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汉语修辞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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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作家作品修辞(6)

[35]田平他爸每次训导儿子都有根有据有理有节。田平不服气,但其辩说都不及语文老师精辟具体逻辑性强,无可奈何,便只好佯装工作辛苦疲劳之极拖长音调打着呵欠迅速上床将脑袋埋在被子里然后大骂老头子乃天下头号势利眼。

(方方《白雾》)。

例[34]这个长句,至少省去了语法意义上该用的五个标点,以此来表现人物由于过度激愤而失衡的心态。如果加上标点,不仅语气平淡,感情色彩也大打折扣。例[35]把“无可奈何”之后六个连续的动作一口气顺势写完,痛快淋漓,表现了田平受到父亲的训导后无奈却又无从发泄,只好充愣装傻,演一回阿Q的情绪和神态。

与方方不同,池莉则偏爱修饰语较多的长句。例如:

[36]他们这一代人一直清贫,习惯清贫,是一代没有庙宇失去了偶像以自己的良心为夜行路灯的苦行僧,是一无所有而以一无所有为骄傲的极其自尊和自信的苦行僧。

(池莉《来来往往》)。

[37]她要赶走这个矫揉造作、无端地穿中式高领的、生着一双阴险的猫眼的、替王自力来监视她的女人。

(池莉《小姐你早》)。

例[36]用了两个中心词“苦行僧”,其余的基本上都是修饰成分,把一个闭关自守、自以为是、孤芳自赏的人物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

例[37]则通过复杂的修饰语把戚润物眼中的情敌活脱脱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二、审美追求相似的内在原因

任何一种语言变异现象的背后都深藏着说话人的主观目的。文学话语不仅作为文学形式单独存在,具有独立的审美效果,而且与作家的创作倾向、文本内容息息相关。以往的研究者多把文学话语作为一种独立的审美形态来研究,就语言谈语言。事实上,只有把文学话语形式上升到内容层面,从语词分析、语句分析向文本分析延伸,与作家的创作意图、创作理想结合起来才能更好地理解话语形式。

正如汪曾祺所说的:“语言是处处相通,有内在的联系的。语言像树,枝干树叶,汁液流转,一枝摇,百枝摇,它是‘活’的。”“研究创作的内部规律,探索作者的思维方式、心理结构,不能不玩味作者的语言。”

由此可见,小说语言是立体的、多维的。作家在小说语言上的变异追求更有其多层面的原因。池莉和方方在作品中都大量运用复叠、超常搭配、变异句式等手段,这与作家共同的创作倾向、感觉为上的艺术视角和文本的叙事方式是密不可分的。

(一)世俗化、平民化的共同倾向

池莉和方方都是湖北女作家,先后以对凡俗人生的生存状况和生命本相的描写而崭露文坛。她们的创作风格有很多相似之处,即都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对武汉市民阶层的生活习惯、人情冷暖、性格癖好等都进行了非常细致、入木三分的描写,既真实质朴,有声有色,又能触及社会现实的本质。她们所生活的环境是一个繁杂的大都市——武汉,每天都接触辛辛苦苦上班、匆匆忙忙回家、琐琐碎碎生活,并被生活不断纠缠着的人们。为了描写真实的烦琐生活和真实的无聊人生,池莉和方方在作品中极尽铺排之能事,大量地运用复叠手法、繁杂句式,让读者从拖沓冗长的语言形式中直观感觉到生活的琐碎无聊。如,“每日学习精神领会意义自我表态填表格自传集中讨论个别意见评论核心小组再复议研究再潜伏下去摸底再调查核实鉴定”(方方《白驹》);再如,“围墙外的门店早上卖早点;白天家常小炒,煤炉煨汤;晚上火锅,烧烤,大排档;美容美发;洗面洗足;台球乒乓;卖书卖报;小葱大蒜;柴米油盐;烟酒副食;冲洗胶卷;维修家电;钟点旅馆;音像租借;介绍婚姻;工商部门不纠察的时候还清洗汽车,突然来纠察了就狼奔豸突,儿哭母叫”(池莉《小姐你早》),语言的形式与生活的真实在此浑然一体。生活是琐碎的,现实是无情的。

正如池莉自己所言,“那现实琐碎,浩繁,无边无际,差不多能够淹没销蚀一切”。因而,不拖沓不足以现生活之烦琐,不繁杂不足以表内心之烦闷。

(二)感觉为上的艺术视角

新写实派强调用“属于我的感觉,我的语气”造就一支新的“触角”,去探知生活的真实,要“扔掉别人的眼镜”,撕去“前人给生活贴上的标签”,用一双裸眼去触摸赤裸的生活。感觉直接地与生活打交道,它是透明的,它将完全无遮蔽地再现生活,让生活最大限度地显现出来,让人们直接地从它自身去汲取真实。正如池莉自己所言:

