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诗的碑纪:浙江诗人群与中国新诗的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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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锻造“纯诗”:现代派浙江诗人与中国现代主义诗潮(9)

这魅惑,不是文字的,也不是音节的,而是一种诗的情绪的魅惑。”正是这种“情绪的魅惑”,造成了读者的“看不懂”,所以到第4卷还有读者写信来说《现代》登载的诗大都朦胧费解。这“朦胧费解”正是他们的方向,正如杜衡在《望舒草·序》中所说:“当时通行着一种自我表现的说法,做诗通行狂叫,通行直说,以坦白奔放为标榜,我们对于这种倾向心里反抗着。”

施蛰存对戴望舒的鼓励和推崇,使戴望舒的诗歌创作上了一个台阶。施蛰存与戴望舒能够如此默契、和谐的合作,源于他们情同手足、久经考验的友谊。他们的友谊始于1920年代初。当时他们都在杭州上学,在一起读外国诗歌和小说,看《新潮》、《新青年》杂志,并组织“兰社”,出版四开旬刊《兰友》。1923年,他们同往上海就读于上海大学中文系,又先后到震旦大学学习法文。在震旦,他们办了小刊物《璎珞》,还同时加入共青团,晚上一起上街散发传单。为了等施蛰存一起去法国,戴望舒还在震旦多读了一年。1927年“四·一二”事变以后,戴望舒与施蛰存、杜衡一起隐迹在施蛰存松江家里的小楼上。在这里戴望舒翻译了沙多布易昂的《阿达拉》和《核耐》,后又译英国诗人欧奈思特·道生的诗和诗剧。其中,戴望舒到北平去了两个月,回来后又住在施蛰存松江家。这几年,戴望舒几乎成了施蛰存家里的一个成员,可见他们的深情厚谊。后来,施蛰存和戴望舒又到上海,住在刘呐鸥家。三人一起开了三个书店:“第一线书店”,“水沫书店”、“东华书店”,又办了《无轨列车》、《新文艺》等刊物。施蛰存主编《现代》时,戴望舒去法国巴黎留学,这是他们十几年来第一次分开。施蛰存在1932年11月18日给戴望舒的信中说:“你船开时,我们都不免有些凄怆,但我终究心一横,祝贺你的毅然出走。因为我实在知道你有非走不可的决心。”

从施蛰存与戴望舒这段时期的通信中,可以看到了施蛰存对戴望舒关怀的无微不至。戴望舒在法国的费用多是施蛰存汇寄。施蛰存有时将在《现代》的工资全部寄给他,而这时的施蛰存经济也是相当紧张的。

他说:“至于我个人的经济,只剩了《现代》每期编辑费50元,其余收入毫无,实在是窘不可言了。”但施蛰存仍写信要戴望舒坚持在巴黎大学学习:“我觉得你还以坚守巴黎大学为宜,我总在国内尽力为你接济,你不要因一时经济脱空而悲观。苦一点就苦一点,横竖我们这些人是苦得来的。”而更重要的,施蛰存对戴望舒的创作多有鼓励和鞭策,使戴望舒不敢自弃。施蛰存在给戴望舒写信时,不断给他提出新的要求:“你该写点文艺论文,我以为这是必要的,你可以达到徐志摩的地位,但你必须有诗的论文出来,我期待着。《望舒草》能否加一点未发表的新作品?请快寄几首来。《现代》及《东方》均急要你的诗。”应该说,如果没有施蛰存的督促和鼓励,戴望舒的诗歌很可能达不到以后那样高的艺术水平。

戴望舒30余年的诗坛生涯,每一步都印有施蛰存对他的帮助和鼓励。对戴望舒新诗创作的每一个阶段,施蛰存都能给予公正准确的评价。戴望舒的第一个阶段是《我底记忆》时期,这个集子收有戴望舒1931年以前的作品。施蛰存说:“在当时流行的新月派诗之外,青年诗人忽然发现了一种新风格的诗。从此,《我底记忆》获得新诗读者的认可,标志着中国新诗发展史的一个里程碑。”第二个阶段是《望舒草》时期。施蛰存欣赏戴望舒的《望舒草》对新诗创作倾向的最后选择和定型:“这样,《望舒草》就成为一本很纯粹、很统一的诗集。无论在语言辞藻、情绪形式、表现方法等各方面,这一集中的诗,都是和谐一致的,符合于他当时的理论的。这本诗集,代表了戴望舒前期诗的风格。”第三个时期是《灾难的岁月》的时期。1938年至1947年,戴望舒旅居香港,做了不少反帝、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文化工作,翻译了西班牙人的抗战谣曲和法国诗人的抵抗运动诗歌。戴望舒这时的创作,施蛰存为其总结:“虽然艺术手法还是他的本色,但在题材内容方面,却不再歌咏个人的悲欢离合,而唱出了民族的觉醒,群众的感情,尤其是当他被敌人逮捕,投入牢狱之后,他的诗所表现的已是整个中华民族的爱国主义和民族气节了。……我以为,望舒后期诗,可以说是左翼的后期象征主义。”施蛰存还很重视戴望舒的译诗,他说:“望舒译诗的过程正是他创作诗的过程。”从施蛰存对戴望舒的评价中,可以看出施蛰存对戴望舒的深切了解。

