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新诗的碑纪:浙江诗人群与中国新诗的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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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真善美的统艾青等浙江诗人与现实主义新诗的造极(2)

阿垅是“七月”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着有诗集《无弦琴》,评论集《人与诗》和《诗与现实》。其诗作真挚深沉,歌音沉宏,不乏回肠荡气的旋律与现实主义的艺术张力。

力扬是抗战时期一位现实主义的战士诗人。他曾说:在伟大的抗日战争中,“担负着最前卫的战斗任务的、真正用血和泪在我们的国土上写着光辉的历史的,主要的是工、农、士兵大众,而最先也最深刻地蒙受着敌寇汉奸的残酷的压迫与损害的,自然也是他们。因之,他们必然地比一切人都更切齿地啃嚼着仇恨;比一切人都更饥渴地企望着理想的胜利;比一切人都更勇敢地坚决地支持着这一战斗”。因此,他用战斗的诗笔,蘸着血泪,描画出那个时代的苦痛,在苦痛中挣扎与反抗的情绪。

梁栋的余烬

吮啃着倾裂的墙垣,

火场上发散出

被烧烙的尸体底气息。

呼吸了毒焰的

低暗的天,

吞咽着血腥的

吼叫的江流,

……

失去了丈夫的新婚的少妇,

失去了独子的年老的母亲。

……

寻觅不到丈夫的遗骨;

寻觅不到爱子的尸体;

只在被炸的深坑边,

寻觅到一块

染着血迹的炸弹底碎片。

……

这是力扬题为《仇恨》的诗篇,涂描的是被敌机轰炸后令人怵目惊心的凄惨场景,激起的无疑是人们对敌人的满腔仇恨和反抗情绪。力扬这样的一些诗作,充分彰显出现实主义诗歌的时代魅力。

在1940年代的现实主义诗歌团体中,温州的“海燕诗社”则是中国新诗史永远不会忘记的。诞生于抗战炮火中的“海燕诗社”,“以强烈的斗争意志,把握住诗歌的武器,据守在自己的岗位”,献出“自己的生命来向暴敌抗争”。“海燕诗社”中,由领袖诗人莫洛的《叛乱的法西斯》、唐牧的《义勇军的母亲》、陈如旧的《大时代的插曲》等组成的“海燕诗歌丛书”,保持了殷夫“红色鼓动诗”的艺术风貌,具有极强的政治鼓动性。

毫无疑问,艾青是火热的抗战时代最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诗人绿原在分析中国新诗的发展时指出:“中国的自由诗从五四发源,经历了曲折的探索过程,三十年代才由诗人艾青等人开拓成为一条壮阔的河流。把诗从沉寂的书斋里,从肃穆的讲坛上呼唤出来,让它在人民的苦难和斗争中接受磨练,用朴素、自然、明朗的真诚的声音为人民的今天和明天歌唱。这便是中国自由诗的战斗传统。”的确,艾青对于新诗现实主义内容和诗艺的追求较之二三十年代的诗人更为自觉和成熟。他明确提出“一定要回到现实主义中来,艺术才有前途”。他坚持了中国诗歌会“忠实于现实的、战斗的”传统,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现实主义诗歌创作的热潮之中。其诗作紧贴土地、贴近现实的特性在1940年代得到更深层发展,充填着因沉重的苦难和忧郁的负荷而生发的焦灼与浩叹,传递着与时代同步的忧患诗情。

值得强调的是,在1940年代,艾青与其他同时代的现实主义诗人相较,更具独特的艺术风格。他在创作上有意识地对传统现实主义进行了改造,并有了一定程度的自觉超越。

总之,在现实主义新诗不断发展前行的过程中,浙江诗人的努力是功不可没的。他们在不断变换的历史条件下不断拓展了现实主义诗歌,并为现实主义诗歌创作提供了新经验,与现代中国庞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群一起将现实主义诗艺推向了成熟。

第二节 殷夫:“别一世界”的红色鼓动诗人

新诗站稳脚跟之后,现代化的探索大致朝两个方向掘进。一是以新月诗派和象征诗派为主体,重于探索诗歌本体,致力于抒情的艺术化。正如朱自清所言,他们的目的是使诗“回到了它的老家”或“钻进了它的老家”。二是以普罗诗派为代表,着重探索如何扩大和加强诗的社会功能,使新诗为社会解放、革命斗争助力,形成了旗帜鲜明的政治抒情诗派。在新诗的第一个十年,政治抒情诗派的主要代表是蒋光慈,而第二个十年,政治抒情诗派演变为以擂鼓的呐喊为特征的革命诗派,其中杰出的诗人则是殷夫。

殷夫的政治抒情诗在思想感情和艺术上都有鲜明的个性。其主要内容是抒写献身革命事业的崇高精神和战斗意志,以及对无产阶级事业必然胜利的乐观坚定的信念。其诗以壮美为魂,有着高亢激昂的音调,急促跃动的节奏,响亮有力的语言,似鼓点一般催人奋进,被称之为“红色鼓动诗”。鲁迅称殷夫的诗“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悠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

