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具身心智:认知科学和人类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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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笛卡尔式焦虑(1)

7.1一种不满

为什么必须去置疑我们所表征的世界具有预先给定的属性这一观念呢?当我们起而置疑世界是“外在彼处”(out there)而独立于我们的认知,而认知是再现(re-presentation)那个独立世界的观念时,我们为何感到紧张不安呢?

我们自发的、非反思的常识会认为这些置疑是不科学的,也许这些常识的看法会这样发问:“若不然的话,心智和世界怎么会联系起来呢?”我们中间的实在论者宣称我们的置疑仅是“哲学上的”——是一种使问题显得有趣但实际并不相关的客套方式。的确,这些置疑部分是哲学上的,但我们同样也能将它们改述为认知科学中的问题。对于心智是某种对环境中预先给定的属性有选择地作出反应的信息处理装置这一观念,其科学基础究竟是什么?我们为何认为认知科学不能对这些关于表征和信息处理的观念不仅在哲学上而且在其日复一日的研究中进行置疑?

认为我们无法提出这些问题——这是当代常识的一个盲点,这种常识不仅深深地扎根于我们西方传统而且近年来又被认知主义强化。因此即使当这些表征和信息处理观念已经发生了相当大的改变,正如在联结主义网络、自组织以及涌现属性的研究中所表现的那样,但实在论假设的一些形式仍然保存着。在认知主义中,实在论至少是鲜明并得到扞卫的;然而在涌现进路中,它往往变为仅仅是隐含的和无可争议的。这一非反思的立场是面向认知科学领域的最大危险之一;它限制了理论和观念的范围,因此阻碍了该领域的一个更广阔的前景和未来。

认知科学各领域中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对各种形式的认知实在论表示了不满。与寻找符号加工或者甚至是混合的“心智社会”(society of mind)理论的替代方案相比,这种不满有一个更深的来源:它恰恰是对表征系统观念本身的不满。不仅在人类经验中而且在我们试图作出科学解释时,这种观念模糊了认知的许多本质维度。这些维度包括对知觉和语言的理解,以及对演化和生命本身的研究。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讨论一直集中于联结科学与人类经验这两极。第四部分将继续这一任务,但却是通过从认知科学的核心中发展出一套非表征主义的替代方案。我们现在需要停下来反思一下表征观念本身的科学和哲学的根基。我们现在考虑的不只是当前计算和信息加工的认知科学中的那些观念,而且还考虑视心智为“自然之镜”的整个哲学趋势。

7.2再探表征

在对认知主义的讨论中,我们区分了表征的两种意义,现在我们需要来重新回忆一下。一方面,存在相对没有争议的观念,即表征作为解释(construal):认知始终是以一种方式解释或表征世界;另一方面,存在一种更强的观念,这种观念认为:认知的特征将由这样的假设来解释,即系统的活动是基于内部的表征。既然这两种想法的结果似乎都一样,那么我们有必要稍微来精练一下我们的区分。

我们可以先注意相对较弱且无争议意义上的表征。这种意义纯粹是语义上的:它指任何能被解释为关于某物存在(being about something)的东西。这就是表征作为解释的意义,因为如果不把它解释为某种方式的存在,那么就没有任何东西是关于其他东西。例如,一幅地图是关于某个地理区域的,它代表(represent)了那个地形的特定面貌,因而把那个地形解释为某种方式的存在。类似地,书页上的词语代表了语言中的句子,这些句子转而代表或关于其他东西。这个意义上的表征能被表达得更精确。例如,如果我们所关注的碰巧是在更正式场合中的语言,我们可以说语言的陈述代表了它们的满足条件。例如,“雪是白的”这个陈述——从本意看——如果雪的确是白色的话,那就得到满足;“捡起你的鞋子”这一陈述——还是从本意上理解——如果鞋子被那个要求这么做的人捡了起来,就得到满足。

