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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论《封神演义》的成书(2)

以上两例说明两书相同的赞词,《封神演义》应是原作,《西游记》则是袭用者。

如上所述,《西游记》早于《封神演义》和《封神演义》早于《西游记》的两种情况同时并存,它们互相影响,不是片面的单向关系,正如《金瓶梅》和《水浒传》或《平妖传》和《水浒传》的关系一样,它们之间是双向的彼此影响,不是单向的一个作品影响另一作品。这种情况只有在两者都是世代累积的集体创作,经过共同的长久的流传过程才能产生,如同《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一样。两者之中,只要有一种是作者个人作品,双向的交流就不可能发生。

《西游记》早于《封神演义》和《封神演义》早于《西游记》两种情况同时并存,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两书共有的哪吒故事。

宋僧普济的《五灯会元》卷二附《西天东土应化圣贤》列有哪吒的简单小传。全文:“哪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显大神通,为父母说法。”汤显祖(1550-1616)的《重得亡蘧讣》二十二首七绝作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比现存任何一种《封神演义》都早。第二十首说:

我儿偏爱说哪吒,拆肉还娘骨付爷。

肉到九原娘解否,要爷收取骨还家。

汤显祖曾为《五灯会元》写序,士蘧早慧好学,去世时23岁,他很可能看过《五灯会元》。从诗句“偏爱说哪吒”看来,不会局限于那么简单的28个字。宋元以来的民间传说,可能包括平话和平话所衍生的一些说唱故事。当是“说哪吒”的具体内容。

汤士蘧的生母早已去世,所以汤显祖的诗说“肉到九原”,而收骨的是自己。《西游记》只有在第八十三回有一小段对哪吒出身的介绍,它也说“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可见《五灯会元》、汤显祖、《西游记》所记载的是一个系统。《封神演义》从第十二回到第十四回是完整的哪吒出身故事,但它并未将肉、骨分写,而只有简单的一句“我今日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于父母”,可见《封神演义》迟于《西游记》。《封神演义》哪吒故事比《西游记》生动、完整,则是后来居上的又一证明。

但是问题并不这样简单,两书既有《西游记》早于《封神演义》的佐证,同时也有相反的痕迹,不限于上文所已经举例的赞词二例。《封神演义》的哪吒故事是《西游记》同一故事的提高和发展,发展到后来哪吒一个人物形象分化成为哪吒和红孩儿却为《西游记》所独有,而不见于《封神演义》。

据《西游记》,红孩儿是牛魔王和罗刹女的儿子,号称圣婴大王。后来被观音菩萨降服,成为善财童子。哪吒故事通过红孩儿由后来的道家重新归于佛家可说是一种返祖现象。

《西游记》第四十一回红孩儿的赞词说:

面如敷粉三分白,唇若涂朱一表才。

鬓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

战裙巧绣盘龙凤,形比哪吒更富胎。

双手绰枪威凛冽,祥光护体出门来。

哏声响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电乖。

要识此魔真姓氏,名扬千古号红孩。

两人同有混天绫、乾坤圈、风火轮、火尖枪,都是童身,带有金圈或金箍(《封神演义》。哪吒的另一武器金砖以及第三十四回写他向汜水关前部将军余化索取买路钱则借用华光的传说)。

《西游记》同一回描写红孩儿“捶了两拳,念个咒语,口里喷出火来,鼻子里浓烟迸出,闸闸眼,火焰齐生”。这里的描写是不是同吴昌龄的杂剧《那吒太子眼睛记》有一些瓜葛,由于文献不足,还难说。

哪吒以火作为威慑力量,在《封神演义》第六十九回有这样的描写:“哪吒登风火轮,前有一对红旗,如风卷火云,飞奔前来。”

令人感兴趣的是《封神演义》第七十一回描写火灵圣母的赞词和《西游记》第四十一回描写红孩儿的赞词雷同:

《西游记》:炎炎烈烈盈空燎,赫赫威威遍地红。却似火轮飞上下,犹如炭屑舞西东。这火不是燧人钻木,又不是老子炮丹,非天火、非野火。乃是妖魔修炼成真三昧火。五辆车儿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旺,心火能令脾土平。脾土生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彻通灵。生生化化皆因火,火遍长空万物荣。妖邪久悟呼三昧,永镇西方第一名。

《封神演义》:炎炎烈焰迎空燎,赫赫威风遍地红。却似火轮飞上下,由(犹)如火鸟舞西东。这火不是燧人钻木,又不是老君炼丹,非天火,非野火,乃是火灵圣母炼成一块三昧火。三千火龙兵勇猛,风火符印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旺,心火致令脾土平。脾土生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彻通灵。生生化化皆因火,火燎长空万物荣。烧倒旗门无拦挡,抛锣弃鼓各逃生。焦头烂额尸堆积,为国亡身一旦空。正是:洪锦灾来难躲避,龙吉公主也遭凶。

《封神演义》是火灵圣母和她的三千火龙兵,《西游记》是火云洞红孩儿的五辆车子。两者同出一源显而易见。《西游记》的红孩儿当由哪吒和火灵圣母分化扭合而成,形成应在哪吒传说形成之后。

《封神演义》除受到《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的影响外,第四十回、五十三回的拐子马来自岳飞史实或《岳传》,第十五回、九十八回姜子牙休妻、妻子后来自杀的故事则来自西汉朱买臣事迹(包括杂剧《渔樵记》),第三十八回龙须虎大叫一声说“但吃姜尚一块肉,延寿一千年”,则可能来自《西游记》第三十二回和第四十回。

由于来源于民间艺人,《武王伐纣平话》纣王既有将西伯文王长子剁为肉酱送给他父亲吃,又有《纣王赐黄飞虎妻肉》(影印本第47页),显得重复;卷下第78页费仲荐崇侯虎为大将伐周,以薛延陀为副将,而薛延陀是唐初一个突厥部落的名号,《唐书志传通俗演义》第六十二回、徐文长批评本《隋唐演义》第七十节都有《薛延陀分兵入寇》的回目。很明显这样的现象只能出现在世代累积的民间艺人创作中。《封神演义》第六十一回、第六十五回殷洪、殷郊弟兄俩的事迹和下场十分类似,前后只相隔四回;第四十四回姚天君摄取姜子牙的魂魄同第四十八回《陆压献计射公明》如出一辙。

由于《封神演义》采取和改编不同的众多题材,而写定时又缺少认真的加工,留下不少疑点和破绽。试举例如下:

一、第十六回姜子牙自述东海许州人氏,而第一百回又说:“因先世有功,武王克商,封其裔文叔于许,即今之许州是也。”既然如此,姜子牙在伐纣之前怎么说是许州人呢?许州在河南,它同东海又怎样连得起来?

二、第九十八回《周武王鹿台散财》,同第九十七回所说“造鹿台聚天下之财”相一致。据《书·武成》疏,鹿台当是殷商的库藏。而第十八回、第二十五回却把它写成穷奢极欲的宫殿建筑,前后矛盾。

三、第三十七回姜子牙命柏鉴监造封神台,第三十九回柏鉴已成为清福神。何谓清福神?何时任命?都不曾交代。

四、第七十八回殷商汜水关失陷之后,纣王听信妲己,所有告急表章一律不再批发,并将赍本官枭首号令于朝歌,但第八十五回临潼关差官送告急文书到朝歌,并未受到处分,显得前后不相照应。

以上以及不及备举的一些细节描写的失误都足以表明小说的最后写定并未始终如一地认真从事如同个人创作一样。

《封神演义》取材、借用的原始故事传说可说不知其数,人物兼收并蓄,情节错综庞杂,意旨则三教俱备,本文所援引的一些实例挂一漏万,偏而不全,但已足以说明它是中国长篇小说在世代流传中累积成型的最为典型的一例。

