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具身心智:认知科学和人类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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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个基本循环:在反思型科学家的心中(1)

1.1一个既定的条件

一个有着现象学倾向的认知科学家在反思认知的起源时,也许会这样想:心智在世界之中醒来。我们没有设计我们的世界。我们仅仅是发现自己与世界同在;我们既意识到我们自身也意识到我们栖身的世界。随着我们成长和生活,我们开始反思那个世界。我们反思的世界不是被创造的,而是被发现的,但也正是我们自身的结构,才使得我们得以反思这个世界。于是在反思中,我们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循环里:我们处于一个似乎是在我们开始反思之前就在那里的世界中,但那个世界并不与我们分离。

对法国哲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而言,承认这个循环便开启了一个自我与世界、内在与外在之间的空间。这个空间不是一个隔阂或分界,它包含了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区别,但也在二者之间提供了连续性。它的开启揭示了一条中道(a middle way)、一种居间(entre‐deux)。梅洛庞蒂在他的《知觉现象学》中写道:当我开始进行反思时,我的反思是对非反思的反思,并且我的反思也不能不意识到它自身是作为一个事件,由此它将自身呈现为一种创造活动,作为一种变化的意识结构。然而它不得不认识到,在对于自身活动具有优越性这一点上,世界给予主体是因为主体给予自身。……

知觉不是关于世界的科学,甚至不是一种行为,不是意识采取的立场;知觉是一切行为得以展开的基础,又以行为为前提。世界不是我掌握其规律的对象,世界是我的一切思考和一切清晰知觉的自然环境和场地。

在接近该书的结尾部分,他写道:“世界与主体是不可分离的,与之分离的不过是一个作为投射世界的主体;主体与世界是不可分离的,与之分离的不过是一个作为主体自身投射的世界。”

科学(以及就此而论的哲学)很大程度上一直选择忽视处于这种居间(entre‐deux)或中道中的东西。的确,梅洛庞蒂可能负有部分责任,至少在他的《知觉现象学》中,他把科学视为根本上是非反思的;他认为,科学朴素地假设了心智和意识的存在。的确,这是科学采取的一个极端姿态之一。

19世纪的物理主义者心中的观察者常常被设想为一个客观地注视现象发生的无身(disembodied)之眼。或者换个比方,这样一个观察者可以被想象为一个认知主体,他降临到一个有待标示的未知的、客观实在的地球上。然而,对这一立场的批判又容易走向相反的极端。以量子力学中的测不准原理(indeterminacy principle)为例,它往往会支持一种主观主义,这种主观主义认为心智依其自身而“建构”了世界。但是当我们回到自身,将我们自己的认知作为我们的科学的主题时——它正好是新一代认知科学企图达到的——这两种立场(无身之观察者的假设,以及无世界的(dis‐worlded)心智的假设)无论如何都是不充分的。

我们一会儿再来讨论这个问题。现在,我们打算更准确地谈谈这个已经开始进行这一转向的科学。科学的这一新分支是什么?

1.2什么是认知科学

在最宽泛的意义上说,“认知科学”这个词用来表示:心智研究本身就是一个有价值的科学追求。目前,认知科学尚未作为一门成熟的科学建立起来。它还没一个清晰一致的方向和构成一个共同体的大量研究人员,如同原子物理学或分子生物学那一类科学。确切地说,它实际上更像一个多学科聚在一起的松散联盟,而不是一个自身统一的学科。有意思的是,人工智能在这个学科中占据重要一极,于是心智的计算机模型就成了整个领域的一个主导方面。其他有关学科通常包括语言学、神经科学、心理学,有时还包括人类学,以及心智哲学。每门学科对心智或认知是什么的问题,都给出一个多少有些不同的回答,这反映了它们各自特有的关注点。因此,认知科学的未来发展图景远未清晰,但是认知科学取得的成果已经发挥了独特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还会进一步加深。

从亚历山大·克瓦雷(Alexandre Koyre)到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现代史学家和哲学家已经表明,科学形象以激进的方式由一个时代转变到另一个时代,而科学史与其说是线性发展的,倒不如说更像传奇般的小说。换言之,人类的自然史是一种可用不止一种方法来讲述的故事。沿着这样的人类自然史,有着相应的关于人类自我知识的观念史。比如,考虑一下希腊物理学和苏格拉底的方法,或蒙田的散文以及早期的法国科学。