这个意义上的表征是弱的,因为它无需担当任何强的认识论或存在论承诺。于是,可以完全接受的是:说一幅地图表征了一个地形而无需担心诸如地图是如何获得意义这样的事情。同样可以完全接受的是:把一个陈述设想为表征某组条件,而无需进一步假设作为整体的语言是否是以这种方式运作,或者世界是否真的存在与语言相分离的事实,而它们接着又能被语言中的句子再现(re-presented)。或者我们甚至能够谈论经验的(experiential)表征(诸如我具有的关于我兄弟的意象),而无需进一步作出有关这个意象最初是如何被引发的假设。换言之,这个弱意义上的表征是实用性的,我们能毫无顾虑地随时使用它。

然而,这种见解的显而易见性很快变为一个更强的意义上的表征,它负荷了更重的存在论和认识论的承诺。当我们在较弱的观念基础上,一般性地构建通常情况下一个关于知觉、语言或认知如何运作的羽翼丰满的理论时,这种强的意义就出现了。存在论和认识论的承诺基本上是双重的:我们假定世界是预先给予的,它的特征可以先于任何认知活动而被规定。于是,要解释这种认知活动与预先被给予的世界之间的关系,我们假设了内在于认知系统(无论这些是意象、符号还是分布于网络中活动的亚符号模式,目前都无关紧要)的心智表征的存在。接着我们有完备的理论去说明:(1)世界是预先给予的;(2)我们的认知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即使只是部分的;(3)我们认知这个预先给予的世界的方式就是表征它的特征,接着在这些表征的基础上行事。

于是我们必须回到前面的那个隐喻,即降落到一个预先给予世界的认知行动者(cognitive agent)的隐喻。这个行动者只有在被赋予一幅地图并学会根据这幅地图行动时,他才能生存下来。在这一故事的认知主义版本里,这幅地图就是一个先天规定好的表征系统——有时称为“思想语言”——而学着去使用这幅地图则是个体发生的任务。

许多认知科学家出来反对我们所展示的那幅讽刺画。难道我们不是正在预设了一个关于表征的静态观念吗?这个观念忽视认知系统内在结构的丰富细节并且不合理地将表征仅仅解释为一面镜子。例如,视知觉被认为是将刺激视网膜的物体能量模式映射成视觉场景的表征的结果,接着这个结果被用来作出推论并最终产生知觉判断——这一点难道不是众所周知的吗?知觉被视为一个形成假设的主动过程,而非简单镜像地反映一个预先给定的环境。

这个反驳,尽管稍微公平些,但遗漏了重点。我们的重点不是去讥讽一个精深的研究计划,而是要以尽可能清晰的方式清楚地表达一些默会的认识论假定。因此尽管每个人都认同表征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可是它又被认为是重现或重构外在的、独立的环境特征的表征。因此,例如在视觉研究中,一个人说“从阴影中再现形状”或“来自光亮的颜色”。这里后者的特征被认为是环境的外在属性,它提供了重现视觉场景“高阶”属性所需的信息,比如形状和颜色。世界具有预先给定的属性这个基本观念仍然保存着。

然而,在哲学中实在论与唯心论之间经典对立的比较中,如果我们不承认认知实在论的微妙和精深,那么认为我们展现了一幅讽刺画的抱怨就会被认为是合理的。在认知实在论手中,表征的观念的确经历了某些转变。

这种转变的力量在于,它似乎为经典的实在论与唯心论的对立提供了一条出路。

这一对立基于表征的传统看法,在这种看法中,表征是位于我们与世界之间的“观念的面纱”(veil of ideas)。一方面,实在论者自然地认为,在我们的观念或概念与它们所表征的事物(即世界)之间存在着区分。裁定我们表征的有效性的终极法庭就是这个独立存在的世界。当然,我们的每一个表征必须与许多其他表征相符,但这类内在特征的要点是增加可能性,即总体上我们的表征是对与外部独立世界符合或适合(fit)程度的度量。