“我的小说全部都是重建的想象空间。不要在读小说的时候犹如身临真实生活就以为作家是站在大街上随意写的。有一种想象叫仿真,它寻求的是通过逼真的诱导,把鼓点敲在人的心坎上。”池莉和方方感觉为上的艺术视角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的手法,在作品语言中表现为词义、语法的超常搭配,句式长短的随心所欲。如前文所举例子,“严肃的天空”(方方)、“谦逊的大地”(方方)、“拒绝风雪和世界”(池莉)等等。如此这般似乎不合逻辑的搭配恰恰直抵情感真实、艺术真实的彼岸,这也正是更高层次上的生活真实的再现。

(三)“生活流”的叙事方式

“新写实小说在叙事上较多采用顺时序的流水账式的连贯型叙述,即叙述时间始终贴合着故事时间,叙述遵循的是纯粹的时间性。

这种时间设计使小说的叙述缺乏严密的逻辑性,其中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没有高潮,也没有结局;没有评判,也没有分析,有的只是过程。过程与结果相对,是对未知物的探索,表现为对叙述对象的质地、运动、方向和形态等细枝末节的关心和注意,即写实。”由此可见,这种写实的特点在于,它不是对过去发生的事件的讲述,而是对当下正在进行中的事件的呈现。而且它只是提供作用于读者视觉、听觉和触觉的人物动作和画面,不提供更多的心理内容和社会内容,因而展现的是更具体、更直观的世界。“生活流”的叙事方式在文本语言中大多呈现为流水账式的短句。例如:

[38]洗衣服。晾衣服。关掉电视。把在椅子上睡着的儿子弄到折叠床上,替他脱衣服而又不把他搬醒,鉴于今天凌晨的教训给折叠床边靠上一排椅子。轻轻的,悄悄的,慢慢的,不要惊醒了老婆。憋得他吭哧吭哧,一头细汗。(池莉《烦恼人生》)。

[39]挂号,排队;就诊,排队;划价,排队;取药;排队。

(方方《白梦》)。

在作者的娓娓叙述中,呈现的是正在流逝的日常生活细节,是没有理性观念渗入的初始的生活经验。作品的阅读过程其实就是一次真实生活的文本体验,而多变的句式则是沟通的桥梁。

三、表现风格的相异处

综上所述,池莉和方方在变异手段的选择以及由此达到的审美效果上有诸多相似之处,但由于作家审美方式、价值取向、言语修养的不同,她们的作品又表现出独特的风格。

(一)语言色彩相异——零度与扭曲

文学是以形象性和情感性为主要特征的审美活动。以往的文学作品追求的是美的形象和美的语言,大多倾向于构建优美的、田园牧歌般的诗意语境。然而新写实派的小说则反其道而行之,或放弃情感、零度写作,或刻意扭曲、丑化形象。作家的叙事态度给作品的语言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池莉的作品堪称是零度写作的典范,她倾向于采用世俗主义的眼光来观照人生,在不动声色中叙述凡俗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叙事方式大多采用一种平面化的描述,以一种退出作品的“不动情观照”的方式叙述故事,避免作者的主观介入。因而在作品的语言上表现为“平民化”的冷静的叙事语言。例如:

[40]儿子挥动小手,老婆也扬起了手,印家厚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汇入滚滚人流之中,他背后不长眼睛,但却知道,那排破旧老朽的平房窗户前,有个烫了鸡窝般发式的女人,她披了一件衣服,没穿袜子,趿着鞋,憔悴的脸上雾一样灰暗,她在目送他们父子,这就是他的老婆,你遗憾老婆为什么不鲜亮一点吗?然而这世界上就只她一个人在送你和等你回来。(池莉《烦恼人生》)这送别的场面,没有挽留,没有眼泪,有的只是“挥动小手”、“扬起了手”、“头也不回”,这就是普通市民的普通生活,而不是传统文人笔下一贯的风雅煽情画面。

同样是作为新写实的女性代表作家,方方虽也执着地再现凡夫俗子、世俗人生的生活本真面貌,表现出新写实作家观照生活的本色。然而与池莉不同的是,方方更注重对人生目的深层次的挖掘和对人性扭曲和丑恶的揭示。因而她倾注了大量心力刻画的那些丑陋、畸形的艺术形象,强烈地刺激和震撼着读者的心。例如:

[41]虽是很高档的咖啡厅,但女招待们依然很下流地围着一个男招待打情骂俏。红衣红裙在一片浪笑中火一样刺人眼。

且有一串串比粪便略为干净的语言从中穿越跃动。

(方方《白驹》)。

[42]父亲“喝酒骂人然后‘叭’地在屋中央吐一口浓绿浓绿的痰”。

(方方《风景》)。

“红衣红裙”本是美的感受,却有着“一串串”、“粪便”式的语言;父亲本应是高大而又充满慈爱的形象,结果是“喝酒”、“骂人”然后“叭”的一声吐出“浓绿浓绿的痰”,这些恶心之极的字眼,在读者心理上形成巨大反差,肮脏、粗俗、下流,不堪入耳,不堪入目,倒人胃口。然而正是这种审丑的手法更有力地表现了世俗人生的人情世貌,反映出普通人生活的粗糙和低劣,更折射出人性的卑俗、愚昧和原始的丑陋。

(二)语用目的不同——认同和批判

池莉对市民生活采取全新的认同立场,一反作家由上而下的目光,直接将自己置身于市民的立场上。以市民化而非个人化的姿态去“玩味”世俗人生,表现风俗人生,描摹活着、讴歌活着,例如:

[43]日暮黄昏了,竹床全出来了,车马就被挤到马路中间去了。本市人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与公共汽车,自行车等等一块儿走在大街中间。外地人就惊讶得不得了。他们侧身慢慢地走,长长一条街,一条街的胳膊大腿,男女区别不大,明晃晃全是肉。武汉市这风景呵!(池莉《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

在池莉看来,不管怎样粗糙的生活,只要活着就好,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美。她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描写市民的低俗生活,因而有了“明晃晃全是肉”,“武汉市这风景呵”,作者在此丝毫没有贬损之意。

而方方则仍然沿用传统知识分子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视角,以启蒙者的“高位”姿态冷峻地“审视”生活,她的世俗化带着几分无奈的对抗。她常常在讽刺性的对比中寄寓着深刻的社会批判意识:

[44]头一天练歌是高人云去的,结果是开会。学校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先讲了为迎接“五一”劳动节唱歌之意义一二三,并说知识分子比方在座的各位教授也都属于工人阶级的一个部分,工人阶级是劳动人民,所以在座的各位教授也是为自己的节日讴歌,教授们想反正也没什么个专门的知识分子节,搭着工人阶级的份儿一块过“五一”也挺好,便纷纷点头说是呀是呀。

(方方《行云流水》)。

上文所显示的是知识分子的尴尬地位,从高人云的“各位教授也是为自己的节日讴歌”推理中可以看出他们的谦卑与自嘲。这里的荒诞有着轻松和沉重的感觉。轻松的是作者所表达出的幽默意味,读时令人大笑,然而笑过之后却让人回味和思考。幽默包含了反讽,轻松掩饰了尖锐。其嘲笑、批判的语用目的不露声色地掩藏在轻松的语句之后。

(三)语体风格差异——生活化与文言化

传统小说对现实生活的描绘常使用规范、文雅的语言,而且有作者主观情绪的强烈介入。池莉小说的语言则追求生活化、日常化,强调客观性。在交代环境和描写人物的具体行为过程中,放弃文本游戏和技术表演的倾向,语言生活化,多用俚语俗言。例如:

[45]时雨蓬撒娇撒到段莉娜头上来了,这是康伟业万万没能想到的,现在的女孩子果然是酷。(池莉《来来往往》)。

[46]戚润物对饭局的想象力比较苍白,首先她没有想到美人捞真的是美人下海捞鱼,二来她也没想到客人多得连握手都是批发式的,名片如雪花飘飘。(池莉《小姐你早》)。

[47]武汉人就喜欢显。

(池莉《太阳出世》)。

上述例子中的“酷”、“批发式”都是当下生活流行语,而“显”则保留了浓厚的地方特色,相当于普通话中“不停地炫耀”的意思。这些词的运用使作品语言充满了生活气息,富有时代感,幽默感,意味深长。而方方的作品却经常可以看见“之乎者也”一类的文言词,作品呈现出一种诗性语言的幽默美。例如:

[48]有理论云鼻梁线长显得人潇洒,嘴唇丰厚则富于性感。但凡有人向小男他爸致敬示意,小男他爸都热情洋溢地说:

“欢迎您光临我们火葬场,我一定以最高的服务质量使您满意。”

话说得每个人都脸色煞白地拂袖而去。(方方《白驹》)。

[49]豆儿在欣赏田平二人表演时,点了支烟,然后对李亚说:“代人结婚演习,有新郎新娘当众骚扰。悠然吸烟见婚礼之领导暴跳如雷,不亦快哉!”说罢,便将青烟吐出,望之徐徐升空顷刻化为乌有。

(方方《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