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有探究,有迟疑,有斟酌,最后,全部变成严厉的斥责:“你到底明不明白,打击敌人的弱点叫智取,明知不敌却死撑叫愚蠢,硬碰硬叫白痴。”
他的声音不大,却冷沉无温,让人听了难受。毫无预兆,她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不是骂你。”他手足无措,赶快给她擦眼泪。
“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答应唐淇冰鉴赏画,你就不会受伤了……都怪我……”索性将头埋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任凭他怎么劝也不抬头。等情绪发泄得差不多,她还是舍不得放开他,有力的心跳就在耳边,是世间最华丽的奏章。
“沾沾……”他动动手指,让风雷小鬼去拿纸巾。
“都怪我……”
“不是。”看着怀里蠕动的脑袋,他笑着摸摸鼻子,“对我来说,你的选择都是不可取代的。”
“……”他这是在说情话?她揉揉眼睛,抬起头正要确认——
“砰!”大门被人从外推开,“沾沾,快点快点,我们去选晚会穿的礼服。”小哥特人一阵风冲进来,跑得小马尾差不多飘成直线。
燕又思俊脸一沉。
“胆小鬼,你的伤还没好啊!”弥雅冲他做个鬼脸,牵了她就跑,嘴里叫着:“选完礼服,我带你去看我种的葡萄……”
扶着门框向露台看去一眼,蓝白猫不知什么时候蜷到他手边。他摸着猫咪的小脑袋,目送她的离开,唇角含着淡淡微笑。
“他不是胆小鬼。”被弥雅扯着走,她自自然然地为自家男友辩护。
“他还要你救咧!”弥雅嘴角一撇。哼,有什么事能瞒过她的耳朵。
“……他救我,远远比我救他要多。”
“如果他能看完十部血浆片,我就相信他不是胆小鬼。”小哥特少女振振有词。
她一时哑口,不知该怎样向这个小哥特少女解释,血与肉的堆积并非血腥的全部,又思见过的血腥与残酷绝对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多很多。
走过楼梯拐角,她突然用力拉住弥雅,在小哥特少女不解的目光中弯下腰,认真地告诉她:“弥雅,又思不是胆小鬼。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我最爱、最爱的人。”
说完,自己也愣住。
她是不是说了一些……不应该这个时候说的话?
怔愣之间,她没注意小哥特少女的脸很别扭地红了一下,随即佯装大方地一甩手,“好啦好啦,我以后不叫他胆小鬼行了吧?走,我们去选礼服。”
她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辨方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人生准则是量力而为,无论是学习、交朋友、找工作,或是对人、对事,她统统量力而为,知道自己可以做到的,她会去做,明知自己做不到的,她不会花太多心思去尝试或拼搏。但对又思,她却完全没考虑什么,只知道他有危险她就一定要保护他,无论如何,不遗余力。
因为他是又思,是她最爱……最爱的人……
哥特主义——来自地狱深处的情色和血腥。
不管是小说的熏陶还是艺术的渲染,这种观念已在人们脑中根深蒂固,无可改变,只会更夸张。
但真要和哥特人相处,你会发现他们其实和人类没什么区别,有喜有怒,有嗔有怨……被弥雅拉到餐桌边的莫沾看着满场谈笑的鬓香男女,回想古书上记载的哥特人历史,突然感触良深,最满足的就是她的知识量有了海量扩充……请容她小小傲骄一下。
“你要走了吗,我的夜莺?”
沙尔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转身,却见他满脸幽怨……
她揉眼睛,听他叹道:“我听弥雅说你明天就要走?”
“啊,打扰这么久,太麻烦你们了。谢谢。”基于礼貌,她颔首示谢。
沙尔文取过一杯香槟递到她手上,盯着金色的液体,垂眸大声叹气,“唉!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怯怜怜地在风前抖擞,一瓣,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
“我晕了,抱着我,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她要晕了好不好!这家伙搞什么鬼,雷死人不偿命是不是?
沙尔文继续雷她:“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好一番慷慨激昂……她差点将香槟泼到他脸上去。就在她决定只要他再雷一句她一定香槟恭送的时候,一名侍者挽救了他……和他的颜面。
侍者在沙尔文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沙尔文点头表示知道,转头对她说出了宛如天籁的话:“抱歉我的夜莺,我离开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请!”她扬起最真诚的微笑,就差没拍掌送他滚。
沙尔文离开人群后,从侍者手中接过一只微型电话卡上耳朵,听了一会儿,他将香槟杯交给侍者,转身进屋。若她就此移开眼也就算了,偏偏眼角闪过一道蓝白,她凝眼,只见到长长的猫尾在门后一晃,收去痕迹。
又思?她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跟上去。来到书房外,听到沙尔文的笑声,她猫低腰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怎么像发现大秘密前的偷窥?
