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诗的碑纪:浙江诗人群与中国新诗的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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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专心致志做情诗”:湖畔诗人对传统爱情诗的突破与超越(4)

胡适就曾批评汪静之的《过伊家门外》“未免太露”。但是,湖畔诗人的爱情诗和西方爱情诗分属不同诗歌谱系的“个性特征”依然非常明显。他们在借鉴西方爱情诗的时候无论在“情”的把捉上,还是在“形”的构建上都有明显的超越。

湖畔诗人对西方爱情诗的这种超越,从题材选择的差异性上就可明辨。作为爱情的有机成分,性爱是西方爱情诗的重要内容。如惠特曼的《我歌唱带电的肉体》、《亚当的女儿》等诗歌就以大胆的性爱表现而受到猛烈的批评。20世纪的T·S·艾略特、杰弗斯也都涉及过性爱题材。与湖畔诗人同时兴盛于五四文坛的自我小说也对性爱问题有过勇敢的探索和大胆的表现。如郁达夫往往在情欲与现实的矛盾中经受着煎熬,性格被现实的污浊所扭曲,因而作品中不乏性苦闷的暴露和性发泄的描写,大胆而惊人。但湖畔诗人则不同,他们觉得社会现实“太枯燥而烦闷,一般人遂多暴躁而偏急”,因而想用诗“使现实美化,快乐化”,而他们美化生活的理想是一种高尚、普遍的人道主义理想,向往着充满了爱、自由和温暖的世界。所以,湖畔诗人对“性爱入诗”的问题显然采用了极为谨慎的态度,作品中基本没有涉及性爱题材。即使是被批判者指斥为“轻薄”、“堕落”、“不道德”、“有意挑拨人们的肉欲”的“淫业的广告”的《蕙的风》,也始终没有涉及性爱题材。汪静之后来在回忆湖畔诗社时说:“湖畔诗人的爱情诗像民间情歌般朴实纯真,没有吸血鬼的糜烂生活里酝酿出来的那种淫艳妖冶。”其次,从诗歌意象的选择来看,湖畔诗人爱情诗的意象也因东方色彩浓郁而与西方爱情诗有着间离。如应修人借用古典歌谣形式创作的《妹妹你是水》,启用了“清溪水”、“温泉水”和“荷塘水”等意象来抒写所爱的姑娘,就是《红楼梦》里“女儿是水做的,男儿是泥做的”的转化。再从诗人对爱情的态度来看,西方诗人(如济慈等)常常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为爱情而歌咏爱情”的诗歌数不胜数。而湖畔诗人则是把爱情诗视为反对封建礼教和表现时代精神的“突破口”和有力“武器”来创作的。如汪静之的《西湖杂诗·十一》、《贞节坊》和应修人的《花蕾》等都是如此。

三、“诗”的构架:“那时真难得有这样天真活泼的新诗了”

初期白话新诗留有较多的旧诗词的痕迹,而湖畔诗人既摆脱了中国传统诗歌的拘囿,也克服了五四白话诗的一些非诗性因素,把新诗创作推向一个更自由且艺术接近成熟的境界,实现了新诗在体式构架上的超越。应修人说:“我们且自由做我们的诗,我们相携手做一个纯粹的诗人。”湖畔诗人的情诗,与诗歌的内容和诗人的气质相关联,最大特点就是不做作,不拘形式和规则,自由地抒写,在诗体上展示出活泼灵动的美感。宗白华就曾称赞他们的诗是“自自然然地写出来的”,“这天然流露的诗,如同鸟的鸣,花的开,泉水的流”,十分清新、自然、质朴。废名谈到湖畔诗人的创作,也感慨“那时真难得有这样天真活泼的新诗了”。

