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诗的碑纪:浙江诗人群与中国新诗的现代化
18673300000019

第19章 “专心致志做情诗”:湖畔诗人对传统爱情诗的突破与超越(3)

汪静之后来在回忆湖畔诗社时说:“湖畔诗社的爱情诗和剥削阶级的艳体诗不同。封建地主阶级把情人视作奴婢,彼此之间是主奴关系,他们的诗是对情人的侮辱;资产阶级把情人视同商品,彼此之间是买卖关系,他们的诗是对情人的玷污;湖畔诗人把情人看成对等的人,彼此之间是平等关系,诗里只有对情人人格的尊重。”这种爱情观,不仅是一种人生观,更是一种价值观。潘漠华曾自称为“现代爱恋者”,这“现代”的特征便体现在对女子的人格、尊严、价值的肯定与尊重上。

湖畔诗人的爱情诗通过歌咏纯真的爱情来表现五四时期反封建、争取个性解放的时代精神,或者说,时代精神的热流在湖畔诗人的作品中是通过对爱情“放情的唱”找到了一个喷火口。五四时代给了湖畔诗人的爱情诗以生长的机遇,湖畔诗人的爱情诗正是五四时代特有的诗性记忆。这也就是湖畔诗人爱情诗的思想价值之所在。正如陆耀东先生在《论“湖畔”派的诗》中所论:爱情是与人类社会同在的。在不同时期,一方面,不可否认,它有着共同的成分。故而爱情诗的生命力,不能仅仅从它的时代特色中去寻找;另一方面,它又必然有着特定的时代特色,而且在不同历史阶段,即使爱情诗水平相等,它们的历史地位也不尽一样。可以设想,如果“湖畔”派的爱情诗晚出十年那它就不会如此受人重视,今天,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必然会降低。

二、情的超越:作“纯洁真诚的恋爱诗”

宗白华先生在论述中国爱情诗的发展状况时曾经指出:“中国千百年来没有几多健全的恋爱诗了(我所说的恋爱诗,自然是指健全的、纯洁的、真诚的),所有一点恋爱诗,不是悼亡,偷情,便是赠妓女。诗中晶洁神圣的恋爱诗,堕落成这种烂污的品格,还不亟起革新,恢复我们纯洁的深泉么?”所以他“尤愿多多提倡”“纯洁真诚的恋爱诗”。

作“纯洁真诚的恋爱诗”,中国诗文化要行进到这一步,道路漫漫。

中国古代,爱情诗在四个时期集中出现过。一是《诗经》时代。编成于春秋时代的《诗经》是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也是一部脱去了虚伪与俗气的情爱宝典。《诗经》的情歌摆脱“非人”的镣铐,回到人之为人的真实境界,它表现了那个时代男女爱情生活的幸福与痛苦,坦诚而真挚。它的开篇之作《关雎》就是爱情诗,也是中国爱情诗的开山之作。成双成对的水鸟的阵阵鸣叫,激发了热恋中的情人对心上的“窈窕淑女”的无限深情。《蒹葭》、《静女》、《江有汜》等等,也都是力作。

《诗经》时代之后,儒家思想正统地位的确立与巩固,使得“诗言志”、“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观念流布深远,“诗经体”的质朴率真不复存在,爱情在文学中的地盘日渐缩小。直到了汉末,人的觉醒和文学自觉的态势才使爱情再次在文学中复苏。特别是南北朝民歌表现爱情的浓重,开了情诗新篇。于是,中国爱情诗的第二个时期——汉乐府时代到来了。这个时期的爱情诗在表现爱情心理上比《诗经》更复杂和深入。《孔雀东南飞》便是汉乐府爱情诗艺术特征的集中体现。

爱情诗的第三个时代是唐诗时代。离别意,相思情,是唐代爱情诗的常见主题。情欲,是爱情的基础,而又不是爱情本身。与前两个时期相比,唐代爱情诗由于疏远“情欲”而显得高雅和纯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提高了古代爱情诗的格调,有超凡脱俗的气质。白居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长恨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琵琶行》,等等,许多佳作都流传久远。尤其是李商隐,常将爱情诗取名《无题》,以至后人就将无题诗作为爱情诗的别称。

当柳永、苏轼最终突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格局,倡导“以诗为词”、诗词一体时候,中国爱情诗的第四时期——宋词时代来临了。柳永的《雨霖铃》以“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冷落秋景,衬托别离的悲伤心情。李清照笔下《一剪梅》、《凤凰台上忆吹箫》、《鹧鸪天》等流传甚广,而陆游以爱情悲剧为题材的《钗头凤》则更是世世代代打动了有情人的心。

在这个进程中,几千年的中国情诗形成了自己的传统:含蓄委婉,与“情欲”保持着矜持的距离,刻意地筑造着情感的“净地”。

当中国新诗序幕拉开的时候,爱情这一永恒的主题在五四大潮的簇拥下不可能退避。胡适、刘半农们是写过一些情诗的,但拘谨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只有湖畔诗人勇敢地摆脱了中国传统诗歌的负累,在爱情诗的基本素质——“情”的培养上达到了纯真、纯美的程度。他们对爱情的“放情”歌唱,使爱情这个本属于人性不可分离的东西在诗歌中不再羞羞答答,而是坦然、坦率地亮相在中国诗坛。可以想见,它对中国诗歌所产生的超越意义非同小可。

湖畔诗人的爱情诗,视爱情为人之天性,坦诚地宣示爱的欲望,以立志建立“纯洁真诚的恋爱诗”为文体目标,突破了中国传统爱情诗过于隐晦婉曲的局限。在湖畔诗人的作品里,那种内心处最隐秘的情愫总能真实、大胆、直白地表现出来。

例如汪静之的《换心》:

伊笑得不可遏止,

忸怩地伏在我胸前,

双手箍着我底颈,

晶莹的眼看进我底眼说:

人要你和我换一颗心啊!

汪静之的另一首情诗《别情》表达更为大胆、直率:

你知道我在接吻你赠我的诗么?

知道我把你底诗咬了几句吃到心里了么?

你从诗中送我的情爱,

更醉得我醺醺然了。

我昨夜梦着和你亲嘴,

甜蜜不过的嘴呵!

醒来却没有你底嘴了;

望你把你梦中的那花苞似的嘴寄来罢。

在这充满了思念之情的诗里,没有丝毫的假饰,没有丝毫的顾忌,大胆地表现性爱,直率地袒露心曲,一切都是“真”的告白,“真”的火辣感情的流露。

湖畔诗人这样的诗作不少。他们对恋爱对象亲昵关系的描写与赞颂,在顽固的旧道德那里是“兽性冲动之表现”,是必须围剿而扼杀的。

在庄重的传统爱情诗中是必须转换话语方式的。然而,爱情关系是审美关系,由对美的直观或意识,获得精神上的满足,正是常态。湖畔诗人这样的诗句,也正是现代精神的观照,非但正常,而且标志着新道德的建立。

“湖畔诗人热衷于情爱、性爱,实际上是试图用一种新的姿态、新的眼光,去剖析和表现人的生命中所包孕的情欲问题。从诗作内容来看,湖畔诗人明显受了西方人道主义特别是卢梭‘返归自然’思想的影响,主张个性解放,主张人的一切合理欲求的自由发展,认为‘性爱’作为人的自然天性是应该在艺术中得以正视和表现的。”同时,湖畔诗人在诗歌的艺术表现技巧上也受到了西方现代情诗的影响。比方说他们的情诗大多比较奔放直露,明显与西方诗歌“过从甚密”,关系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