另一方面,唯心主义者立刻指出,只有通过我们的表征,我们才能接触这样一个独立的世界。我们不能站在我们的外部去看我们的表征可能与世界相适合的程度。实际上,除了把外部世界假定为我们表征中的对象,我们根本无法知道外部世界是什么。唯心主义者把这点推向了极端,他们认为,世界独立于我们表征的观念本身不过是我们的另一种表征——一个二阶(asecond order)或元表征(metarepresentation)而已。我们所有的那种外在根基感因而消失了,留给我们的就是抓住我们的内在表征,好像这些表征能给我们提供可靠稳定的参照点。

乍一看,当代认知科学似乎为这个传统哲学僵局提供了一条出路。主要因为认知科学、哲学讨论已经从关注先天(a priori)表征(它或许为我们关于世界的知识提供了绝对的基础)转向关注后验(posteriori)表征(它的内容最终来自与环境的因果互动)。这种自然化的表征观念并没有招致那些激发了传统认识论的怀疑论问题。事实上,通过这种方式把人的关注点转移到的有机体-环境关系,很大程度上就是在支持心理学和认知科学的自然化方案的活动中放弃了传统的先天认识论任务。通过采取这一自然化的立场,认知科学就避免了潜伏于先验(transcendental)或形而上学的实在论中的自相矛盾,同时无需拥抱常常威胁唯心论的唯我论或主观主义。认知科学家可以把心智和认知的细节作为它研究主题的同时,仍然保持对经验主义(empirical)世界的坚定的实在论立场。

因此,认知科学似乎提供了一种谈论表征的方式,却无需背负将心智当作“自然之镜”的传统哲学形象。但这一外表不过是一个假象。的确像理查德·罗蒂评论的那样,在认知科学中根本不存在提出传统认知论的怀疑论问题的可能性。关于认知或知识的可能性的普遍怀疑,在科学实践中简直不得要领。但并不像罗蒂似乎思考的那样:当前表征的自然化观念与心智作为“自然之镜”的传统形象无关。相反,这个形象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特征仍然活在当代认知科学中——即世界或环境具有外在的、预先给予的特征,这些特征通过表征过程被重现。在某些方式上,认知主义可以说是笛卡尔和洛克所开辟的心智表征观最强烈的表达。的确,认知主义中最主要也最雄辩的代言人之一,杰瑞·福多(Jerry Fodor)走得更加彻底以至于宣称:认知主义超过18-19世纪表征主义的主要进步的唯一方面在于它使用计算机作为心智模型。

然而,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认知主义仅仅是各种认知实在论里的一种。在涌现和心智社会(society of mind)进路(以及对于我们研究中的经验极的基本元素分析学派)中,表征观念变得越来越有问题了。在关于各种认知实在论的讨论里,我们并没有明确地置疑这个观念,但如果回头望望已经走过的旅程便发现,我们慢慢地与心智作为一种输入-输出装置的想法渐行渐远了。环境的作用已经从作为卓越的参照点悄悄地转移而越来越隐退为背景,与此同时,心智作为涌现的和自治的(autonomous)关系网络的观念占据了中心地位。于是,该是时候提出这一问题了:如果有这种网络,那么这种表征性的网络是什么呢?

为了让这个问题更可理解,我们再考虑一下明斯基在《心智社会》一书结尾的讨论。他写道:“无论何时我们谈论心智,我们所谈到的都是把我们大脑从一个状态带到另一状态的过程……关注心智实际上是关注状态之间的关系——而这实际上与状态本身的性质无关。”那么,我们如何来理解这些关系呢?使它们像心智的是什么呢?

当然通常赋予这一问题的答案是:这些关系必须被视为表达(embodying)或支持环境的表征。但是要注意,如果我们宣称这些过程的功能是用来表征一个独立存在的环境,那么我们就是致力于把这些过程解释为属于这类系统,而它们源自外界,并且根据外在的控制机制(他律系统(a heteronomoussystem))来定义。因此我们将把信息看成预先规定的(prespecified)量,它可以独立存在于世界中,并且作为认知系统的输入来行动。这个输入提供了一个初始前提,在这个前提基础上,系统计算一个行为——即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