湖畔诗人们宣称要“有意摆脱旧诗的影响,故意破坏旧诗的传统,标新立异”。

应修人说:情思是无限制的,自由的。形式上如多了一种限定,则就给它摧残了,所以不是主张一定有韵,但如果写作时韵自己来时,也不必倔强不用。

形式决不能拘定于一格,也不能未作时预定,……短句分行,要把缠绵的情思割断了,就用散文式;长句连写,要把俊逸的情思锁紧了,就去用非散文式。有时断断续续,横横斜斜的写诗,足以表现我们一种情思,我们就用杂乱的。炼字锻句,决不能顾到,但整理一两字足以盖伊底的美,就也不妨下这一些功夫。

湖畔诗人的作品在形式上的自由不羁是非常突出的,这本身就是一种美。在自由诗大都被写成分行散文的情况下,湖畔诗人是属于少数既勇于突破旧形式的藩篱,同时又精心于自由诗艺建设的诗人群。

在他们的诗中,常常采用长短参差的句式使音节多寡交错,从而表现内心情感的起伏。这种章句和音节灵活组合的方式为诗人表现纷繁复杂的情感体验,特别是为更好地表现恋爱心理提供了方便。潘漠华《问美丽的姑娘》、汪静之《伊底眼》、冯雪峰《老三底病》等作品,就很好地体现了用自然的音节、自由的韵律来表现“情思”的特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湖畔诗人在艺术上总在不断探索。当他们在诗体上由于过分追求“自由”而影响到诗美的时候,他们立即有所觉察,因而在艺术形式上又进行新的探索。比如他们后来发现“旧体诗里铿锵的美,似乎也有几分采取的价值”,认为“中国字是单音,单音终也有单音底长处,我们要采取西洋音补长而发挥我们固有的以和成一种较好的诗体”,创造具有“中国原有的诗或俗谣底风格”的诗体。这种认识促使他们的诗体到后来逐渐趋于格律化。汪静之《蕙的风》基本是自由体,而到了《寂寞的国》却是格律体或半格律体了。应修人在1922年前的诗是自由体,到了1923年开始出现了格律化的诗,并且占了三分之一的比重。冯雪峰也有将近一半的诗是格律体。潘漠华格律体较少,但也有些半格律体。

湖畔诗人的诗作往往给人一种清新净朗的感觉。这主要体现在语言风格上。他们的诗作在语言的解放上比当时绝大部分白话新诗人做得更彻底。胡适在《蕙的风》序中就颇有感触地说:“我读静之的诗,常常有一个感想:我觉得他的诗在解放的方面比我们做过旧诗的人更彻底的多。”“我现在看着这些彻底解放的少年诗人,就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脚的妇人望着那些真正天足的女孩子们跳来跳去,妒在眼里,喜在心头。”废名认为湖畔诗比胡适《尝试集》和康白情的《草儿》更具有“解放”的意义,与胡适、康白情不一样,“他们一点也没有与旧诗发生过关系,他们是不求解放而自解放,在大家要求不要束缚的时候,这几个少年人便应声而自由歌唱起来了。他们的新诗可以说是最不成熟,可是当时谁也没有他们的新鲜,他们写诗的文字在他们以前是没有人写过的,他们写来是活泼自由的白话文字”。

晚天扯破了云裳,

美丽的姑娘,你告诉我,

织女将织些锦霞来补去。

夜半天星崩颓了一角,

美丽的姑娘,你告诉我,

那地上阴森的丛林下。

鬼火将飞蓬蓬地升上来补去,

假使我扯破我底网呢,

那网内是放着我一切美丽的梦。

日的梦,夜的梦,

太阳正午时的梦,

美丽的姑娘,你告诉我,

我将采撷些什么去补呢?

(《问美丽的姑娘》)

潘漠华的这首《问美丽的姑娘》,虽然弹奏着悒郁、悲怆、哀怨的曲调,扯破了的云裳,崩颓的天星,阴森的丛林,飞蓬蓬的鬼火,还有那密不透风的网,那不着昼夜的梦……问询着美丽的姑娘,问询着爱情,内容上有几分问天不灵的感伤。但在诗的语言运用上,却是自然、朴素、晓畅的口语,全无五四新诗常有的外文词汇、生硬译名及诘屈聱牙的句子。这类的诗既有古典诗词的整饬,又有民歌的鲜活,已经是相当成熟的白话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