,同堂三百七八十人,可为求友之大方便,此吾校友会自然之特色,亦余力创人格说苦心之所在,全体校友不可忽焉可也。

(原载《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3期)

欢迎各师校职员学生演说辞

(1918年3月)

孟子曰:天下乌乎定?定于一。教育之功何自归?归于一。天下之所以不能定于一者,必其教育之不能归于一有以致之。故可依三段论法而下一断案,曰天下乌乎定?定于教育之归一。中华民国教育之归一,即成中华民国之人格。第归一之方法颇可研究,于不一之本,则须以不一之法,而后可使之归于一,此一定之理。例如教育上之研究个性,有一刚强之儿童,承其刚强而甚之,大非教育之道。试以七色喻个性,赤者赤多,而其他六色不足,教育之法宜补其所不足之六色,而得成为共同之白色,决非以其赤多而又甚之。使全体国民成各色,而不得成共同之白色,即不能归于一,而天下不定矣。

教育思想之多与一亦然,近时所谓艺术教育、公民教育、人格教育、职业教育,非故倡不一之意见以使之多,实亦不外于不一之本,以不一之法而使之归一。吾国地大,各省情形不同,吾浙有吾浙之特别情形,固不可以吾浙之教育主义,一中华民国之教育,更不可以某省之教育主义,以强一吾浙。强一各省,则中华民国之教育永不能归一,而中华民国永不定矣。例如近来江苏主张职业教育,余虽表示不反对,唯决不反对江苏不可行职业教育,余非江苏人,不敢断言江苏决无职业教育之必要。或者欲求中华民国之教育归一,江苏不得不提倡职业教育,而以职业教育即为中华民国教育之归一,则不可也。至于吾浙,即无提倡职业教育之必要,而所以使之归一者,敢举一端,国家观念是也。

光复以来,吾浙不受军事损害,固属幸事,窃有所过虑者,国家之影响屡次不及吾浙,恐国家主义之思想不无减却。此次寒假旅行,同人过鸭绿江,大受安奉南满之刺激,其事实何尝不早知之?知之而又得感触之,此之谓观念薄弱。故吾浙人僻处偏境,国家观念之薄弱无可讳言,究其原因,实由于国家观念之误解。国家观念与名利观念之混合,有此观念,必欲得而甘心,固吾国人之通性,例如爱古玩,必欲购之归以为快。

故唯袁世凯氏始有国家观念,此为私的国家观念,亦中国历史有以造成之,其误解孰甚?反之自命不好名利者,恒谓国家大事于我何与?是以国家观念即名利观念,亦属大谬。夫教育果何为哉?教育学中不曰为国家而有教育之必要乎?余且更进一解曰为教育而有国家之必要。国家者,人生竞进之单位,教育者,人生竞进之事业。况吾浙地势所处,近今国际所迫,补其短,揭其要,愿吾师范同志一研究焉。

(原载《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4、15期合刊)

校友会成立十周年开会辞

(1918年4月)

本校承前两级师范沿革,迄今年已满十周。校友会同自戊申成立,经五年又五年,今日之大会,可谓承十年之末,而开第十一年之始。所感者前五年之校友会,与后五年之校友会有不同之处,亦即校友会进步之处。前五年之校友会,非学校的校友会,为与学校对待之学生团体。学生任校友会务,有一种私的热心,其兴味固逾于任学校事,盖以学校之事为教职员之事,而非学生之事,唯校友会为学生自己的事。而教职员不以校友会为教职员之事,亦无可讳。自癸丑改组后,渐渐能将校友会与学校相结合,知校友会为学校之校友会。而前次开大会时,余拟改两期为提议,某生为学生发表意见,仅此数次大会,不赞成减少一次。余虽仍其意而不得不指其用心之非,何则?学生发表意见,岂仅有校友会大会,正当之意见随时尽可发表,不正当之意见,即在校友会大会,宁无顾忌?

余且以多开一次大会,可多得视察学生品性之一机会。或谓校友会开会,学生之举动不受操行之取缔,此欺学生,而仍取缔于不觉不可也。校友会之会长,与学校之校长既同一人,不当有两样态度。如有两样态度,即有假面具,此假面具即校友会与学校间之大隔阂。故余自今日观之,前五年之校友会,与学校全相离,后五年之校友会,与学校虽已结合而尚不能云无隔阂。所愿今后除去此隔阂,夫然后学校与社会亦不隔阂。是故欲谋学校与社会不隔阂,必先去校友会与学校之隔阂,即力除教职员与学生间之假面具,尤其力除教职员与教职员之假面具、学生与学生之假面具,所谓联络感情庶乎可。

(原载《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4、15期合刊)

国耻纪念训话

(1918年5月)

国耻国耻,习言习闻,究其何可耻?则曰日本之要求条件,无力与战,不能拒而痛认,岂不可耻。要知此为可耻之结果,而非可耻之原因也。另有可耻之原因,故不能拒不能战,余于寒假旅行有所感焉。

不能拒不能战,国家无力之证也。知耻近乎勇,无力即无勇,焉能知耻?此所谓勇者,非狭义之勇,包括国民道德修养而言也。国民不努力,则国家无力,犹之蹴球气不足,何能竞用乎?故余之所谓可耻者,为国民道德问题,倘国中事事不能充分收其效果,或枉费,或徒劳,则社会生活不能圆满。夫人生诸事业,皆成立于勤勉二字,圆满于完全发生效力。

例如购物,有值不值,劳力与生活,亦有值不值,所谓勤勉决非例外之苦事,不过劳力与生活值而已矣。国家费多少之金钱,营多少之事业,亦有值不值,社会上各种交际,亦有值不值。值即完全发生效力之谓,非彼此勤勉不克臻此。以日本今日之物质文明,已将欧美并驾,余等旅行至箱根江岛名胜之地,设备与待遇之周到,每日需费二圆五角,同人犹以为贵,乃至奉天某旅馆,需钱较大,而恶劣不堪言状。我国之人力、我国之物价,岂高于日本乎?无他,社会之交际不值也,所费金钱不能完全发生效力,又岂独旅馆为然哉?