《封神演义》的姜太公八十遇文王、比干心有七窍的故事,门神户尉神荼郁垒、千里眼顺风耳、哼哈二将、善才龙女等等故事已经深入民间习俗的领域,也许没有别的小说可以同它相比。但它毕竟不在明代长篇小说的四大奇书之列,我想这是因为它主要以奇幻的法宝,诡异的情节吸引读者,而忽视人物形象或典型性格的创造。这要归咎于写定者水平不足或努力不够呢,还是由于写定时各个故事还没有分别达到各自的极致而处于半成品有待提高的情况呢,现在材料不足,无法弄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的较弱的一些篇章得力于现成的传说很少,大多出于写定者之手,它的一些精彩篇章则在民间传说中早已瓜熟即将蒂落,写定者事半功倍。

否则同一着作,各部分水平悬殊很难理解。这是本书不成于个人作家之手的又一证明。

举二例如下:《封神演义》的众多神魔故事统摄在武王伐纣的框架之内。武王列名于“尧舜禹汤文武”上古圣君之内,古代不会有任何人对他怀疑,甚或加以指斥。但“臣弑其君”(《孟子·梁惠王》),以下犯上,在封建时代是敏感问题。自从秦汉大一统以后,这个问题更成为统治者的忌讳。《史记·儒林列传》记载清河王太傅辕固生为博士时同黄生在御前发生争论。黄生主张“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上下名分绝对不能颠倒,辕固生答道,如果武王伐纣是弑君,那么汉高帝灭秦又作何理解?景帝以“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将问题搁置,不让讨论。到《封神演义》成书的明代,这就更加犯忌了。正因为如此,这一部分不会是民间艺人的保留节目。但它事关全书结构,无法避而不提,它多半出于写定者的笔下,很少有所依托。它写文王囚禁在羑里七年,没有一句怨言。它又在第二十九回着意描写文王托孤时对姜子牙的嘱咐:“吾思不能久立于阳世矣。今日请卿入内,孤有一言,切不可忘。倘吾死之后,纵君恶贯盈,切不可听诸侯之唆,以臣犯君。丞相若违背孤言,冥中不好相见。”姜子牙也回答说:“若负君言,即系不忠。”后来第六十七回《姜子牙金台拜将》缺少足以抵消以上描写的堂堂正正的伐纣大义,还比不上两千年前孟老夫子对齐宣王的回答:“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封神演义》有不少人物形象如纣王、妲己、黄飞虎、闻仲、姜子牙以及三只眼、三头八臂、身有肉翅的神魔,能给人留下印象,但都不够集中而精炼。第三十七回《姜子牙一上昆仑》写姜子牙本想服从师命,不理会叫他的人以及白鹤童儿衔走申公豹头的一段,设想新奇而又富有寓意,原是大可利用的一个绝妙题材,可惜不曾充分展开。全书以第十二回到十四回的哪吒故事最为精彩。哪吒是一个七岁孩儿,闹海和发射震天箭都在无意中干出来。这是他充满活力的形象。接连闯下大祸,他不愿父母受到连累,“自剖其腹,刳肠剔骨,散了七魄三魂,一命归黄泉”。后来父亲破坏他的行宫,打碎他的塑像,他就找父亲报仇,这是对封建伦理道德的公开反抗。只是由于燃灯道人授予李靖以金塔,成为托塔天王,他才被迫同父亲相认。在提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的愚忠愚孝的古代,对哪吒的反抗作出无保留的热情讴歌,不啻是一声春雷。然而父子关系毕竟不是敌对矛盾,最后尽管出于被迫,哪吒还是同父亲和好。有的论者认为这是妥协或后退,未免流于机械论。前已论证,哪吒的故事从宋代《五灯会元》已有记载,历经平话、杂剧以及同时代各种传说的影响才有这三回书中所见的精彩篇章。

(原刊《中华文史论丛》1994年6月第53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