此外,施蛰存还亲自撰写《芝加哥诗人桑德堡》、《诗歌到底往何处去》,或组织他人撰写《意象派的七个诗人》(徐迟)、《未来派的诗》(高明)、《美国诗坛概观》(邵洵美)等文章,评介意象派的诗歌理论及成败得失,对现代诗派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启发与推进作用;而且扶持了卞之琳、曹葆华、陈江帆、李心若、玲君、路易士、侯汝华、南星等诗坛新秀,使现代主义诗歌的创作一时间蔚然成风。这都足可见证施蛰存对现代诗派的培植之功。

二、吟唱“现代情绪”的“意象抒情诗”

施蛰存在《又关于本刊的诗》里将现代派诗的情感表现归纳为“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现代的情绪”,实际上是对他自己所作的20余首“意象抒情诗”在诗体精神上的揭示。受“零余时代”愁云惨雾的幻灭情绪影响,加之个人被上海市党部通缉的心理阴影,施蛰存在诗作里吟唱的多是个人低回情调的诗意抒写,弥漫着在畸形都市中出路莫明的苦闷忧郁情绪。如《乌贼鱼之恋》就在拟人化的纯个人恋爱情感中,展示了一种无可爱恋的人生悲哀。春天到了,“乌贼鱼作猎艳的散步”,其恋情热烈灼人,鲁莽又可爱。可是那些“美丽的小姑娘”——轻盈敏感的鱼群,都因与他不属于同类,而“闪避了他的鲁莽的牵曳”,他只能徒自“以自己的墨沈/在波纹的笺纸上/写下了他的悲哀——恋的悲哀”。热情呼唤的结果只是一片空虚,乌贼鱼的失恋十分悲哀;可一旦风暴到来,他“悲哀的记录”也将飘散得毫无踪迹。一个“但”字,貌似悟到失恋只是人生大潮中一个微小波澜的悲哀化解,实质流露出人生本质上深层的大悲哀。微乎其微的何止失恋,与海阔天空的大千世界相比,人的生命不就是自生自灭的纤尘吗?又如《嫌厌》:

回旋着,回旋着

永久环行的轮子

一只眼看着下注的

红的绿的和白的筹码

一只眼,无需说,是看着

那不敢希望它停止的轮子

但还有——还有一只眼

使我看见了

那个瘦削的媚脸

涌现在轮子的圆涡里……

回旋着

我是在无尽的归程里

指南针虽向着家园

但我希望它是错了

我祈求天,永远地让我迷路

对于这神异的瘦削的脸

我负了杀人犯的隐慝

虽然渴念着,企慕着

而我没有吩咐停车的勇气。

这里,《嫌厌》的诗题就已显示出对现代人生存状态与命运的深层揭示。因为命运本身极难以把握,是看不见的不可知的谜团,展示命运本身就无疑进入了一个神秘的天地。其意象车轮、骰子,共同暗示着人的迷茫焦虑的体验。人生正如充满不尽归程的车,不知将被命运的轮子载向哪里;人生又像赌博,充满诱惑又充满残酷,而人生路前时时闪动的“瘦削的媚脸”又是什么?那是多情又无情、妩媚又凶恶、可爱又可恨的宿命。人在旅途,孤独又无聊,嫌厌漫长的路,又怕车轮不再回旋走向死亡。嫌厌就像影子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伴你左右,驱赶不尽,它令你恶心而又无奈,这是怎样的人生的永恒悲剧!

对于诗作中的这种感伤情调,施蛰存也曾表明在精神上想竭力避免,“但这也是不容易的”,自己写成的几十首诗“终于都还免不了这种感伤”。

施蛰存的意象抒情诗在艺术的选择上受到了英美诗风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