一、“美丽的抒情诗”:“划成我生命的曲线”

殷夫一生作诗99首,收集在他生前自编的《孩儿塔》、《伏尔加的黑浪》、《一百零七个》、《诗集》等四本诗集里。如果以1929年从事职业革命活动为界,殷夫的诗歌创作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其中前期有诗49首,后期有诗50首。而在文学踪迹上,殷夫的创作明显呈现出一个“之”字形:由政治抒情诗开始——转而创作一般抒情诗——再回到政治抒情诗。

殷夫前期诗歌的内容,主要为抒发个人生活感受和描写自己的爱情生活两大部分。这些诗中有伤感苦闷的悲吟低唱,有彷徨犹疑的个人情愫,但更多的,却是与时代风云紧紧相连的政治情怀。从整体上看,这是诗人一个“美丽的抒情诗”时代。

《在死神未到之前》是殷夫1927年6月写于上海监狱中的一首长达五百余行的记实性抒情长诗,这是十九岁的年轻诗人光辉的起点。

全诗每节四行,每行字数不一。诗人以特有的抒情语言,抒写了一个革命者的情和志。被捕后,诗人以为,这就是自己与同志和亲友永别之时,因此,诗的意境是黑暗、寒冷、恐怖的,对生命不抱希望:

朋友,我感谢你的厚情,

教我,规我,慰我以热诚,

但是现在我,我不再见你了,

朋友,我真无限地感激你的深恩!

就在今晚,亲爱的,严冷,

黑暗,恐怖占了大地的时分,

朋友,我将被抓出去了,

这时我要解放了我的灵魂!

朋友,永远的分诀了,

分离了,不再见的分别,

但是记住,忘了我呀!

别使晶莹的眼泪空滴!

对朋友的感激之情,把死亡看作是灵魂的解放,请求忘掉“我”,不要流泪,不要哭泣。这一切,令人感动、尊敬。这,又是用诗的方式、诗的语言表达的,——侧重在抒写情,而不是空洞的、一般化的、谁都可以说的抒写方式和语言。诗中没有不具体详尽地描写特务搜查、软禁、逮捕进步学生的场面和过程,只是写了主人公——“我”的感觉,“我”的所见所闻,这就愈显出“我”的心态,“我”坚贞的心,“我”无限爱的灵魂,显示出敌人的卑劣凶恶。

正如诗中所说:

我是革命的忠臣,我有无涯的热情!

——呵!呵!你黑丑的矮子,

你别以为你已得胜,

你现在害了我的生命,

但你的死期不久也要到临!

诗作还传神地点染了魔鬼们将一切“铺排得”“周精”,细致地抒写革命者——“我”的心灵的跃动,他忽而感觉生命的路已走到尽头,带着“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憾;忽而又感觉死神紧追着“我”,愿战友不要掷泪相送;一会儿回忆自己被捕的前因,被捕的经过……用的是诗的跳跃式思维方式,细写灵魂的颤动,情海的涟漪和巨浪。如第二章共24节96行,内容仅写“我”被抓到小屋里又被押解到牢狱这一短暂过程,将“我”的“惊怖与愤恨”,血溅敌人的愿望,以及对各方人士述说的死前话语,都一一在诗中涌现。长诗也不回避柔情蜜语,如第7章有81行诗是抒母子之情,其中以刚为主,但不乏柔情:

母亲,你的儿子,

去了,为了革命,

永远要离你去了,

请别再替我担心!

死的门早已开着,

你的儿子就将踏进,

请别为我流涕呀,

你的儿子已得了光荣的赐赠!

母亲,你可想到,

你儿子做了犯人,

在这幽暗的囚笼,

在流涕思念乡亲?

在死神即将来临的时刻,诗人不免有遗憾,但精神永生,光明盖过黑暗,胜利的曙光,总在激励着战友向前。这首长诗,在中国新诗史上,在表现革命者精神多样而又丰厚方面,在思维方式和语言的诗化方面都有标志性的意义。

殷夫前期的诗歌,除了上面这首《在死神未到之前》和另一首《呵,我们踯躅在黑暗的丛林里》外,都收在《孩儿塔》里。诗人曾称这些诗“都是我阴面的果实,想把这些病弱的骸骨送进‘孩儿塔’去”。如果说诗人冲锋陷阵、勇往直前的战斗生活是“阳面”,那“阴面”就是指战士个人生活情感天地,指战士失望、颓伤、苦闷的内心情绪。

殷夫诗作中的这些“阴面”质素,或者表现为对理想生活的执着追求及探索过程中的失望迷惘之情;或者表现为牢狱生活中复杂的心绪。

最具代表性的是处女作《放脚时代的足印》:

秋月的深夜,

没有虫声搅破寂寞,

但悲哀也难和我亲近。

春给我一瓣嫩绿的叶,

我反复地寻求着诗意。

听不到是颂春的欢歌,

“不如归,不如归……”