“你最好一次说清楚。”燕又思直接把书桌当椅子,手里玩着电话。
有着波西米亚血统的蒂法尼蓝白猫蜷在远远的沙发上。
沙尔文并不介意他的无礼,走到窗台边,从落地窗向外看,节目的灯火在他脸上忽明忽暗,闪烁摇曳,仿佛幽黑的蔓藤从地底爬出来。
等不到他的解释,燕又思也不浪费时间,弹弹手指正要动作,沙尔文的声音却飘了出来——
“你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
“无辜?”又思勾了勾唇,似听到一个多冷的笑话。
沙尔文转身,向门的方向瞥去一眼,笑得天蓝地白,“能够认识你们,是我的荣幸。”
“我不荣幸。”俊美的东方青年单掌曲指,结出大忏悔印,“你不说也没关系,我会让唐淇冰说清楚。”
盯着他的咒印愣了半天,沙尔文苦笑着摊手,“好吧,抱歉,我的确是利用了你们。”
咦?猫腰缩在门边的人皱起秀眉。是又思发现沙尔文的什么阴谋吗?
“沾沾!”
“哎!”她下意识地回应,出声后才发现自己蹲在门边的姿势有多尴尬。偏偏门又被人拉开,自家男友邀舞般地向她展开手掌,挑眉。
讪讪地将手放进温暖的掌心,她借力站起来,双手在裙子上东拍拍西打打,手足无措。
“我的夜莺……”沙尔文想扑过来,空中立刻闪过一道电流,电得他白里透红,里嫩外酥。
她看看又思,再看看吹手指的沙尔文,直捣黄龙,“什么叫你利用我们?”
追究一旦开始,便是以真相为终点的坦白。散开的毛线团表面上乱糟糟,扯不断理还乱,但只要挑起它的一头,慢慢游走,丝丝缕缕早已清晰在手。
沙尔文低沉的声线在书房里悠悠荡漾,她却有点状况外——
一颗全新的棋子?
罗弋佐家族的内斗由来已久,穆里奥、沙尔文执掌家族事务后,适应世界格局的变迁,调整家族发展的方向,而卢卡诺系作为黑手党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势力已经延续了三代,可以说和本家(罗弋佐)盘根错节,非一朝一夕就能拔除。沙尔文早就想重新洗牌,但缺少一个契机,直到海地巫师的出现。
死魂杀手给哥特人本身带来极大伤害,这也让沙尔文下定了决心。那个时候,他需要一颗全新的棋子,又思刚好出现在他眼中。于是,又思成了他的一颗新棋——即使不是又思,也会有另一个人成为他的新棋。
唐淇冰买画只是一个虚晃。
沙尔文让卢卡诺系认为,本家在暗中与外部力量合作,借机挑起事端,铲除他们,并借唐淇冰这条线,让卢卡诺系与又思起冲突。从头到尾,唐淇冰就是桥梁,架起又思和卢卡诺系之间的不合。对本家来说,他们所做的只是坐收渔翁之利。
绥进主义,怀柔政策,沙尔文做到十足十。
以谋术角度而言,这种鹤蚌相争、渔人得利的骗局被之称为“天平”。
纠结一点来解释就是:有ABC三方,A是天平的中点,B、C是天平的两端,A做出某些事让B误会,又故意向C示好,让B仇视C,当B、C因误会斗得两败俱伤时,A再一举攻城,坐收渔利。
沙尔文是A,Tommy是B,又思是C。
“这就是中国战学中的声东击西、以逸待劳。”沙尔文不但不惭愧,居然得意洋洋地卖弄起他的中国知识来。
“你借刀杀人!”莫沾终于理解透彻了。
即是说,他被一群哥特人玩弄于股掌——燕又思冷冷盯着沙尔文,久不开口。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人或非人,谁是卑鄙者?谁又不是?