这些西方自我知识的历史仍然有待于充分探究。尽管如此,可以公正地说,我们现在所称的认知科学的先驱一直伴随着我们,因为人类的心智是认知和知识最切近也最熟悉的范例。

在这心智与自然相似的历史中,认知科学的现代阶段也许代表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转变(mutation)。目前,科学(即定义科学必须是什么的科学家集体)不仅承认知识研究本身是合法的,而且在一个广泛的、跨学科的视角上,在大大超越认识论和心理学传统限定的情形中构想知识。才仅仅约30年,这种转变就因“认知主义”方案(后面会谈到)而引人注目地出现了——这很类似于尽管之前很多人关心演化,但却是达尔文的学说开辟了演化的科学研究。

进一步地,通过这一转变,知识已经实实在在且不可避免地与变革社会实践的技术联系在一起,而社会实践恰恰使得那种知识成为可能——人工智能就是最显着的例子。相比其他事物,技术起着功放的作用。若不剥离一个或其他重要的互补因素,我们无法把认知科学与认知技术分离开来。

通过技术,心智的科学探索为社会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映照自身的镜子,它大大超出了哲学家、心理学家、临床医学家或任何试图洞察自身经验的个人的范围。

这面镜子第一次展示了,西方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在其日常生活和活动中所遭遇到的问题,诸如:心智是符号的操作吗?语言能被机器理解吗?这些关注直接触及人们的生活;它们不再只是理论的问题了。因此毫不奇怪:媒体对认知科学和相关技术的兴趣会经久不衰,而人工智能通过电脑游戏和科幻小说已深深扎根于年轻人的心中。这一大众兴趣是深层转变的信号:盛世千年的人们对他们自身的经验有着自发的理解——它既嵌入在他们的时间和文化的更宏大的情境中,也被这个情境所滋养。然而,现在这种自发的大众理解已经不可避免地与科学联系在一起,并且因科学的解释而转变。

对此事件,有人悲叹,有人欣喜。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事件正在发生,并且以日益增长的速度和深度进一步发展。我们感觉到,在科学家、技术专家与普通大众之间,这个创造性的互相渗透具有深刻转化人类觉知(human awareness)的潜能。今天,我们发现这个可能性是迷人的,并把它视为向每个人开放的最有趣的冒险之一。(我们希望)我们奉献的这本书能对这场转变的对话作出有意义的贡献。

贯穿全书,我们要强调认知科学中图景的多样性。在我们看来,认知科学不是铁板一块,尽管像其他社会活动一样,它确实有着占支配性地位的主轴(poles),以至于在各个时期里,它的一部分参与者的声音要比其他参与者的声音更有力。的确,认知科学的这一社会学方面的状况令人注目,因为在美国,过去40年中发生的“认知革命”受到特定的研究路线和资助的强烈影响。

不过,这里我们偏爱强调多样性。我们认为认知科学经历了三个连续的发展阶段。这三个阶段将分别在第二、三、四部分中讲述。但为了有助于引导读者,我们在这里对这三个阶段先作一个简要的概述。我们把它们描绘成包含三个同心圆环的“轴”图。这三个阶段分别对应由圆心向外围扩展的相继运动。每个圆环表示认知科学理论框架中的一个重大变迁。绕着这个圆圈,我们把构成认知科学领域的主要学科放在相应的位置。

于是我们就有了一幅概念图,我们在其中标上了那些代表性的研究者的名字,后面我们还会讨论他们的工作。

在第二部分,我们以认知科学的中心或核心,即众所周知的认知主义开始。认知主义的基本工具和主导隐喻是数字计算机。计算机是一种物理装置,其建构方式是:一组特定的物理变化被解释为计算。计算是操作或执行符号的运算,也就是对表征(represent)其所代表东西的元素的运算(例如,符号“7”表征了数字7)。简言之,认知主义是这样一种假设:认知——包括人类的认知——是模仿数字计算机的一种符号操作。换言之,认知是心智表征(mental representation):心智的活动方式就是操作符号,这些符号表征着世界特征或表征以某种方式运作的世界。根据这个认知主义的假设,作为心智表征的认知研究为认知科学提供了合适的领域,它一方面可以独立于神经生物学,另一方面可以独立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