尸位素餐,人生大可耻之事,而余更进一解,即不尸不素,而位与餐之权利与其义务不值,致事业不能完全发生效力,亦为可耻。有一商店,既受顾客之金钱,而不与以货物,犹之尸位素餐,社会上本不应有此事,倘货物与金钱不值,亦必不能持久而卒之倒闭,国家亦犹是耳。我中国一切事业,尚不能云无尸位素餐,何论乎权利义务、完全效力?既高尚如教育事业,教员固不能有尸位素餐者,而谓权利义务完全发生效力,则不敢信。今日集诸生施训话,校长实先与诸教职员共同自训,盖为校长为教员,比较为学生容易有可耻之事。国耻国耻,纪念纪念,口头禅何补于事,须各人自思有无可耻之事,即对社会有无不值之事,有无权利义务不完全发生效力之事。合国民全体可耻之事,铸成国耻,天下之大,匹夫有责,此之谓也。

(原载《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4、15期合刊)

一师十周年纪念会开会辞

(1918年5月)

光阴荏苒,经十年如一日。本校自戊申开创以来,历任职员,历届毕业生、修业生,不下千数百人。平时均羁于职务,吾浙交通又阻,叙少离多,今日十周纪念大会,远来者亦颇踊跃,可谓本校未有之盛事。亨颐忝为现任校长,且为创校时之一人,略述开会辞,以申纪念而表欢迎之意,使在校诸生亦知本校创立之由来,与当时维持诸君之苦心,并为本校共图将来发展之进步。十载光阴,回首如昨,而十年以前之社会情形与教育状况,却与今日大有不同之处。当本校开办之时,本省官立学校尚少,两级师范以贡院改建,为全省之创举,其内容之复杂,办理之困难,决非一二人所能支持。开校以来,职员进退固多,要知在校任事一日者,皆对于本校有维持之功。因思人生之原则,即从人字形体可知,其构造最简单,自两笔而成,普通写法稍有长短,短者依于长者,而长者亦藉短者以支存。锥形之切面,皆为人字,即将人字以垂线为轴,回转百八十度,即成锥体。可悟人之所以立于世者,由多数之同人彼此依存。此锥可喻本校,开创以来之同人,无一不有维持之功也。此锥形又自其横切面观之皆为圆,近尖端则切面愈小,反向延长,则切面之圆为无限大。又可悟既由维持诸君立成此锥,助成此校,而历届毕业生则皆为增高此锥增大此横切面之要素,凡曾在本校肄业诸君,无一不有增高增大之力。所可感者,人生非合群不成,吾人皆在此锥范围之内,向尖端进行乎?抑向无限大进行乎?前者切面愈进愈小,事事不满意,而生活日蹙,流于消极,未见其可,必也向无限大发展,而愈滋迷惑,在所不免。处今日时务,抱积极主义者,恒为冷淡派所笑,而自己之面积日渐缩小不知也,及达尖端,时与人世相隔绝。开会纪念,果何为哉?孔子云:再思可矣。诚以三思之方向,偏于尖端,不思者欲切面骤大,亦不稳健,再思之状态,即继续依次增大其面积。凡我同人,协力进行,不独本校之幸也。

(原载《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4、15期合刊)

教育无界编——应青年会演说稿

(1918年5月)

尝闻普通交际或集合招待,有所谓各界来宾者,余每以为浅见。然如政界、军界、商界、绅界或犹可言,至学界与教育界则更不以为然。学界即教育界,教育界即学界,而何以独有此二种之习惯称,尤可研究。细思之,学界者他称,教育界者自称,故恒闻他们学界,我们教育界。而门户之见生,不若军界非军人必不与其列,商界非商人必不在其数。盖学界中亦有非教育者,人尽可师,复何有他们我们之别,余故特立一标题曰教育无界。

展阅地图,画有界线,到处墙垣,立有界石。界者所以示区分而拒他族者也。区域之见,时人多以为非。如府界省界正思有以融化,诚以不利于国家。而国家则万不可无界。今日列强之战争果何为其最后问题,即国家之界,如曰国家无界,则必无战争。而国家之界决不仅为战争,稍广义言,国家之范围,不过人生竞进之单位,战争者其最后不得已之解决而已。上古野蛮时代,但知自己一家,或极小范围之种族,自己种族以外皆视为仇敌,即其对于界字之观念,范围太小故也。可知界之范围之太小,故也可知界字范围之大小,与文化相比例。然则漫言世界主义者,并国界而亦非之,岂足为训乎?人生无竞进之单位,其何以发展?其理性而为万物之灵,将与禽兽无异。余故又倡一语曰:国家有界,教育无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