只有杜鹃凄绝的悲啼。

希望如一颗细小的星儿,

在灰色的远处闪烁着,

如鬼火般的忽又轻浮,

引逗人类走向坟墓。

我有一个希望,

戴着诗意的花圈,

美丽又庄朴,

在灵府的首座。

星儿在天微语,

在带香的夏风中,

一条微丝柔柔地荡动了;

谁也不知道它。

泥泞的道路上,

困骡一步一步的走去,

它低着它的头。

我初见你时,

我战栗着,

我初接你吻时,

我战栗着,

如今我们永别了,

我也战栗着。

作诗之时,诗人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同那个黑暗的时代中许多探索真理的青年一样,彷徨和失望是不可避免的。但诗人如“困骡”一样踏实跋涉的意志却相当坚定,显示了诗人自年少时候就以具备的奋进精神。

再如《孤独》、《独立窗头》、《孤泪》等诗作,一方面抒写诗人脱离斗争生活时的孤寂苦闷;另一方面又表现出诗人渴望投入战斗的壮志激情。因此,这些诗在略抒孤寂伤感之情后,每首都以渴望战斗,坚信光明结尾:

不!我的英勇终要回归

热意不能离我喉腔

暂依夜深人静,寂寞的窗头,

热望未来的东方朝阳!

(《独立窗头》)

鲜红的早晨朝曦,

也是叫他们带来消信,

黑暗和风暴终要过去,

你呀,洁圣的光芒,永存!

(《孤泪》)

这说明,殷夫所说的“阴面”的情绪只是瞬间烟云,他终究是个乐观坚强的战士。诗人所吟咏的自我情感绝不是囿于个人心灵的无病呻吟,而是和时代紧紧相连的歌唱。虽确有“阴面的果实”,但那是执着追求理想过程中的失望和迷惘;是死神到来之前的一时的悲戚和感伤;是离开战友,失去组织,欲投入战斗而不得时的孤寂、焦虑和苦闷。这是每个革命者成长过程中都会出现的情绪。诗人勇敢坦诚地把它袒露出来并要送进“孩儿塔”中去埋葬,正说明诗人可贵的品格和政治上的成熟。

鲁迅在评价殷夫后期诗作时说,殷夫的诗有“别一种意义”,“属于别一世界”。其实,殷夫前期的诗也有“别一种意义”:这些诗歌划出了一个革命青年成长为无产阶级战士的明耀的生命曲线。诗人积极进取的战斗姿态,严于剖析自我、勇于告别旧我的坦诚胸怀,给当时向往光明、向往革命的理想追求者以深刻的启示。

在殷夫“美丽的抒情诗”里,相当一部分是优美的爱情诗。它,生长在前进者的心田,是迎着寒风、冷雨开放的红梅,是傲向风浪的小舟,有着寻常情诗没有或少有的美。其实,这些爱情诗有一定的写实成份。

1926年至1930年初,诗人与盛孰真小姐有过一段缠绵纯真的友情和爱情,后因环境的险恶,殷夫恐连累自己倾心的爱人,忍痛割断了情丝。

因此,这些爱情诗,大多抒写两人的纯情、浓情、烈情。

《在一个深秋的下午》,诗人说:

我幻见一朵五旬的玫瑰开了,

姑娘,你当时若真说:“跳!”

带着我爱的辽遥的幽音,

我投倒在屈子的怨灵。

赴汤蹈火,死亦不惜,浓情在这里以新的语言、新的色彩表现出来。

《残歌》在抒写恋人的“静美”与“我”的“狂怨”,恳求对方接受“我”在白纸上写下的心声:

这不是墨的痕迹,

黑的字儿也用我的心血,

难道要待青春枯萎,

难道要待秋雁南回,

短音阶的哀乐中呻唱:

“残碎的心儿来墓门快归?”

殷夫的不少爱情诗,抒写了一种特殊的爱。在险恶的时局中,为使恋人免受连累,不得不强行割舍自己视同生命一样珍贵的恋情,表现出一个革命者应有的品格:

前途是,灾难,死灭,

我不能与人幸福分享。

(《致纺织娘》)

你不看,漫漫的长夜将终了,

朝阳的旭辉在东方燃烧,

我的微光若不合着辉照,

明晨是我丧钟狂鸣,青春散殒,

潦倒的半生殁入永终逍遥,

我不能爱你,我的姑娘!

(《宣词》)

我没有眼泪来倍加你的伤心,

我没有热情来慰问你的孤零,

没有握手和接吻,

我不敢,不忍亦不能。

请别为我啜泣,

我委之于深壑无惜,

把你眼光注视光明前途,

勇敢!不用叹息!

(《给——》)(第一首)

我已杀死我以往的生命,

我不是说明晨,

明晨我就要离去,

离去故乡,和你的深情。

(《Epilogue》)

姑娘呦,我们的梦已终了,

我心中仍把你膜拜尊敬,

是我罪恶,

是我残酷,

我见的侧影

我说:“救慰你非我可能”……

(《给——》)(第二首)

我不是清高的诗人,

我在荆棘上消磨我的生命,

把血流入黄浦江心,

或把颈皮送向自握的刀吻。

(《写给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