骗都被骗了,要他怎么办,灭了哥特一族?不,杀人这种事他不会做,但他也不会任人玩于股掌。
阴森森一笑,他向沙尔文伸出四根手指,难得好心地解释:“我的出场费很公平,单次80000,国际货币的话……嗯……欧元吧。你,我收四倍。”
三十二万?沙尔文愣住,不相信他会这么……好说话。
“沾沾,把账户给他。我现在就要到账。”
“我……”她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网店的银行账户,于是听话地掏出手机找账号,递给沙尔文。
沙尔文拿起书桌上的电话交待了几句,一会儿,转账成功的信息传到手机上。
他也不看什么,牵了她的手离开。
应该是直接走人了吧……她估计着,向沙尔文摇手说再见。
“等等!”沙尔文绕过书桌拦住他们,依依不舍地注视莫沾,“我的夜莺,你真的要走吗?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
“啪!”一巴掌盖上他的脸。
沙尔文愣住。
燕又思也愣住。
“你再雷我,我让又思把你劈成骷髅!”她实在受不了他咏叹调般的说话方式。
燕同学扭扭嘴角,垂下眼,搂了她的腰,大大方方开门走出去。无可否认,俊容上的笑絮是温暖而非讥讽。
沾沾的一巴掌,真是大快人心啊!
一周后。
湿润的季风吹过地中海,轻轻掠上西西里岛的每一片角落。坐在露台上品尝鲜红液体的男子舌尖在唇上轻轻一舔,扬声对着院子说道:“沙尔文,你非要剪那棵树吗?”
“嗯?”模糊不清的轻语被剪树的咔嚓声掩盖,坐在栗树上的银发男子扒开一根树枝,抬头望了一眼,微笑,“为了明年能有更多的栗子,这是必须的。穆里奥,你要是有空,不如去看看弥雅在干什么。她越来越喜欢乱斗了。”
身为叔叔,要如何教好自己的侄女还真是一个无比艰难的课题呀——对他这个快五百岁的哥特人来说就是。
穆里奥不及说什么,侧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两人对视一眼,跳楼的跳楼,跳树的跳树……是说他们飞快赶往事发点。
情况有点诡异,前院鹅卵石道上停着一辆眼熟的暗银色轿跑,原本钉在大厅正堂上的罗弋佐家族族徽像是自己长了脚一样沿着地面移动,还会左右躲闪,避开保镖和侍者的捕捉。一会儿,族徽后面就跟了一串长长的队伍,像老鹰捉小鸡。
蓦地,族徽拔地而起,在空中转过几个圈,落到一个人手上。
黑发,黑眸,长腿打直,似笑非笑倚在车边,唇角的弦度是毫无粉饰的挑衅。
“走了啦,又思!”穿着白底浅纹高领毛衣的女孩从车内钻出来,拿过他手中的族徽往后备箱一扔……和扔破烂差不多。
阳光下,宛如一笔墨色丹青染就的青年徐徐垂眸,莞尔一笑。
坐回轿跑,暗银色的金属生物以不可能的直角速度飞快调头,甩尾远去,留下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久久……
久久……
“咳!”沙尔文清清嗓,拍掌道:“好了,大家回去做事!快!”
稍晚的时候,国际新闻中出现这么一条——
[长久已来,以专偷徽章闻名全球的国际大盗竟然将手伸向了意大利的西西里岛,今晨,挂在市政大楼上的市徽不翼而飞,此外,佛罗伦萨的市徽也于其后一小时失去踪影。警方正介入调查,不排除国际犯罪组织意图扰乱国家安全的可能。]
将电视声音关小,沙尔文低喃:“难怪前段时间到处都在说国际徽章大盗……”
原来……
将某些事情联系起来,他一时失笑。笑着笑着,声音低了下去。
哥特人,与其说是神的眷顾,不如说是神的鸡肋。
人类需要生存空间,他们也需要啊,既然能够得体舒适的生活,他们又何必勉强自己去迁就古墓的阴森。
根植在血液深处的远古力量或许给了他们一些便利,比如年轻,比如速度,比如力量,比如……苍白。
相反,也会让他们多愁善感……好吧,他承认他比较多愁一点。
那名东方男孩身上有他看不清的东西,自从看到本尊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攫取感,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威严,不带任何杂质。
其实他一直很庆幸,燕又思不是敌人。
想到燕又思,他想到沾沾。那女孩从车里跑出来的一瞬间,他仿佛呼吸到了遥远国度的神秘气息,不仅仅让人感到温暖,甚至有一种安定隽永的向往……唉,美丽的夜莺……
迷离了半天,他抬手摸自己的脸。
那一巴掌真的很痛!
此时,回到家的莫沾正缩在暖被里整理自